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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正光|新亞書院六年雜憶(1960-1966)

錢穆在新亞書院講課
(一)
1960年夏,我自柏雨中學高中畢業(yè),秋間入新亞書院。四年后取得學士學位。留校入研究所,兩年后獲頒碩士學位。
當時的新亞校舍已經從九龍深水埗搬農圃道的新校舍;新校舍得美國雅禮協(xié)會捐資建成。
校園不大,設計卻頗精致:南北各有高五層的教學樓,有文、理、商院系的辦公室和教授的研究室夾集其中。頂層為男生宿舍,和真光英文女子中學的宿舍只隔一條狹隘的農圃道。偶見有同學高舉大牌,邀請真光的學生約會:上面用大字書明時間、地點,或看電影。我在宿舍一年,未聞有成功者。那時即在心里嘀咕:“那邊的學生,家中非富即貴。誰會理睬你們這些只讀古書的‘八古佬’?”
南樓第三層為演講廳,北樓第三層設研究所。
校園中心有一圓型建筑物,名“圓亭”。是音樂廳,也是全校最大的教室,可容兩三百人。與“圓亭”相望為校務管理中心,內有校長辦公室、教務處、注冊處、財務處、學生處等。管理中心樓上乃圖書館所在,其側為師生食堂?!皥A亭”之下為籃球場,乃校內惟一鍛煉之處;健身房、游泳池,兩皆欠奉。
全校師生及工作人共六百余人,彼此相熟;校內少見陌生面孔。
一二年級學生不隸屬任何院系。換言之,必須先選修共同課程:包括文學院的中英文、中國通史、哲學系的哲學概論、邏輯,理學院如生物、化學、或物理的“入門課”。兩年結束,考試及格,始可選主修、副修。
這種先修“普通教育”后選院系的安排,和美國文理學院對學生的要求是一致的。但即在香港,亦絕無僅有。若說中國內地和臺灣的大學,無不規(guī)定新入學者,報讀院系。
我的“普通教育”成績,優(yōu)劣參半:中英文得分,名列前茅,獨得六百大元,讓我有機會去臺北旅游,也是我自1951年抵達香港后、1966年離開為止僅有的一次外游??上У氖牵何业摹吧飳W入門”只得五十九分,差那么一分,讓我遺憾終身!
升讀三年級后,情況頗有好轉。我可是在高中生時,已決定非中文和歷史我是絕對“不論婚嫁”的。
(二)
錢賓四先生晚年憶述1955年新亞創(chuàng)校經過,曾說:“斯校之創(chuàng),乃為將來新中國培養(yǎng)繼起人才?!?span style="color:#999999;">(見《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2)我有幸在新亞受教六年,親歷見聞,可借《蘭亭序》“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八個字概括起來。
所謂群賢畢至,指的是錢先生得道多助,來新亞共襄大業(yè)的:吳俊升先生任副院長;黃華表、鄭騫、潘重規(guī)諸先生分別主持中文系;莫可非先生授《漢書》及《大學文選》。青年黨黨魁左舜生先生授“中國近代史”、旅居印尼的社會學家謝幼偉任研究所教務長、耶魯大學神學院畢業(yè)的林福孫牧師主持學生工作。甚至曾在汪精衛(wèi)政權的羅夢冊和李圣五也請來當研究所的顧問。
外籍人士中,最顯眼的莫如由耶魯大學甄選長期來校主持英語教學的英、美老師們,和從日本來研究所教授日文的柳內滋先生。學生中,除本地高中畢業(yè)生外,另有來自東南亞的僑生,日本來的交換生。總而言之,近年流行于美國所謂“多元文化”的說法,新亞書院老早便已實行了!
可是對校中的學子而言,“多元文化”實行后,“多元語言”亦隨而登陸。曾有人說:當時校中教職員所操的方言,已令人難以適從。即以謝幼偉先生而言,他每語及本行社會學,總說成“沙非學”!
老師中所操“普通話”,如黃華表、莫可非兩先生所說的“桂林官話”也不好懂。惟黃先生在講壇上每好手舞足蹈,諸生尚能勉強接受。
唐君毅先生喃喃自語的四川話不好懂。在講壇上,唐先生有他獨特的風格:他好寫板書,說得興起時,往往手握擦板,時而擦黑板上的字,時而擦臉上的汗珠。名著《哲學概論》里對標點符號甚為吝嗇,往往讓讀者喘不過氣來!
最正宗的普通話應推先師牟潤孫先生。牟師祖籍山東福山,又長期居住北平;他的普通話最標準是有原因的。
和牟師相反的是賓四先生的無錫七房橋的土話。他要說“人”字,聽起來和“神”字一樣;“人有人格”便說成“神有神格”。賓四校長每逢師生必須出席的月會都要說話,偶然也到中文系作講演,每次都攜譯人隨行記錄。當時能勝任者,中文系五六人外,在下也算是一個了。
有那么一次,賓四先生來中文系演說,題目忘記了,但卻記得他引用《公羊傳·僖公十六年》六鹢退飛過宋都的典故。當時聽了,一頭霧水,不明所以。但見他用右手的手指,在左手手掌上點點而行。近日重翻賓四校長用紅筆修改當日記錄的原稿,還為他的細心所感服!
至于“少長咸集”,也是有所指的。原來當年創(chuàng)校之初,吸引了好些逃難來港而年齡較長的學生。這些同學中,也有部分是從軍隊中退役的。他們是否從新亞畢業(yè)不得而知,卻清楚記得看管農圃道大門電話的便是這樣一位仁兄!
當年還沒引進教職員退休的制度(是否有退休金也不得而知),因此校中往來人等,年齡差距頗大。雖然見面不打招呼,但不是陌生人,卻是心里有數(shù)的。
(三)
進入新亞后不久,古樂會成立,后改名國樂會。先后請得王純先生教二胡,馮德明先生教琵琶,吳因明先生教古琴。王先生一曲《二泉映月》,聞名全港。多年后移居美國。馮先生出身富貴人家,喜愛參加跑車比賽;他開車的速度,和他彈琵琶的急管繁弦不相上下。吳因明,姑蘇人士。他的古琴,不知屬何宗何派。取名“因明”,來自內典。記憶中其人好自用,自視不凡。1966年春,國樂會首次演出之日,臨揭幕之時,因明先生無理取鬧,借故與一女會員爭吵。在下“睇唔過眼”,向他大喝一聲,兩人差點動武。王先生居中排解,只說了句“謝君今晚參加演出的節(jié)目有好幾個呢”,因明先生火上加油,咆哮如雷,說什么:“我如有槍在手,必先斃你這小子!”
到翌年開學,經王先生安排,國樂會另禮聘川派高手蔡德允女士教琴。我不久亦有日本之行,從此和弦索之事作別。
(四)
新亞創(chuàng)辦時,其初校舍設在九龍深水埗桂林街。搬家之后,桂林街原址由校友列航飛購下,日間一度用作“新亞中學”所在地。晚上另辦“新亞夜?!?。
我入新亞第二年,高年級的學長陳志誠、鄺健行二兄來問我是否有興趣到新亞夜校教小學生。我同意去試試,遂啟擔任義務教育五年之始。
夜校有初小六個班,學生都是及齡的青少年,男男女女白天在附近工廠上班,下班后來夜校進修。除志誠、健行二兄外,另有杜志謙、梁巨鴻。不久盧瑋鑾也加入。我任教之初即任四年級班主任,后來又添加了訓導主任的名銜。
每夜放學后,全體老師照例到茶樓同吃夜宵。付多付少,則用當時香港流行的“畫鬼腳”游戲來決定。吃飽喝足茶道別,大家都“得啖笑”,或各自歸家,或結群到志誠兄和林炳昌先生合股經營、時已下班的“國風書局”去。人少搓麻將,人多則玩五張撲克。近年偶與林先生在灣區(qū)見面,說起舊日種種,不禁相對欷歔,嘆息人間樂事苦短。
離開夜校后,我即有東瀛之行。聞說頗有一二老師娶了學生為妻。心里想:這也是新亞的傳統(tǒng)??!君不見,新亞書院創(chuàng)辦人錢老先生不是也討了自己的學生做老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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