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湘橋蓬蒿人 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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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滸傳》出場的眾多人物里，武松的形象既充滿悲劇色彩，又富有生活氣息，施耐庵對武松似乎也有所偏愛，在他的塑造上著墨頗多，僅僅次于主角宋江，甚至于有“武十回”一說。

在武松出場的眾多篇幅里，讀者印象深刻的，除了景陽岡打虎、鴛鴦樓復(fù)仇以外，就是后期征討方臘的自斷一臂了，原著中這樣寫道——

此時云收霧斂，天朗氣清，只聽得松樹外面發(fā)喊將來。宋江便領(lǐng)起軍兵，從里面殺出去時，早望見魯智深、武松一路殺來，正與鄭彪交手。那包天師在馬上，見武松使兩口戒刀，步行直取鄭彪，包道乙便向鞘中掣出那口玄天混元劍來，從空飛下，正砍中武松左臂，血暈倒了。卻得魯智深一條禪杖，忿力打入去，救得武松時，已自左臂砍得伶仃將斷，卻奪得他那口混元劍。武松醒來，看見左臂已折，伶仃將斷，一發(fā)自把戒刀割斷了。

——《水滸傳》第一百七十七回

武松為什么要將自己的手臂砍斷呢？書中并沒有正面說明，但是如果我們細讀小說，依靠著書中透露的種種信息，從伏筆千里中，也可以窺探到背后的用意。

武松自斷一臂。來源/2011新版《水滸傳》截圖

水滸傳之前的武松

《水滸傳》問世之前，關(guān)于武松的故事就已在各類文學(xué)作品中出現(xiàn)并流行起來。南宋時龔開所寫的《宋江三十六贊》中，稱贊了宋江麾下三十六位英雄好漢，其中就有行者武松贊：“汝優(yōu)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財氣，更要殺人?！?/p>

當(dāng)時文學(xué)作品中描繪的武松，耽于享受酒色，性情易怒沖動，與后世《水滸傳》中的武松大相徑庭。贊詞中提到的所謂“優(yōu)婆塞”，就是指在家信佛、行佛道并受了三皈依（一皈依佛，二皈依法，三皈依僧）的男子。而彼時的武松，雖然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戒）在身，卻是個充斥著酒色財氣的人，但在這首贊詞中，提到的“優(yōu)婆塞”奠定了武松最早的定位。

除贊詞以外，南宋羅燁還在《醉翁談錄·小說開辟》里，羅列了許多話本名目，其中便有《武行者》，并與《花和尚》并列在“桿棒”類中。其中的“武行者”，指的自然是武松。在當(dāng)時，武松行者的形象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初具雛形。

宋代之后，武松的知名度也隨著元代雜曲的盛行更上一層樓。以編演“綠林雜劇”而稱著的京兆（今陜西西安）籍雜劇家紅字李二著有《折擔(dān)兒武松打虎》《雙獻頭武松大報仇》，分別講述了武松打虎、武松殺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故事。除此之外，當(dāng)時也有劇目名為《窄袖兒武松》，這也可能是“武松斷臂”這一設(shè)定的最早參考出處。

景陽岡武松打虎。來源/網(wǎng)絡(luò)

等到施耐庵進行創(chuàng)作時，一個完整的武松形象已然浮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人設(shè)的繼續(xù)沿用，也是施耐庵在《水滸傳》中寫武松時的考量。

武松的歷程和轉(zhuǎn)變

在《水滸傳》中，其他角色一般是在主要人物的穿針引線中圍繞著梁山或者宋江而展開。這種敘述可以簡要概括為：在進入本傳后，開啟主線劇情，完成劇情后上梁山。

武松則是個另類，他的出現(xiàn)，硬生生打斷了以宋江為主導(dǎo)的故事主線，像是另外開辟了一個篇章。施耐庵之所以選擇這種寫法，正因為他在武松身上賦予了特殊的含義。相比其他角色，武松具有成長性：因為在故事的發(fā)展中，種種丑惡的現(xiàn)實在不斷沖刷著武松的認知。

武松的轉(zhuǎn)變，其實代表了水滸世界中家庭秩序、婚姻秩序、官場秩序的崩塌。在施耐庵的故事里，劇情的推進宛如刀筆，將當(dāng)時社會的本來面貌解析得淋漓盡致。

01

武松初登場

最開始，武松遵紀守法，滿心想著報效朝廷。武松因為景陽岡打虎而名聲大噪，得到了陽谷縣知縣的賞識，在陽谷縣當(dāng)起了都頭。依宋制，都頭管轄人員約莫在百人上下，不過在水滸世界里，武松所任職的都頭的主要工作是維護治安，雖然不及歷史上的都頭，但也屬于吏員，又與兄嫂生活和睦，生活倒也讓武松感到滿意。

武大郎與潘金蓮。來源/央視版《水滸傳》截圖

但很快，平靜的生活就隨著嫂子潘金蓮與西門慶有染并謀害武松的兄長武大郎而結(jié)束。一開始，武松想去告官，卻抵不過西門慶強大的社會關(guān)系。西門慶收買了團頭何九叔，又賄賂了縣官屬吏，這件事就此揭過。

武松申訴無門，無奈之下選擇了以身犯禁。武松先是一刀了結(jié)了潘金蓮，再上獅子樓殺死了西門慶，兄仇已報，但他的前途也在這一刻盡付東流。武松的舉措雖然不容于法，但卻暗合了那時的社會風(fēng)氣，也因此，武松雖然被刺配，但也博得了旁人的同情，得到了施恩、張青等（黑社會）的尊重。

武松斗殺西門慶。來源/電影《武松血戰(zhàn)獅子樓》

也正是在此之后，武松曾深深篤信的家庭、婚姻等秩序，在他心里第一次發(fā)生了動搖，曾經(jīng)那個俠肝義膽卻又安分守己的武松，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身影逐漸模糊。

02

殺神的轉(zhuǎn)變

武松被刺配后，他又在快活林得罪了當(dāng)?shù)氐膼喊允Y門神，這一回，武松的命運徹底轉(zhuǎn)變。

蔣門神。來源/央視版《水滸傳》截圖

當(dāng)時，孟州的兵馬都監(jiān)張蒙方看中了武松，把他從施恩手下挖走，并許以親隨身份，甚至要把自己的丫鬟玉蘭許配給武松。武松被突如其來的幸福包圍，他以為自己得到了曾失去的一切——體面的身份、家庭的情感，武松也因此誓愿報效張都監(jiān)，殊不知，武松又一次被命運玩弄。

張督監(jiān)要把玉蘭許配給武松。來源/央視版《水滸傳》截圖

原來，張都監(jiān)只是與蔣門神、張團練沆瀣一氣，要來陷害武松。正當(dāng)武松完全放下戒心時，蒙在鼓里的武松被張都監(jiān)以進賊之事引誘，聽聞叫喊聲，于是提了棒就往前廳奔去，誰知反而被張都監(jiān)家奴給拿下。張都監(jiān)及時出現(xiàn)，在武松房里搜出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金銀細軟，把武松綁赴官府，再次發(fā)配，目標(biāo)恩州牢城。

武松一行人途經(jīng)飛云浦時，兩個負責(zé)押送武松的公人正想和對面來的蔣門神的兩徒弟下手殺害武松，反倒被武松打倒。在武松的盤問下，蔣門神的徒弟道出真相，武松之所以身陷囹圄，都是蔣門神和張都監(jiān)的算計。

這回，武松崩潰了，對著蔣門神的徒弟狠狠砍上幾刀解氣后，怒道：“雖然殺了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jiān)、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

武松起身返回孟州，進入張都監(jiān)家中后，先是在鴛鴦樓殺了張都監(jiān)、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陷害他的首惡，之后不由分說的在張府里大開殺戒，張都監(jiān)的夫人、張都監(jiān)十幾個家人、侍女無一幸免，殺得“血濺花樓、尸橫燈影”，就連武松的武器也是“自都砍缺了”。

武松血濺鴛鴦樓。來源/2011新版《水滸傳》截圖

張都監(jiān)全府上下演了一場捉賊大戲，一家老小都是參與謀害武松的兇手，武松也用最殘忍予以報復(fù)。一次次的得而復(fù)失，一次次的被背叛、欺壓，從懷揣希望走到失望，這一切讓武松心死如灰。

引用李逵說過的一句話：“條例、條例，若都依得，天下便不亂了！”施耐庵用大篇幅寫武松，寫的其實也是所有好漢的縮影，更是那個時代的眾生百態(tài)。武松十回，是《水滸傳》故事中的點睛之筆。

條例不被依循、官府與惡霸勾結(jié)肆意妄為，武松從絕望的受害者轉(zhuǎn)身一變成殺人者，也由此開始了他一生殺戮最重的時光。

天傷星斬斷塵緣

武松的內(nèi)心逐漸冷漠，天傷星開始歸位。武松在二龍山結(jié)識了魯智深，后來又上梁山追隨宋江。多年的東征西討，武松仍然秉持著俠義的理念，但他的戒刀已然不知砍綿了幾次。

在武松過去的人生里，一直需要一個引領(lǐng)者，兄長武大郎引領(lǐng)他長大成人；張青引領(lǐng)他當(dāng)行者，救了武松一命；魯智深引領(lǐng)他上梁山，將他拉到另一條不同的道路；聚義梁山后，宋江又引領(lǐng)了武松四處征戰(zhàn)。

武松與宋江。來源/央視版《水滸傳》截圖

當(dāng)宋江提到招安之事時，武松與情如兄長的宋江發(fā)生了沖突，他表現(xiàn)得比其他好漢還要抗拒和憤怒，對著宋江怒吼道：“今日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把兄弟們的心都冷了！”

宋江想要干出一番事業(yè)，青史留名——卻是以大宋官員的身份，而武松先前的際遇已經(jīng)將自己和大宋官場徹底割裂。武松阻止不了宋江，梁山好漢最終還是接受了大宋朝廷的招安。此時的武松已經(jīng)失去了他的引領(lǐng)者。

武松跟隨著宋江征戰(zhàn)，但他日漸麻木，從個性鮮明的主角，變成了梁山眾多好漢的群像之一，也在這時，他與塵世之間確實越走越遠。

征遼戰(zhàn)役與兀顏光的決戰(zhàn)中，武松攻破太陽陣，一刀砍斷耶律得重的馬頭，將其擊殺。

征田虎中，武松一刀砍死沈安。

與喬道清的戰(zhàn)斗中，武松被生擒，寧死不跪降，后來才被救出。

一如其他好漢一般，武松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征討方臘時，武松迎來了生命的最后一次轉(zhuǎn)折。

武松被方臘麾下的法師包道乙暗算，左臂受了重傷。武松看見自己的左臂已被砍得伶仃將斷，也不管是否還有治愈的可能，沒有多做猶豫，便用右手拿著戒刀，把將斷未斷的左臂索性砍掉了。

武松的手臂，與其說是包道乙砍的，不如說是被作者施耐庵砍的。這一砍，砍斷了武松的過往，也砍斷了武松同世俗塵世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征完方臘后，武松和宋江兩人最后一次見面，在六和寺——他們的兄弟情誼走到了盡頭，只能選擇分道揚鑣。

武松身處六和寺。來源/央視版《水滸傳》截圖

六和寺中，宋江看向武松，雖然留得一條性命，卻已經(jīng)斷掉一臂成了廢人，昔日兄弟相顧，還沒來得及寒暄，武松就對宋江說道：

“小弟今已殘疾，不愿赴京朝覲。盡將身邊金銀賞賜，都納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閑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冊，休寫小弟進京?！?/p>

宋江默然，并沒有再多做勸告，只說了一句：“任從你心?！?/p>

那時候，魯智深剛剛圓寂，而在不久前，魯智深拒絕了宋江還俗的勸告，并對宋江說：“（功名利祿）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尸首，便是強了?！北M到了最后一份與宋江的兄弟情誼。

此刻宋江清楚，武松出家的心意已決，再難挽回，也只能任由武松在六和寺正式出家。此后，武松一直活到了八十歲。

魯智深與武松。來源/央視版《水滸傳》截圖

武松從殺神到僧人，終以斬斷塵緣作為了結(jié)，這一轉(zhuǎn)變正是以斷臂來展現(xiàn)。武松的身體殘廢后，塵世中已沒法再找到新的追求，過去的一切也將隨著斷掉的左臂歸于沉寂。

斷一臂，斷了武松所有與塵世的聯(lián)系，從此天傷星不再。在《水滸傳》的結(jié)尾，行者武松也成了清閑道人。而武松在俗世里涼透的心，最終留給了青燈古佛、晨鐘暮鼓。

參考文獻：

李云：《論武松血濺鴛鴦樓的深層原因與真實目的》，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5；

馬應(yīng)軍：《悲情英雄武松的人物形象分析》，渤海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文系，2016；

胡文?。骸短烊撕?凡人乎?——淺析《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內(nèi)蒙古電大學(xué)刊，2012.

END

作

者丨湘橋蓬蒿人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張斌

排版 | 孫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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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biāo)題：《《水滸傳》中，武松為什么要自斷一臂？| 水滸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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