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964）是辰年，所以在掛歷和雜志的插圖上到處都可以看到龍的圖畫?？墒钱?dāng)我們數(shù)一數(shù)龍爪有幾根時，則會發(fā)現(xiàn)有的是兩根，有的是三根，還有的是四根，真是各不相同。究竟龍爪有幾根才對呢？

龍本來就是想像中的動物，因此爪有幾根都沒有關(guān)系?！@么回答是至為簡單的，盡管如此，也講得通。實際上，中國古代壁畫與器物上出現(xiàn)的龍爪有三根的，也有四根的，并無一定的規(guī)則。不過中國到了宋代以后，近世的天子獨裁政治開始登場，龍的圖案漸漸地被天子一人所獨占，此事也影響到了龍的形象。所以并不是那么簡單回答就算完了，事情變得頗為復(fù)雜。

在中國，自古以來龍就被視為人君的象征。天子的臉稱作“龍顏”，天子的車稱作“龍駕”，天子的衣裳稱作“袞龍衣”。袞龍衣實際上就繡有龍的圖案。但到唐代為止，龍的圖案似乎還沒有只被天子一個人所獨占。

可是到了宋代，確立了天子的權(quán)力獨裁，政府第一次頒布禁令，不許民眾隨便使用龍的圖案。據(jù)說，這是北宋末期哲宗元符年間（1098—1100）的法令。不過在朝臣之中，也特別允許一些重臣可以使用龍的圖案，但他們的龍是降龍，飛龍的圖案除了天子以外，任何人都禁止使用。而天子的龍則是二角五爪，即長有兩只角與五根爪的龍。龍的這一形象，大概就是在這一時期前后確定的。

但是，完全禁用像龍這樣在民間自古以來就喜聞樂見的圖案，如果嚴(yán)格執(zhí)行這條禁令的話，會無意中在無謂的地方上引起政府與民眾的摩擦。大概實際上政府方面也是酌情處理，只要不是二角五爪龍的圖案，就裝作視而不見吧。宋代之后的元代，在法令上開始有明文規(guī)定，民間禁用的龍只是二角五爪龍。

如上所述，中國的政治僅自表面觀之，很容易被認(rèn)為是一種非常獨裁的專制政治，但從它的實施來看，則具有相當(dāng)寬綽的余地。當(dāng)執(zhí)政者意識到某項政策有些過頭時，就會考慮采用一種不丟政府面子的辦法加以修補(bǔ)。對此則加以法律上的新解釋，造出一些供人鉆的空子。時至清朝，有關(guān)龍的解釋終于變得非常狹隘。清朝的龍只是指五爪龍，此之外即便具備龍的外形，也不算是龍，而是蟒。根據(jù)這一解釋，日本寺院的天棚以及室內(nèi)懸掛的條幅上所畫的龍，幾乎全都是四爪以下的，所以它們似龍而非龍，即外形與龍相似的蟒。

在中國，天子所用的龍的形象一旦被定為五爪龍，那么民間所描繪的龍勢必就都變?yōu)樗淖σ韵碌牧?。大概是對?yīng)于各自的地位而增減龍爪的數(shù)量，地位越低，龍爪就越少，于是就描繪出了三根爪和兩根爪的龍。朝鮮作為中國的近鄰，深受中國思想的影響，凡事都必須比中國退后一步低調(diào)而為，所以朝鮮國王所用龍的形象也定為四爪的，在民間好像只允許使用三爪以下的龍。

至于受到中、朝兩國影響的日本，在龍的形象上也是模仿兩國，一般所畫的龍爪數(shù)量非常少。日本似乎并沒有頒布過麻煩的禁令，龍畫幾根爪都應(yīng)該沒有問題，但日本人看到中、朝民間流通的龍的形象，以為那就是龍的原形。據(jù)我所知，明萬歷皇帝賜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的詔書，其封面裝裱的龍的圖案就是五根爪的。因為詔書無疑是明朝天子內(nèi)府所造，當(dāng)然就是五爪龍了。于此之外，在日本無法找到有五根爪的龍。用清朝時代的術(shù)語來講，日本的龍都不過是蟒而已。

當(dāng)然，龍爪的數(shù)量與畫畫得好壞完全是兩碼事。正如大將的肖像不一定就比士卒來的英武一樣，畫了五根爪未必就是杰作?？偠灾埖漠嬛灰嫷孟颀埦涂梢粤?。而且面對龍有幾根爪這樣的問題，就算回答說“有幾根都無所謂”，實際上也行。但這些都是一般場合，有時那樣回答就行不通?！次覀冞@些研究中國歷史的學(xué)者的立場。這不僅僅只限于龍，研究中國的歷史，在所有方面都必須要注意到像龍爪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我們不能像搞自然科學(xué)那樣，單刀直入、勇往直前地致力于本質(zhì)性問題。只有在解決了各種復(fù)雜的次要性問題之后，把豐富的常識學(xué)到家之后，才能夠去著手研究真正的問題。如果忽略了這一道手續(xù)，恐怕就會在無謂的地方上露出破綻。所以也有人說：不到四十歲左右，還算不上一個夠格的學(xué)者。不，豈止于此，即便像我們這樣年過花甲的老人，也時常會露出馬腳而感到羞恥。

可是，某件事本身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但把它放到中國文化整體中眺望時，有時也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并非微不足道?，F(xiàn)在在龍爪的問題上也是如此，龍作為想像中的動物，無論有幾根爪都無關(guān)乎歷史之大勢，然而就在這種龍的思想的變遷中，我們可以捕捉到中國社會的大動向和特色。正因為如此，中國研究才興趣橫生而不能自已。

（原載宮崎市定《中國文明論集》，東京：巖波書店，1995年12月。譯文載于《國文天地》第27卷第1期（總第313期，201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