原創(chuàng) 維舟 維舟 收錄于話題#散文1個

崇明老家鄉(xiāng)下

除夕前一天下午，母親帶著很多菜，像圣誕老人一樣來到我家門口。她后來說：“以前總埋怨你爸每次都像農(nóng)民工一樣，去看兒子還大包小包的，沒想到他走后，我自己也還是這樣。”

本來她可以早一天就上來，但二舅臘月廿八來電話，說之前外公外婆宅基地的第二筆補償款到了，約定次日一早在他家里分錢。那過年之前，還是把這事了了的好，彼此都心情暢快。

這對他們兄妹幾個來說，也算是一筆橫財。前年夏天，鄉(xiāng)下為清理土地，辦理閉塞戶手續(xù)，凡該戶全部人口均已死亡者，其宅基地按每平米4500元補償給其受益人。外公外婆剛好符合：他們都已去世十幾二十年了，生前既未與子女同住，宅基地也沒被子女蓋樓時用掉。

像這樣的情況，我們村四十來戶也找不出一兩家。核算下來，他們那兩間已傾圮的小屋45平米，連院子共97平米，合計43.65萬。也是做夢都想不到外公外婆還能有這么一筆遺產(chǎn)留給兄妹四個，他們老兩口過了一輩子苦日子，最后留下的家當，記憶中好像都沒到幾千元，還不夠這次一個零頭。

那會兒得知消息，二舅就來找我媽商量，說兄妹四家一起分了。母親說：“二哥，我還要來干嘛，你們拿去就是。”后來才知，不去還不行：政策規(guī)定，必須所有子女簽字，男女平等；而且文件還不少，足有七八份，二舅和小姨連寫自己名字都夠嗆，辦這些還真不會。

大舅三十多年前就觸電去世，大舅母當時也已臥病在床多年，所以最后竟都是媽媽一手操辦，由于四家分在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前后跑了兩個土管所，三家派出所，總算是辦完了。當然，拿錢之前還要負責把地基還根好（清理完畢），二舅說：“就那點舊墻磚，大不了都掃落到屋后的宅溝里算了！”

算下來交完稅，每家還能分到8萬元。辦完手續(xù)回去的路上，母親說：“二哥，等拿到了，我把我那份分你點?！毙∫桃舱f是。二舅連說不要，現(xiàn)在日子過得都挺好，政策也說好是男女平等的。

那時跟我說起，我笑問：“那你準備給多少？”她也笑：“那既然開了這口，當然最起碼五千，我準備給兩萬吧。你曉得我是怎么想的？我想啊，這錢本來也是天上掉下來的，何況我本來就是陳家的養(yǎng)女，按理也不該拿，本就無所謂，讓掉三分，對彼此都好。人哪，活了一輩子，到最后再爭這些也沒意思了?！?/p>

鄉(xiāng)下黃昏

去年，第一筆補償款下發(fā)了，母親和小姨說好了，每家讓出五千；大舅母在此之前就病重走了，但她長媳一聽說，也很爽快：“那姑媽你定就是。這本來就是爺爺奶奶留下來的，我們做晚輩的，當然不能和小伯爭?！?/p>

這一次是剩下的余款也都發(fā)下來了。母親大清早過去，發(fā)現(xiàn)二舅母沉著臉，也不怎么說話。過去這一年，他們家過得不太順，先是二舅查出前列腺癌，動手術(shù)、修養(yǎng)了能有半年，又受疫情影響，家里的橘子也賣得不好，以往來收購的山東客商也少了。二舅在這一場病后，也衰老了不少。

分完錢，也照例三家都各讓了五千。回去的路上，小姨有點怏怏地埋怨我媽：“阿姐，我是實心人，要我說啊，上次讓了五千就夠了，這次你看二哥竟然推都不推一下！”

剛回到家，二舅的兒媳在微信上語音通話說：“姑媽，這次其實總數(shù)是19萬8，我爸就聽您的，按20萬分了。”母親一聽就明白了，說：“那我多退500塊給你吧?！蹦沁呎f：“您可別這么說，不用不用，就是讓您知道一下。”

母親到底還是有點意難平，忍不住和二舅的女兒吐槽了這事：“你這弟媳婦，以前我二哥夫妻倆都滿意得不得了，你說她小事聰明大事糊涂，我還不信，現(xiàn)在看來還真是。那上次多出來兩千多的零頭你們也拿了，怎么不說？這你要我再和另外兩家開口說多退五百塊錢，我可開不了這口?！?/p>

說到這，她又想起一事：“你要不回一趟娘家看看？今早過去，你媽臉色不好，我還聽到她嘟囔了一句‘來陳家?guī)资?，沒摳一分錢回陸家’，不定又是和你爸慪氣了。”

表姐開車回娘家一說，二舅母很驚訝：“姑媽怎么知道？”原來是那天一早，二舅發(fā)現(xiàn)褲兜里的錢少了一百塊，懷疑是掉落在被單上，湊巧二舅母曬被子、抖被單，眼神不好，也沒留意，可能是給吹走了。老兩口既心疼錢，又互相埋怨，說著說著，二舅竟然又扯到“你總是照顧自家兄弟，偷偷地給他塞錢”什么的。母親得知，打了個電話給二舅：“呸，你也老糊涂了，都七老八十了，幾十年的夫妻，還分什么陳家陸家！”

老家河畔人家

前一陣鄉(xiāng)下整治河道，沿岸做成景觀棧道，大姑家一個小小的碾米廠因為剛好在橋堍，也被拆遷了，賠了五萬。她兒子得知后，上門來說：“媽，你們現(xiàn)在也夠用，這筆錢不如給我理財，也讓我老婆孩子高興一下?！?/p>

母親說到這事，我問：“那大姑后來給了？”母親說：“兒子開了口，不能不給啊。你要是不給，那接下來可能就是媳婦、孫子借什么名頭來要，與其這樣，還不如落個好，就別弄那么難看了。”

我嘆了口氣，問：“那大姑給了兒子，就不怕女兒不平？”“那再說唄，反正她還另外有錢。只不過這一來，本來拆遷拿到五萬是一高興，結(jié)果就一轉(zhuǎn)手，反倒變成自己要多貼出去五萬了?！?/p>

說到這些，母親也感嘆：“鄉(xiāng)下有多少傷感情的事，說到底都是錢引起的。甚至可以說，錢這個東西最壞了，造成了多少糾紛，但有時候又可以說，錢最好了——有了錢就可以不依靠子女，不委曲求全，想吃什么，也不用看人臉色，自己去買就是了?！?/p>

在鄉(xiāng)下，“人情”指的并不是“情面、情誼”，而是指為了維持彼此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所送的禮物、禮金。老話說：“人情弗是債，灶頭鑊子背來賣。”意思是，這些禮金說起來不是債，但卻要砸鍋賣鐵來還。以前常說“談錢，太傷感情了”，但現(xiàn)在卻有了個戲謔的說法：“談感情，太傷錢了?！?/p>

這兩年新年給母親紅包，她都不要，說：“我還要來干嘛？以前也只是拿到手里高興一下，現(xiàn)在自己都夠花了，再要你的，就真的自己活糊涂了。”我說：“這是兒子的心意。你的錢當然是你自己的，我也不會圖你的?！彼€是不肯要，白了我一眼說：“你以為我要把錢留給你？我銀行卡寫的都是孫子的名字?！蔽恼乱延谛薷?/p>

原標題：《親情與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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