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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一個法國攝影師鏡頭中的“文革”中國:生活仍然在繼續(xù)
“對于年輕一代來說,去了解‘文革’那個時代太難了,因為那時的中國幾乎就是一個沒有照片的國家?!狈▏鴶z影師索朗日·布朗回憶道。
1965年,她帶著從香港買到的相機和膠卷,第一次踏上中國內(nèi)地這片陌生的土地。作為法國駐中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索朗日得以穿行于北京、南京、蘇州等地的大街小巷,記錄下那段特殊年代中的尋常生活。1968年,當她離開中國時,累計拍攝了五千余幅照片。
47年之后,索朗日·布朗將這批照片整理出版了攝影集《中國記憶,1966》,她也再次回到中國,住在北京南鑼鼓巷一處清幽的四合院,和澎湃新聞記者聊起過去的那些記憶以及對當代中國的看法。在索朗日看來,中國文化是博大精深的,“可以把整個西方文化一口吞下去”。但她惋惜,現(xiàn)在的中國與世界上其他地方越來越像,希望中國能不完全被外國的時尚、文化和趣味取代。
所以,索朗日把當年拍攝的這些照片不加選擇地全部保存下來,照片中更多的是“文革”中普通百姓的生活。她解釋:“最有趣的是人,你會發(fā)現(xiàn)即使在那么糟糕的政治環(huán)境下,生活仍然在繼續(xù)。我很難判斷那時人的心理狀態(tài)是怎樣的,但我對那時的人們有好的感受,因為他們就是他們自己,表現(xiàn)自然,沒有去羨慕或者模仿別人?!?/p>
索朗日被那個年代的純真和簡單深深感動:“有時翻看照片時,我會覺得那些直面鏡頭和我一樣好奇的少女,即使沒有相機,好像她們也在給我照相。相機成為我與他們溝通的方式。”

澎湃新聞:是什么樣的機遇讓您來到中國?
索朗日·布朗:我1965年來到中國,在那之前我在法國學習成為一名秘書,因為覺得這個職業(yè)更開放,可以讓我接觸到更多事物。1964年中法建交,法國駐中國大使館剛建立不久,正在招新員工,但是由于那時候的中國太封閉了,沒有影像,那時的中國不被世界承認,而且由于美蘇冷戰(zhàn)的關系,中國那時幾乎沒有外國人,也很少有法國人愿意來中國。
那時的法國駐華大使需要秘書,所以她就來到我的專業(yè)學校,問誰愿意去中國,我說我想去中國!但那時我很年輕,還不能在沒有父母陪伴下獨自出行,我就請求父親把我的年齡改大了一些,這樣我才來到了中國。
澎湃新聞:那時外國人對中國所知甚少,來之前您有擔心過嗎?
索朗日·布朗:來中國之前我完全沒有擔心過,我對未知的世界很有好奇心,對我來說這是一次探索。而那時的中國人對我甚至更好奇,照片中你可以看到他們都看著我,這種感覺并不奇怪,而是很奇特。但是我們沒法溝通,一是語言問題,二是政治問題,即使我是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人們也會懷疑你是間諜,我們并不受歡迎,而這也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這是我那時遇到的最大挫折,我不能和外界溝通,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中,這讓我感到很受挫。我是一個喜歡與人交流的人,我后來在翻看照片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相機是我那時與中國人交流的一個途徑。2002年,我時隔多年之后再回到中國,覺得能和中國人交談是一份珍貴的禮物。
澎湃新聞:您拍攝照片時有主題嗎?拍照時那些照片中的人有什么反應?
索朗日·布朗:我拍照沒有主題,從不刻意,只是隨著心情和情緒拍照,因為我只是為了記錄自己的經(jīng)歷和心情,完全沒有想過將近50年后,這些照片會變成珍貴的檔案或者歷史,會成為出版的書籍。
就好比現(xiàn)在你帶著相機去鄉(xiāng)村,有些人因為沒有見過相機,所以還是很單純地面對鏡頭。那時中國很少有人有相機,所以當我?guī)е鄼C走上街頭時,人們的眼神還都很單純。不像現(xiàn)在的人們對相機很熟悉,當你為他們拍照時會擺姿勢。在那時,他們很純真、自然,只是看著一個帶著相機的外國人、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孩,我那時也很單純,所以有的時候當我看照片時,我會覺得他們雖然沒有拿相機,但是他們也在為我拍照,因為我們對對方都很好奇。




索朗日·布朗:對于其他國家來說,這類照片可能并沒有什么,人們甚至會因為有趣而攝影。但是那時中國并沒有太多照片,相機是奢侈品,而且也沒有地方可以買到膠片。
我的相機和膠片都是在香港買的,用我的第一筆存款,在此之前我都沒有用過相機。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比起文字,我更善于用圖像去記錄。離開中國之后,1979年,我開始與《世界外交》月刊合作,做藝術指導,負責視覺鑒定工作。這使我有機會處理照片、裝裱等等事情,那時我才意識到,我是用視覺去進行思考的,這可能是我的一個天分。
我不是一個專業(yè)的攝影師,我攝影,喜歡拍照,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拍照了。因為現(xiàn)在拍照的人太多了,到處都是拿著數(shù)碼相機的人。對于我來說,攝影已經(jīng)只是回憶了。過去用膠片相機的時候,拍照的時候你會思考,但是換到數(shù)碼相機之后,按快門的限制少了,這是很大的不同。
澎湃新聞:您離開中國的時候一共拍攝了多少照片?
索朗日·布朗:1968年末,回法國的時候我不加選擇地帶回了成百上千的照片,大概有五千吧。這些照片中包括那時的故宮、長城等建筑,還有雕像。但有趣的是,我最后發(fā)現(xiàn)最有趣的還是拍下來的人。雖然拍下來的故宮之類的照片可以有商業(yè)用途,但是人是會消失的,照片可以記錄下他們生活的方式。所以當我準備要出版這些照片的時候,我選擇了最喜歡的一些照片,更多拍攝的是人和街道,大概有400張左右。
我意識到這些照片有多重要,是因為一個中國朋友來拜訪我。我想給他看看他小時候的北京是什么樣子,所以我給他帶來了一些照片,他很激動,說這就是我童年的記憶。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些照片有多么重要。然后他就和我說把這些照片出版了吧,或者寫本回憶錄吧。所以那時我答應下來,用我的照片,為朋友寫下那時的記憶。
我覺得最有趣的照片拍攝的是天橋雜技。人們和家里人一起買票來觀看,這個已經(jīng)消失了,大概1966年的時候就關閉了。雖然這些照片拍攝得并不算特別好,因為閃光燈的效果一般,但我拍了很多張,它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當然我最開始去的時候,人們看到一個外國人都很好奇,但是很快他們就熟悉了我的相機,我很喜歡那時候人的簡單和單純。


索朗日·布朗:我很難想象他們那時候的情緒。但是我走在街上的時候,我看到的是放松的人們,不只是游行中的人們,還有工作中的人,是人們平靜的生活。所以即使是在那么糟糕的政治環(huán)境下,生活還是在繼續(xù)。所以很難去判斷那時候人的心理狀態(tài)是怎樣的。但我對那時的人們有好的感受,因為他們就是他們自己,表現(xiàn)自然,不用去羨慕或者模仿別人。
2002年的時候,我回到中國參加平遙攝影展。離開中國的三十多年來,我一直關注中國發(fā)生的巨大改變,但是我不想以游客身份再回到中國,我更愿意和記憶中“我的中國”待在一起,因為有時我覺得它發(fā)展得和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越來越像。
但是我覺得中國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是必然的,只是我希望中國不會完全被外國的時尚或者趣味取代。我一直都說中國的文化簡直博大精深到可以把整個西方文化一口吞下去,我只是覺得如果外國的語言、時尚、文化取代了中國文化,我會感到很可惜。比如說中國的胡同,當然住在胡同中可能會覺得不方便,但是中國傳統(tǒng)是有一個小園地,人與人之間住得很近,互相關心。但是當搬到樓房中,就完全不一樣了。
澎湃新聞:您認為這些照片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現(xiàn)實嗎?
索朗日·布朗:我的照片不是單純地去呈現(xiàn)事實,因為它不是檔案照片,它是我看待事實的角度。你不能說那時的中國就是照片中的樣子,它更復雜,照片只是事實的一部分。所以你永遠不可能呈現(xiàn)完整的事實,因此我更喜歡去記錄一些情緒和心情,這是攝影師個人的角度。
對于不知道歷史的人,向他們傳達歷史,也是一件有趣又復雜的事情。尤其是現(xiàn)在照片也可以說謊,你可以隨意地改變照片。但是讓人們牢記歷史還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澎湃新聞:您認為避免我們忘掉歷史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索朗日·布朗:避免忘掉歷史的方法,就是有一個途徑用來回憶,比如照片。我一直說,對于年輕一代來說,去了解那個時代太難了,因為只有很少的影像資料。而那時的中國幾乎就是一個沒有照片的國家。我最喜歡的就是和朋友一起翻看過去的照片,給他們講述過去的中國。所以能出版這些照片我很感動,能讓年輕一代看到過去的歷史。對于我來說,那是50年前的記憶了,回想起來也有困難,但我必須回憶,畢竟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有時候我們可能會避免談過去的歷史,為了保護后代也好,為了向前發(fā)展也好,法國也是一樣,參加過戰(zhàn)爭回來的人什么都不說,因為他們不想讓后代知道那些殘酷的事實,但是對年輕一代來說他們需要知道這些歷史,才能避免再犯錯誤。還是有很多人愿意去了解過去的國家是什么樣,自己的歷史是什么樣,而不只是一味向前,而且沒有歷史也難以前進。所以最重要的是你想去了解歷史,那么你就一定能找到途徑去了解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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