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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草原母親都貴瑪:28個孩子28次離別,過往每刻都幸福

澎湃新聞記者 鞏漢語 發(fā)自內蒙古四子王旗
2021-03-11 17:26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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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近平總書記參加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內蒙古代表團審議時,提及“三千孤兒入內蒙”等故事。19歲都貴瑪和28個“上海孤兒”的故事再度走進人們視野。澎湃新聞記者:王佳珺 實習生:武菲菲 王鑒鑫 編輯:唐燕麗 素材來源:澎湃新聞(06:32)
進入呼和浩特后,沿209國道一直向北,約100公里之外,坐落著一座只有21萬人口的小城。

談及城中的事,小城的人總會說起兩件,其一,因地緣遼闊,這里成為神舟系列火箭降落點;另一件則是這里住著一位“草原母親”、“人民楷?!保纸卸假F瑪。

小城便是四子王旗,長久以來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富足,但卻在1959-1961年躲過了全國糧災,在“三千孤兒入內蒙”歷史事件中,四子王旗接收了28名上海孤兒,由草原母親都貴瑪撫育。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在19歲的都貴瑪精心照料下,28個孩子無一人夭折,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

初見都貴瑪,一如大多數(shù)公開報道里的形象,戴著亮眼的黃色頭巾,身穿藍色蒙古族長袍,束有腰帶,這是她認為最正式的著裝。人們能從79歲的都貴瑪身上看到大多數(shù)牧民的模樣,大半輩子的風吹日曬,脊背略有彎曲,僵硬的手指需要不停揉搓。

“我是個受過苦的人,但站在現(xiàn)在回望人生,仿佛過往的每一刻都是幸福的?!敝粫烧Z的都貴瑪說起那段歷史,眼神堅定,常露笑意。

今年春節(jié),都貴瑪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牧區(qū)過年,方圓或遠或近的牧民都過來看望,破敗的土屋前后站滿了人?!吧眢w好啊”“今年雪厚不好掙錢啊?”,彼此之間問候著,牽連著,那一刻,都貴瑪覺得這一生值得。

都貴瑪   澎湃新聞記者 鞏漢語 王佳珺 拍攝

19歲,成為28個孩子的母親

時間回溯到上世紀60年代初,當時中國正遭遇為期三年的自然災害。上海、江蘇、浙江、安徽等地物資匱乏、食物奇缺,育嬰堂的米糧眼看就要見底,被政府收養(yǎng)的幾千名孩子面臨饑餓。

在周恩來總理和時任內蒙古自治區(qū)黨委書記、政府主席烏蘭夫的安排下,3000名孤兒從遙遠的南方來到內蒙古草原。其中28個孩子被分配到烏蘭察布市四子王旗。

那個年代,四子王旗的牧區(qū)少有文化人,因都貴瑪“上過學,識得幾個字”,被選中成為28個上海孤兒的保育員。

顧慮是有的,牧場的羊群怎么辦,年邁的姨媽誰來照料,尚未結婚的自己是否有能力撫育這些孩子......雙親早逝,從小與羊群為伴,都貴瑪知道失去母羊的羔羊有多可憐,看著眼前嗷嗷待哺的孩子,都貴瑪決定,無論如何,先接下這個擔子。

19歲時的都貴瑪(翻拍)  

“那些孩子太小了,白天哭,晚上也哭,剛開始我也著急,相處久以后就適應了。”都貴瑪回憶說,在蒙古包里,她把孩子們的床擺成圓形,自己睡在中間,年齡小的就挨著自己近一些。有時候旁邊的孩子哭了,都貴瑪又累得起不來,就伸出手輕輕拍拍。

語言成了都貴瑪與孩子之間最大的障礙,都貴瑪不懂漢語,記不住孩子們的名字,她便為28個孩子縫制了顏色、樣式不一的蒙袍用來辨認;孩子聽不懂蒙語,要吃飯時都貴瑪便把碗拿出來,要睡覺時就把枕頭放在孩子耳邊,時間一長,彼此之間也就慢慢習慣了。

孩子們也有乖巧的時候,那時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下來,都貴瑪就想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才能長大成人,將來會是什么模樣,會不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就這樣,19歲的都貴瑪成為28個孩子的額吉(漢語為“母親”的意思)。

28個孩子,28次離別

28個孩子中,呼和讓都貴瑪印象頗深。剛來到保育院的時候,呼和只有1歲多,還不會走路,瘦得像只小羊羔。正是學說話的年齡,沒過多久,當呼和叫出第一聲“額吉”時,都貴瑪?shù)哪樢幌录t了,她抱起呼和,呼和的小腦袋使勁兒往她的懷里鉆,兩只小手也在她胸前亂抓,都貴瑪被這一幕深深觸動了。

1961年春夏之際,當?shù)貨]有子女的牧民家庭,開始陸續(xù)收養(yǎng)這些孤兒。每個家庭來領養(yǎng)孤兒時,都貴瑪都要逐個介紹孤兒的身體情況、個性習慣,交待撫養(yǎng)方法、注意事項。

每送出一個孩子,都貴瑪都會讓領養(yǎng)家庭為孩子準備新衣服,孩子沐浴后穿上新衣走向新的家庭,意味著邁向新的生活。

這時的呼和快3歲了,領養(yǎng)他的家庭確定了下來。一天中午,呼和剛從午睡中醒來,沖著都貴瑪叫額吉,她抱起呼和使勁兒親了親,對呼和介紹前來的斯仁敖登夫婦:“這是你新額吉和阿爸,跟他們回家去吧!”

都貴瑪叮囑斯仁敖登夫婦:“呼和腸胃不太好,喂牛奶的時候要兌三分之二的水,呼和愛吃肉,可是不能給他吃太多......”之后便跑到保育院后邊的山坡上,偷偷抹眼淚。一整個下午,都貴瑪不敢回到保育院去。

黃昏時分,躲在山坡上的都貴瑪,看著斯仁敖登夫妻倆趕著勒勒車出了保育院的大門,呼和坐在車上,順著蜿蜒的小路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夕陽下的草原深處。

28個孩子,這樣的離別,都貴瑪經(jīng)歷了28次。白天,有閑暇時,都貴瑪常會騎馬到附近的收養(yǎng)家庭,看看孩子過得怎么樣。她與孩子們的羈絆是深的,直到現(xiàn)在,都貴瑪提到呼和,都會稱他為“我的呼和”。

都貴瑪  四子王旗委宣傳部布赫 攝

虧欠28個孩子,“沒能記住他們的漢族名字”

孫保衛(wèi)再次見到都貴瑪是2006年。彼時,逢烏蘭夫誕辰100周年,內蒙古“三千孤兒”中有許多受邀參加紀念活動。從其他孤兒那里,孫保衛(wèi)知道了當初曾撫育過他的都貴瑪,便連同幾位上海孤兒商定一同去看望。

這是一次時隔45年的見面。遠遠的,孫保衛(wèi)就看到草原上的一處土坯房,都貴瑪站在門前,手中捧著哈達。這次見面一直持續(xù)到夜晚11點,草原的星空下,按照當?shù)亓曀祝麄兎帕艘粓鼋k麗的煙花。

從那之后,孫保衛(wèi)便一直和都貴瑪保持聯(lián)系,前些年都貴瑪從牧區(qū)搬到四子王旗里,他去探望的頻率就更多了。

四子王旗烏蘭花鎮(zhèn)街景 澎湃新聞記者 鞏漢語 王佳珺拍攝

與孫保衛(wèi)一樣,近些年來,其他孩子也陸續(xù)與都貴瑪取得聯(lián)系。他們之間建立了微信群,都貴瑪像一條情感的紐帶,將他們連結在一起。遺憾的是,當年的28名上海孤兒,其中已有三位離世,呼和也是其中之一。

事實上,對于28名上海孤兒,都貴瑪覺得是有虧欠的:“我沒能記住孩子們漢族的名字,前些年有孩子去上海尋親,都沒找到家人,要是當時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尋親的希望也許更大一些。”都貴瑪語氣微緩,手指搓磨著掌心。

十幾年前,孫保衛(wèi)曾來到上海,在原“上海市兒童福利院”門口,他駐足很久,養(yǎng)他的地方是內蒙古大草原,但生他的地方在哪,他想弄個明白。只是那次,他遲遲沒有進入福利院,在養(yǎng)父母家,提尋親是禁忌,他只能將念頭一點點壓下去。

曾經(jīng)的上海孤兒如今都是過了60歲的年紀,再去尋親有意義嗎?身邊總有人對28個孤兒之一的寶德這么說,但寶德還是想去上??纯?,“也不一定要尋親,去踩踩生我的那片土地也成”。

寶德,當年的28個孩子之一。  澎湃新聞記者 鞏漢語 王佳珺拍攝

回到都貴瑪家中,有一間陳列室,放著不少物件,照片最多,定格了她人生中的高光時刻:有19歲時的都貴瑪,那一年她與“三千孤兒”結緣;有與習近平總書記合影的都貴瑪,那一年她獲得“人民楷?!眹覄渍?.....于她而言,這是她一生的注腳。

白云蒼狗,50載歲月洗禮,當年距四子王旗中心區(qū)約200公里的腦木更蘇木保育院,早已沒入無邊的杜爾伯特草原,尋不到絲毫遺存。好在草原母親傾心養(yǎng)育、“上海孤兒”北地重生的故事依然在全國流傳,宛如馬頭琴奏出的蒙古長調,悠揚,綿長。

    責任編輯:鄭浩
    校對:丁曉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澎湃新聞,未經(jīng)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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