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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讀|村上春樹究竟寫了哪些“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編者按】《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繼《東京奇譚集》之后又一短篇小說集。上海譯文出版社即將出版的簡體中文版收入了7篇短篇小說,并由林少華、毛丹青等6位譯者合作翻譯完成。這部小說集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海明威著名短篇集《Men Without Women》(中文譯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區(qū)別在于海明威的作品是“離開女人的男人們”,而本書書如其名,是由于種種原因,被女人拋棄的男人們,或者即將被拋棄的男人們。
村上視本書為他本人對當下的一個比喻,故事主角多是中年男子,對去世的妻子問不出口卻始終盤桓在心頭的男人、年過五十卻陷入熱戀的花花公子等,總之都是些無法順利與對自己而言很特別的女性展開關系的男人們。與早期短篇中著重表現年輕人的喪失感和焦躁感這一點有所不同。經上海譯文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刊載每篇小說的精彩段落。

《駕駛我的車》
無論冬夏,他都喜歡敞著車篷開。冬天穿上厚些的風衣,脖子圍上圍巾;夏天戴上帽子和深色太陽鏡,手握方向盤。一邊享受上下?lián)Q擋的樂趣,一邊在東京街頭穿行。等信號時間里悠悠然仰望天空,觀察流云和電線桿上落的鳥。這已成為他生活方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有時他心想,倘若一無所知該有多好!但他的基本想法和人生姿態(tài)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知都勝于無知。不管帶來多么劇烈的痛苦,都必須知道那個。人只有通過知道才能堅強起來。
比想像更痛苦的,是在得知妻所懷有的秘密的同時還要照常生活以免對方察覺自己已然知曉。一邊撕肝裂肺任憑里面流淌看不見的血,一邊總是面帶平和的微笑;若無其事地處理日常雜務,泰然自若地說話交談,在床上抱妻求歡——這在作為血肉之軀的普通人怕是做不到的。
人與人的交往,尤其男女之間的交往,怎么說呢,其實是整體性問題。曖昧、任性、痛切。
一旦開始認真表演,找出終止的時機就變得困難起來。哪怕再是精神折磨,在表演的意義沒有采取應有的形式之前,也是沒辦法中斷其流程的。如同音樂沒到達既定和聲就不能迎來正確的結尾……
哪怕再是理應相互理解的對象、哪怕再是愛的對象,而要完完全全窺看別人的心,那也是做不到的。那樣追求下去,只能落得自己痛苦。但是,如果那是自己本身的心,只要努力,那么努力多少就應該能窺看多少。因此,說到底,我們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誠地達成妥協(xié)。如果真要窺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視自己。
《昨天》
其實大學是個挺無聊的地方。進去之后就會感到失望,這不假。不過呢,如果連這地方都進不去,不是更沒意思嗎?
我在想,如果我們倆沒有一點磕絆、心想事成地作為一對相愛的情侶,順順溜溜地享受我們無憂無慮的人生的話,將來會變成什么樣子呢?與其那樣,還不如趁現在早點分手,各走各的路呢。要是走著走著發(fā)覺還是需要對方的話,再復合也未嘗不可呀。
年輕的時候經歷這樣一些寂寞孤單的時期,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必要的吧?對于一個人的成長來說。這就和樹木要想茁壯成長必須抗過嚴冬是一樣的。如果氣候老是那么溫暖,一成不變的話,連年輪都不會有吧。
倘若連自己都不清楚在追求什么東西的話,追求便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作業(yè)。
我總是做同一個夢。我和木樽坐在一條船上。是一條特別大的航海船。我們在二人單間里,夜深人靜時,眺望小圓窗戶外面的滿月??墒?,那月亮是透明而美麗的冰做的。月亮下半部已經沉入了海水。早上太陽一出來,它就融化了。我倚靠著木樽看月亮,月亮散發(fā)著美麗的光澤,只有我們兩個人,海浪的聲音非常輕柔。可是一睜開眼睛,我就會陷入極度的悲傷之中。因為哪里都看不到冰做的月亮了。
你的所作所為有什么問題嗎?既然現在你沒有妨礙到任何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嗎?說到底,對于以后的事情,我們現在究竟知道些什么呢?這是你自己的人生。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沒有必要去顧忌別人吧。
在那樣的時期,發(fā)生的那些事情,如同昨天剛剛發(fā)生一樣歷歷在目。音樂具備這種清晰地喚醒人的記憶的功能,有時這種喚醒甚至讓人痛徹肺腑。
《獨立器官》
對女人們而言,渡會通常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第二戀人”,便利的“雨天用的男朋友”,或者也是適中的“拈花惹草對象”。而且實話實說,這樣的關系才是渡會最為見長的,也最樂意與這種心情愉快的女性保持的關系。除此之外,比如說尋求作為搭檔共同分擔責任之類形式的男女關系,通常會使渡會的心情變得糟糕。
女性決意結婚很多時候是在快到三十歲和快到四十歲時。如同到了年底,掛歷就暢銷一樣。渡會通常會很平靜地,且浮現出含有適度憂傷的微笑,接受這樣的事實。雖有遺憾,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所謂結婚這種制度,雖然完全不適合自己,但也屬于恰如其分的神圣之物,不得不尊重才是。
對我而言,她是個特別的存在。她所擁有的全部資質都朝向一個中心,并緊緊相連。不能一個個抽離來測試與分析孰優(yōu)孰劣,孰勝孰負。而且正是那個中心里的某些東西強烈地吸引著我。如同強力的吸鐵石。那是一種超越理智的東西。
她的那顆心一跳動,我的這顆心也隨之被拉緊。就像用纜繩拴住的兩艘小船一樣。即便想要砍斷纜繩,但到處都覓不到能砍斷纜繩的刀具。
所謂的愛戀,原本就是那種感覺。變得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理智,感覺到像被非理性的力量所翻弄。感覺上不想失去所愛之人,永遠想見所愛之人。如果有一天不能相見,或許就是這個世界灰飛煙滅之日。
看上去先生就是個活死人。一個真正的不得不埋于地下,絕食變成木乃伊的人,但由于不能抖落塵世煩惱,不能徹底變成木乃伊,故又爬出地面來。已經魂飛魄散,也沒有重新返回的希望。即便是身體器官還在不言放棄地獨立驅動著。
為了編織謊言,所有的女性都天生地裝置著類似特別的獨立器官的東西。怎樣的謊言,在哪里,用什么方式編織,因人而異稍具不同。編織謊言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女性都是面不改色,聲不變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并不是她,而是她身上裝置的獨立器官隨意驅動了起來。
《山魯佐德》
她的故事,就像用濕毛巾擦黑板一樣,將羽原心中那些揮之不去的痛苦回憶或者他想要努力忘掉的憂心事擦得一干二凈。
我本身便是一座孤島。
原來僅僅留個胡子,便能打發(fā)無聊。
他現在像這樣抱在懷中的,是一個偶然封存在三十五歲的平庸主婦肉體中的十七歲問題少女。
人生真是奇妙。有時自己覺得璀璨奪目、無與倫比的東西,甚至不惜拋棄自己的一切也要得到的東西,過一段時間或者稍微換個角度再看一下,便覺得它們完全失去了光彩。
《木野》
神田看到一半的書,書頁仍翻開著,攤在吧臺上,像只訓練有素的狗等候著主人歸來。
背脊上白色胸罩扣帶稍稍往下,現出好幾顆痣一樣的黑點,顏色好像褪了色的炭,不規(guī)則的排列讓人聯(lián)想到冬天的星座,那些枯竭黯淡的星星。
你我之間一開始就像扣子扣錯了洞眼似的。
總體來說,大多數情況下,蛇既是種善良的動物,同時又是種罪惡的動物。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僅僅不做錯事是不夠的,有的人就利用這種空白來作借口。
雨勢不算大,卻是秋天特有的連綿細雨,老也不見要停歇的樣子,就像一場單調而啰嗦的告白似的,沒有頓挫,也沒有強弱變化,甚至現在回想起來,連什么時候開始下的都毫無感覺。
世界是一片沒有航標的寬闊的大海,木野是丟了航海圖和錨碇的一葉小舟。
一定要在某個地方跟現實世界保持一絲聯(lián)結,否則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會變成一個哪兒都不存在的人了。
所謂兩面性,到頭來只能是抱守兩極之間的那個空洞而已。
我本來最容易受傷的時候卻沒有狠狠地令我受傷,當感覺真正痛苦的時候,我已經把我寶貴的知覺殺死了。
月亮還沒有爬起來。只有枯死的星座黑魆魆地散布在天空。較長時間之內世界仍屬于他們。他們有各種各樣不同手法,可以采取各種要求形式,烏黑的根須可以從地底伸展至任何地方,它們經過漫長時間的耐心等待,探尋最薄弱的突破口,連堅固的巖石也能將之崩摧。
哪怕只有一點點,它還殘留著人的溫煦,許多記憶,就像海濱被木樁纏住的水草一樣,正默默等待著滿潮到來;許多回憶,假使斬斷的話,一定會有紅殷殷的血淌出。眼下,還不可以讓這顆心漂泊流浪向某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記憶怎么說也是一種力量。
《戀愛的薩姆沙》
活生生的預感和急切切的渴望如見怪不怪的異端審訊官一般將消化器官擰得零零碎碎。
他絕對沒有拿自己尋開心。惡意也好像沒有。估計是智商沒有順利啟動。
如果一直想見誰,遲早肯定見得到。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心中的問號一個個在增多,就像小孩兒在筆記本上隨手按下一個個的橡皮印。
十四歲這一部分從我的人生中連根拔起,被帶走了,還被塞進了某處堅固的保險柜,上了一把復雜的鎖,扔到海里,沉入了海底深淵。從今往后,哪怕是十億年,保險柜的門也不會打開。
大概世界上第二孤獨與最孤獨之間有一條深溝,不僅深,而且寬度很大,大得嚇人。試看那些從一端飛往另一端的鳥群的尸骸,往往在溝底堆積成山,因為它們飛不過去,中途墜落了下來。
某一天,你突然變成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這一天的到來,有時連一點點跡象都沒有,也沒有預感與征兆,沒有敲門,沒有提醒你的咳嗽,而是唐突地造訪你的跟前。一個轉角,你知道自己在那里所擁有的東西,但已無法返回。如果一旦拐過彎,那對你來說,就變成了一個只屬于你的世界。
若能把遺忘這件事也全都忘掉,那該多好!
我從未見過成雙的獨角獸。他——絕對是——老是一個人,猛然挺起銳利的角,直指天空。我覺得那就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代表,也許就應該是我所背負的孤獨的象征。
變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非常簡單的事情。深愛一個女人,隨后,她消失于某處,這就行了。
一旦變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其孤獨的色彩就會深深浸染你的身體,猶如滴落在淺色地毯上的紅葡萄酒酒漬。
你就是那淡色調的波斯地毯,所謂孤獨,就是永不滴落的波爾多葡萄酒酒漬。如果孤獨是這樣從法國運來的,傷痛則是從中東帶來的。對于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來說,世界是廣闊而痛切的混合,一如月亮的背面。
失去一個女人,就是這樣。當你失去一個女人時,就好似失去了所有女人。我們也就這樣變成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作者:[日]村上春樹
譯者:林少華等
出版時間:2015年3月
定價:3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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