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寶專欄：“我和你困覺”

小寶

2014-08-05 19:14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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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阿Q正傳》劇照。阿桂跪向吳媽，說：“我和你困覺！”

未莊的阿桂——或者叫阿貴——放下煙管，搶上去，對吳媽跪下：“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

這是魯迅《阿Q正傳》里最感人的場景，讀過的人都忘不了。阿Q一瞬間甚得古法，用了一個經(jīng)典的委婉語“困覺”向吳媽求歡。以“困覺”暗喻“性交”，是各大文明體普遍的修辭習慣，至少有上千年的歷史。阿Q用得妙，言簡意賅，恰到好處。即便此刻文豪魯迅親臨趙太爺家廚房，一同跪下，他也不會有更好的措辭。

推敲起來，這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比方不算天衣無縫。“困覺”平和、安靜、養(yǎng)生，性交激烈、忙碌、傷身。用困覺比喻性交，就像用和平比喻戰(zhàn)爭，用柿油比喻五毛，用杜魯門比喻老西門，用牛鞭比喻黨鞭，難稱得體。

性交是個熱門話題，困覺睡眠是個冷門話題——起碼文化人很少聊到?jīng)]有性交不做春夢的睡眠。魯迅沒有想到——阿Q更不會想到，時至今日，離性而立，不再為性交遮羞的睡眠在歐美已經(jīng)成了堂堂正正的新學，借劉擎的話說，“正在進入文化研究的視野”。

從頭說起，先要講一下法國基佬?？?。在他之前，西方人文學科持身嚴正，選題考究，祭祀只供三牲，野雞不入太牢。?？乱砸昂U說法，把傳統(tǒng)菜單以外各種光怪陸離的題目帶入歷史文化研究。他寫過兩本別開生面的歷史書：《癲狂史》和《性史》。從此以后，百味皆成正菜，雜拌就是主食?，F(xiàn)在我們能看到：《餐飲史》《無聊史》《手淫史》《乳房史》《談話史》《陽具史》《高興史》《笑史》《臟話史》《名氣史》《悲傷史》《品味史》……終于輪到了睡眠。

研究睡眠有兩條進路。一是大思路，全局縱橫，把睡眠研究和現(xiàn)代文明批判綁在一起。西左雅好此道。歐美的左翼學者說，睡眠是最具人性的自然行為，工業(yè)文明和后工業(yè)文明管制、壓抑、摧殘乃至企圖最終消滅人類的睡眠。中世紀以上，人類睡眠上膺天命下接地氣，日出而起，日入而臥，起臥應和自然。人類學調(diào)查揭示各民族都有鄭重其事的睡眠風俗。古代西方將睡眠分為“沉睡”和“晨睡”兩個部分?！俺克笔菑摹俺了钡教K醒的過渡期，可以安排各種活動，有晨禱，有占夢，有做愛——起床炮勝過起床號。中國古人講究一天多覺，正覺叫“眠”，垂目坐寐叫“睡”。

工業(yè)文明掃蕩一切睡眠風俗，制定統(tǒng)一、“科學”的普世睡眠標準。十九世紀出現(xiàn)了“八小時睡眠足夠論”，立刻風行全世界。有意思的是，人造白晝——電燈幾乎同時開始侵占夜晚。時至今日，“足夠”的時間已經(jīng)減到七小時、六小時、五小時。各國軍事部門研究抗睡藥，打造無眠無休的超級英雄，這已是公開的秘密。

英國的拉拉女作家簡奈特?溫特森模仿《1984》寫過一篇《消失》。在她的反面烏托邦里：“所有的招募廣告都要求求職者不用睡覺。睡眠骯臟、污穢、浪費、恥辱。公共場合一律禁止睡覺，在公園長凳上打個盹處五十英鎊罰金。你可以在自己家里睡覺，但根據(jù)法律床墊內(nèi)必須內(nèi)制個人鬧鐘。如果床檢時發(fā)現(xiàn)你的鬧鐘壞了，還要罰你五十磅。處罰累計三次，你將被剝奪一年的睡眠?！?/div>

西左的理論向來孤芳自賞脫離群眾。但這一次，如果他們用“睡眠”當作斗爭綱領(lǐng)，一定能組織起空前龐大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他們的口號應該是：全世界的瞌睡蟲，聯(lián)合起來！你們失去的只是鬧鐘和MORNING CALL，你們得到的將是美夢、晨勃和自然醒！

睡眠學除了大思路還有小理論。小理論研究的是當下睡眠的社會學、心理學和政治學。

舉個例子，當年吳媽拒絕了阿Q困覺的請求。不過她要是知道阿Q后來名氣這么大，《阿Q正傳》成了世界名著，她說不定會同意合歡，也讓自己在名著里多占點篇幅。

云雨過后，兩人同被而臥。這時候，睡眠小理論的學問就能派上用場。這些學問研究的正是性生活以外的床上活動。

假定兩個人真的困了，都想分床睡個好覺，又怕急忙下床掃了對方的興致，不好意思先開口。研究證明，阿Q此刻如果主動、得體地建議各自回家、微信聯(lián)系，并讓吳媽欣然接受，他將取得兩人關(guān)系中的支配地位。這是合睡關(guān)系中的政治學、權(quán)力學。

還有一種可能，兩人商定共度良宵，相伴入睡。以心理學的立場看，這種無性的同床極其可怕，是雙方赤裸裸的相互人格測試，直截了當，沒有退路，不留一點轉(zhuǎn)圜的余地。這種人格測試甚至不用任何語言。阿Q內(nèi)心浪漫，在土地廟睡覺也要摟個板凳，是溫柔的“抱抱”族——需要和愛人依偎而睡，小孤孀吳媽卻是個自起自了的女漢子，孤單黨——睡眠需要不受打擾的自我空間，一張床上兩個人的睡姿將如何協(xié)調(diào)？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很可能就毀在這一夜的體位沖突上。研究證明，很多以性事不諧為理由分手的怨偶，真正不諧的卻是性事以外的睡眠關(guān)系。即便在床上，性也算不上生活的主旋律，困覺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