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兔威武！”——當接受檢閱的方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天安門，許多觀看閱兵直播的觀眾用這樣一句口號抒發(fā)了他們的激動之情。有趣的是，在這些熟練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新媒體的年輕人當中，“兔”這個常用義項指涉著某種小動物的名詞，卻充當起了凝聚國族認同的中心能指。造成這種語用現(xiàn)象的直接緣由，在于一部名為《那年那兔那些事兒》（簡稱《那兔》）的動畫的傳播效應，以及該動畫核心粉絲群的示范效應。

這部“軍事題材的愛國主義動畫”，以其多平臺的網(wǎng)絡播放和跨媒介的品牌運營，為多個活躍而又相對封閉的亞文化圈子提供了一個趣緣扭結點，成功地將相當一部分國家主義者、民族主義者（“四月青年”）、軍事迷（“軍宅”）、動漫愛好者（“二次元宅”）、女性向網(wǎng)絡文學愛好者（“小粉紅”）連接在一起，整合成一個數(shù)目可觀、聲勢浩大的“兔粉”群體。那么，這部動畫是如何實現(xiàn)二次元文化與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的對接呢？

那兔——“萌萌噠”？

如果要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兔》的風格特征，相信多數(shù)朋友都會選擇“萌”。而萌的風格又尤為明顯地體現(xiàn)在擬人化手法的運用上，為“三次元”的各種事物設計擬人化的形象，編織擬人化的故事，是二次元文化尤其是同人文化的一種常見玩法；但《那兔》采取的卻并不是那種直接的擬人化，而是一種間接的雙重的擬人化：先是將各個國家比擬為各種動物，再對這些動物進行擬人化的處理。這種處理過濾掉了擬人化常會帶有的荷爾蒙氣息，從而凸顯為一種非性欲化的“萌”。

高度萌化的角色設計搭配溫暖明麗的畫風，使得原本嚴肅沉重的歷史講述變得活潑而輕盈；小白兔惹人憐愛的軟萌意象配上搞笑俏皮的臺詞以及軟糯甜膩的聲音，為并非“化身為龍”而是“化身為兔”的中國塑造了一副頗為討喜、充滿親和力的外在形象。而另一方面，這樣一派看似天真無邪的氛圍，又時不時地與國際政治領域的勾心斗角，以及中國在其中的強硬作風（“我兔威武”）和精明算計（“我兔腹黑”），構成了某種“反差萌”的喜劇效果。

這種雙重的擬人化還讓同一形象的兔子得以在《那兔》的不同段落扮演兩個層面的角色：在展現(xiàn)國際關系的段落中，兔子是人格化的中國，他與鷹醬（美國）、腳盆雞（日本）、毛熊（俄羅斯）等國家-動物的擬人化形象進行著國與國之間的角力；而在涉及具體事務的段落，兔子又是一個又一個中國人，從國家領袖或學科帶頭人到普通的士兵或科技工作者，他們有著幾乎相同的外表，彼此之間以“親”互稱，共同守護和建設“種花家”。

諧音昵稱、網(wǎng)絡流行語與擬人化手法的使用，在此共同服務于一項意識形態(tài)效果的達成：個人主體與國家主體的“鏡像復制”。經(jīng)由直觀的視覺形象，個人主體與國家主體建立了直接的身份同一性，這種“兔兔相親”的共同體圖景仿佛烏托邦理念的投影；但這樣一幅幻象又是以對于階級、性別、族裔等維度的遮沒作為支撐，以對于階級矛盾、性別歧視、地域沖突的屏蔽作為前提的，在這里，身份認同的向度只有種族（“兔子”）-國家（“種花家”）。在這個意義上，那種烏托邦的誘惑同時又包裹著去革命化的內(nèi)核，折射出一種力圖將國族內(nèi)部的對抗性張力徹底抹除的幻想。

更進一步說，兩個層面的兔子角色，又對應著《那兔》的另外兩種情感編碼：以個人主體的犧牲達成“虐”的效果，進而以國家主體的逆襲達成“燃”的效果。

那年——“真虐啊”？

《那兔》的多數(shù)劇集都共享著彼此相通的敘事程式：前三分之一的時間段主要是以滑稽逗趣的方式“賣萌”，當時間軸行進到三分之一的時候，開始展開催人淚下的“虐心”，而等到進度條剩下最后三分之一的時候，兔粉的愛國熱情將被慷慨激昂的片尾“點燃”，由此完成“萌-虐-燃”的情感過山車。

在節(jié)奏感良好、煽情效果拔群的那幾集《那兔》中，承上啟下的“高虐”段落主要呈現(xiàn)為兩種形態(tài)：要么是兔子在艱險的戰(zhàn)斗環(huán)境中為捍衛(wèi)種花家犧牲了自己的性命，要么是兔子在艱苦的物質條件下為建設種花家奉獻了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其中的“虐點”不僅在于生離死別之痛，而且更來自于兔粉所處的和平年代、豐裕時代與兔子所處的戰(zhàn)爭年代、匱乏時代的今昔對比。

在兔粉的感受中，這種對比之所以合乎情理，源自“兔兔相親”的共同體圖景，正是基于種族-國家意義上的身份同一性，今日的兔粉與當年的兔子建立起了強烈的情感聯(lián)結。而這種對比也令兔子的獻身獲得了“犧牲”的神圣意味：個體層面的兔子，作為必死的有朽者，因其對于國家層面的兔子的鏡像復制，融入了所謂“血脈相連”的國族整體，分享到了名為“不朽”的象征符號。

《那年那兔那些事兒》第四集中，虛化的兔子所代表的犧牲者傾聽生者的告白

在眾多兔粉為之“淚目”的兩個“高虐”段落中，已然犧牲的兔子都保持著生前的樣貌，仿佛擁有一具超脫于肉身必朽的自然循環(huán)之外的崇高軀體，這些永葆青春的犧牲者傾聽著生者的告白，露出欣慰的笑容。在這樣的視野下，時間之流就不是作為生命體驗的綿延，而是仿佛發(fā)生了某種“短路”——過往與當下在此直接連通。從“蘋果樹可以給種花家的兔子遮蔭了”的當下回溯，那年的那些事兒就都被強力的闡釋賦予了積極的意義，種樹的那些兔子也就成為當下的兔子“幸福并感激著”的崇高對象，成為兔粉彈幕所歌頌的“永垂不朽的先烈”。

然而，此處存在著一個生死攸關的疑難：《那兔》里的這個"種花家"，真的就是先烈們?yōu)橹畳侇^顱灑熱血的那個國家嗎？

那些事兒——“燃爆啦”？

《那年那兔那些事兒》第五集片尾播放的錢學森一家回國的歷史照片

與一般的動畫片不同，《那兔》的片尾并非動畫，而是滾動播放若干張歷史照片。這些有意挑選的三次元照片會與各集動畫以二次元方式講述的歷史事件形成呼應，配上片尾字幕對照片內(nèi)容的介紹說明，似乎是在強調《那兔》的歷史敘事的真實性，進而強調"兔子-中國"的對應關系的一致性。與這些照片同步播放的，是片尾曲《追夢赤子心》，Gala樂隊激情澎湃的配樂和嘶吼式的演唱，酣暢淋漓地傳達出了“縱情燃燒”的飽滿情緒，將兔粉積蓄的熱血情懷徹底引爆。

兔粉之所以會產(chǎn)生“燃爆了”的感覺，不僅源自音樂本身，而且源于音樂與動畫內(nèi)容的交相呼應。正如那句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彈幕上的重要臺詞——“每一只兔子都有一個大國夢”所昭示的，在《那兔》的語境中，赤子所追尋的夢想就是大國夢。對大國夢的追求，這正是《那兔》的情節(jié)主線：“本片講述了一群兔子是怎么從種花家一窮二白的時候，通過自身的努力與奮斗，蹬了鷹醬一臉血，并且養(yǎng)殖出了自己的大蘑菇，發(fā)展成為藍星最強五流氓之一的故事?！保ā赌峭谩饭俜桨娴膬?nèi)容簡介）

換句話說，《那兔》講述的是，眾多個體兔子縱情燃燒自己的生命，讓國體兔子發(fā)展成為地球最強的五大國之一的故事。這種主角通過努力奮斗終于由弱變強的故事，正是“燃系動畫”最經(jīng)典的情節(jié)套路，只不過，這里的真正主角是作為國家主體的那只兔子——也就是兔粉口中“威武霸氣”的“我兔”。

在《那兔》的敘事框架中，兔子變強的標志性事件是朝鮮戰(zhàn)爭的勝利和原子彈的研制；而在兔粉關于時政的評價標準中，“我兔威武”的標志也主要集中于軍事和軍工領域的成就。雖然語帶戲謔，但《那兔》官方版的內(nèi)容簡介依然“誠實”地透露了：它的歷史敘事遵循的是尚武的邏輯；而兔粉也常常在視頻網(wǎng)站的彈幕和社交媒體的評論中用自豪的口吻發(fā)出這樣的宣言：“看到祖國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

在這個意義上，兔子確實在“動物世界”的“叢林法則”之下實現(xiàn)了逆襲，卻并不會對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邏輯構成任何實質性的挑戰(zhàn)。遵循這種邏輯的《那兔》，又如何使自己真正地區(qū)別于《桃太郎的海鷲》那樣的充斥著尚武強權邏輯的動畫？這些都是必須提出的質詢。

《那兔》的歷史敘述看似包含了許多“虐點”，其實卻規(guī)避了許多創(chuàng)傷和災難。它試圖將充滿斷裂和沖突的中國當代史整合成一個朝著某種預定目標進步的發(fā)展過程，但正如片尾的每一張歷史照片都會嵌入一個動畫形象所提示的，這種短路的歷史其實只是意識形態(tài)與二次元文化結合而生的一套敘事。在這個意義上，雖然《那兔》最后一集的結尾特意使用了毛澤東在開國大典上的原聲，但作為象征符號的“兔子”與作為政治實體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實際上卻并不具有《那兔》所試圖強調的那種一致性。

“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意味深長的國名，是由三個缺一不可的概念共同構成的：代表民族共同體的“中華”、代表社會主義理念的“人民”和代表現(xiàn)代政治制度的“共和國”；這三者的統(tǒng)一體，才是先烈們?yōu)橹畳侇^顱灑熱血的那個新中國。然而，號稱“愛國主義動畫”的《那兔》，卻只是宣揚了一種民族主義的“大國夢”；兔粉式愛國者所熱愛的“種花家”，卻缺失了不可或缺的“人民”和“共和國”。

這種雙重的缺失是非常危險的。倘若缺失了社會主義理念，那么，即便作為國家主體的“兔子”實現(xiàn)了“大逆襲”，即便中國的宏觀經(jīng)濟參數(shù)和綜合國力指標實現(xiàn)了高增長，中國崛起所取得的成果依然難以為大多數(shù)的民眾公平地享有；“屌絲逆襲”這個詞組的流行所反向提示的貧富分化和階級固化問題，依然會在中國社會嚴重存在；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多數(shù)人，恐怕也難以在煽情效果退卻之后，依然心悅誠服地“幸福并感激著”。

倘若缺失了現(xiàn)代政治制度，那么，兔粉高呼“愿我有生之年，得見您君臨天下”所祈求的“您”，就將是一個缺少權力制衡與監(jiān)督，對外過分強勢的國度；“兔子”作為國族認同的標簽，也將徹底淪為同義反復的空洞能指：“我兔”之所以是“我兔”，因為它據(jù)稱代表了我們這些“兔子”的意志，但實際上，“兔子”之所以是“兔子”，是因為他們被“我兔”強制代行了意志。倘若國家機器的權威變得不容置疑，而普通國民的權利訴求則被擱置，那樣的政治狀態(tài)，恐怕將成為集權潛在的溫床。

如果“種花家”是要成為上述這種雙重缺失的存在，那么，它就絕不會是一個“充滿鮮花的世界”。誠然，“關于理想我從來沒選擇放棄”，但在“繼續(xù)跑，帶著赤子的驕傲”之前，我們需要認認真真地捫心自問：“充滿鮮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值得追尋的夢想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