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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女性經(jīng)歷的,遠不止戰(zhàn)爭、童婚和虐待(上)
【編者按】
據(jù)新華社報道,當?shù)貢r間8月15日,總統(tǒng)加尼已離開阿富汗。阿富汗塔利班發(fā)言人當天晚些時候宣布,塔利班已進入首都喀布爾??Σ紶柦诸^目前已經(jīng)開始用油漆刷掉女性露出面部的廣告。
婦女在阿富汗的處境一直極為艱難,“罩袍”是她們每日固有的穿著。《罩袍之刺》里,筆者原老未數(shù)次往返阿富汗,采訪六位阿富汗女性。還真實的阿富汗女性處境?!叭藗儗τ诎⒏缓沟挠∠螅坪踔挥袘?zhàn)爭、童婚以及對女性的虐待。是的,以上皆為事實,然而事實不止于此。”
下文經(jīng)授權(quán)摘編自原老未作品《罩袍之刺》第三章(有刪節(jié))

《罩袍之刺》封面
不婚主義者(上)
迪巴從一開始就知道沙伊德不想結(jié)婚,可每次他邊吻著她邊深情地低語“我愛你”時,迪巴認為自己可以改變他的想法就更加地堅定。他愛她,很愛她,只愛她,他只是暫時不想結(jié)婚。
喀布爾。這里是阿富汗的首都,一座有著3500年歷史的古老城市。自豪的喀布里(喀布爾人)在穿著打扮上與其他地區(qū)的人極不相同,是整個國家最“時髦”的,當然,也有格外保守的人,說這兒是全阿富汗最“沒有羞恥感”的地方。
越來越多的女人出現(xiàn)在喀布爾街頭,系著希賈卜(穆斯林女性頭巾),年輕的女孩還會向鄰國伊朗的摩登女郎一樣,把發(fā)髻梳得高高的,讓前額的頭發(fā)從圍巾中散落些出來。她們通常穿著及膝風衣,高跟鞋也不再是稀罕物,夏瑞諾(新城)區(qū)的Park Mall(公園購物中心)里,商鋪的貨架上陳列著各種高度的高跟鞋,不過齊膝靴子在這兒依然是新鮮貨,要是有誰穿上了街,準會招來同性羨慕的目光以及異性帶有各種意味的注意。與幾年前相比,身穿藍色茶達里的女人少了很多,如今喀布爾街頭仍舊穿著茶達里的,大部分不是最保守的普什圖族,就是乞丐,若想?yún)^(qū)別這兩類人,看看她們茶達里的新舊整潔程度就可以了。
茶達里,尤其是藍色的茶達里,似乎是阿富汗女人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標簽”,但足夠多的歷史資料表明,這種只在眼部縫有細密網(wǎng)格的長袍,最早卻出現(xiàn)于南亞次大陸上。英國人在19世紀初期把茶達里從英屬印度引入阿富汗,告訴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普什圖人:“用茶達里遮蓋你的妃子,她們的美貌才不會為歹人所見。”
茶達里在阿富汗上流社會中迅速流行起來,女眷們身穿絲綢茶達里,上面有坎大哈婦人巧手繡出的整片“卡瑪克”,她們養(yǎng)尊處優(yōu),散發(fā)著香味兒的茶達里纖塵不染,哪像現(xiàn)在,街上每一條茶達里的下擺全都是泥灰。
恐怕也沒太多人知道,1919年,身穿茶達里的阿富汗女人,竟比大洋彼岸的美國女人更早一年獲得了投票的權(quán)利。一年后,索拉亞王后在丈夫阿曼諾拉的授意下掀起茶達里,這也是近代史上第一次,阿富汗君主試圖對茶達里說“不”。這種允許女人不把臉遮住的舉動,惹惱了阿富汗真正的當權(quán)派——那些保守的部落首領們,經(jīng)過幾次密謀,他們齊心合力把國王趕下了臺。
轉(zhuǎn)眼到了1959年,總理穆罕默德·達烏德(Mohammed Daoud)和他的一眾官員,帶著他們沒有穿著茶達里的女眷,一同出席了國慶典禮,當這些上流社會的女人穿著西方服飾的照片登在報紙頭版時,喀布爾街頭刮過一陣時髦的風。兩年后達烏德再次呼吁,全國的女人都應該脫下茶達里,“摘或不摘,做你們想做的事”,他的話在報紙上被放得老大。
那時的喀布爾、馬扎沙伊夫等北方大城市的街頭,有很多穿著巴黎最新款時裝的年輕女人,而在坎大哈省、赫爾曼德省、加茲尼省以及全國大部分更為保守的地區(qū),女人們依然用茶達里、茶杜爾(一種稍經(jīng)剪裁縫制的半圓形布料)或者其他衣物完全遮蓋住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因為她們的瑪代爾,瑪代爾的瑪代爾就是這么做的,“順從是女人最好的品性”。
迪巴不是那樣的女人,她甚至一點也不像阿富汗女人。她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顴骨高聳,目光銳利而冷漠,走起路來步子邁得又大又快,似乎對自己的方向感十分自信,有時她還會戴上樣式夸張的名牌墨鏡,即便招來一些人異樣的目光也毫不在乎。
2016年,我第二次來到阿富汗。一別三年,從飛機上俯視喀布爾,這座山谷里的城市看上去平靜安詳,幾棟十幾層的居民樓在山腳拔地而起,是上次我沒看到過的和平景象,仿佛那些新聞報道中的爆炸和槍擊只是一個夢,從來都沒有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過。
迪巴站在機場的候機樓門口迎我,與上次相比,她看上去并無太大變化,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氣質(zhì)。我問她,沙伊德怎么沒有一同來?她扶了下不帶鏡片的黑框眼鏡,淡淡地說道:“他在忙。”
然后轉(zhuǎn)移了話題:“你要待一個月,怎么就帶了這么個小包?”
我們的出租車經(jīng)過阿斯瑪伊路,路面重鋪了瀝青,十分平整,上次來時碰到美軍裝甲車的位置附近,還新蓋了一座親子游樂場。再往南開,路兩邊有很多新起的高層公寓樓,底商有不少女子美容沙龍,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生機勃勃。
迪巴從市中心搬到了喀布爾郊區(qū)一棟蘇聯(lián)占領時期修建的三層老式公寓,一位來自阿富汗南部的保安把守著入口。在出租車上她就對我百般叮囑:“千萬不要向保安問好,也不要看著他微笑。他從南部來,非常非常保守。你的任何舉動都可能讓他看出你是外國人。你知道如果他將此事告訴警察,我就會有很大的麻煩?!?/p>
美國政府在2014年5月宣布在兩年內(nèi)全面撤軍,西方的一些投資者覺得在阿富汗的安全失去了保障,也紛紛跟著離開,部分親西方的中產(chǎn)階級緊隨其后,想方設法再次離開故鄉(xiāng)。于是喀布爾的房租和二手車價格一路狂跌,這套曾報價500美元的大三居室,現(xiàn)在的租金只要原來的一半。
迪巴的家聞上去很香,門廳正中的方桌上有一只放檀香的漆木盒以及幾個裝滿了干果的木盤。方桌周圍的地磚上放了四塊深紅色的長方形坐墊,我把背包放在上面,跟著迪巴進了起居室。房間被精心布置過,楓木色地板上疊放著兩張帶花紋的機織地毯,幾塊同色系的大方坐墊看似無意地被人隨手扔在了上面,空中竟還有個鋪了一整張銀灰狐貍皮的吊床,毛茸茸的尾巴垂在外頭,這調(diào)性一看就是迪巴的手筆。
起居室另一側(cè)是一張L形舊沙發(fā),迪巴將餐館里上菜用的圓托盤做了茶幾,一大一小,還分別刷了顏色。大的撒滿了干玫瑰花,小的上面放著一小碗漂著各色豆皮的雜糧湯,我一下子想起和迪巴坐在廚房,一起剝豆皮的日子。“這么一小碗,怎么夠你們兩個人喝呢?”
“這只是做給我自己喝的?!钡习蛯杀瓌偱莺玫牟丶t花茶放在了干花上,紅紅黃黃的很好看。
我在吊床下的大方墊子上盤腿坐下,抬眼看向沙發(fā)上的迪巴:“你在郵件里說的新生活,指的就是搬進了這間新公寓嗎?”
“我被澳大利亞一所大學的新媒體專業(yè)錄取了,等下個月考完雅思,再看看能不能申請獎學金。如果可以批下來,我就真的可以開始新生活了?!?/p>
“迪巴Jaan,真替你高興,你終于如愿以償了?!?/p>
“謝謝Jaan,但是我也不想過于樂觀,如果拿不到全額獎學金,
我根本沒辦法負擔澳大利亞的學費和日常開銷。”
“我理解。你和沙伊德還好嗎?”一路上,她都對此避而不談,我不禁有點擔憂。
“......這很復雜。我認為我們現(xiàn)在的關系,嚴格來說已經(jīng)不算情侶了?!?/p>
“但在郵件中,你說你們依然生活在一起。難道,他已經(jīng)搬走了?”迪巴搖頭。
“這里對他而言,就像個旅館,他付了房租,可以自由來去。我?guī)缀跻姴坏剿??!彼鏌o表情,好像說的是一個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三年了,Jaan,很多事都變了。我想結(jié)婚,他不想。他依然不相信婚姻,他說他這輩子也不會結(jié)婚。”迪巴扶了扶眼鏡,又說:“但他也不愿意分手?!?/p>
“那你為什么還和他住在一起?你把我搞糊涂了?!?/p>
“在一起的日子長了,不知不覺已經(jīng)對他有了依賴。你也知道,一個像我這樣的單身女人,要想在這兒獨自生活有多艱難。”她頓了頓,“就算他只拿這里當旅館,也好過我真的一個人生活。”
我記憶中的沙伊德永遠是聚會上眾人目光的焦點。他有一雙特別亮的眼睛,喜歡滔滔不絕地說話,有時還有點無禮,但就是沒法讓人真的生他的氣;他隨口說的一句玩笑話,可以逗笑周圍所有人,連永遠看上去淡淡的迪巴,也經(jīng)常被他搞得笑個不停。
迪巴從一開始就知道沙伊德不想結(jié)婚,可每次他邊吻她邊深情地低語“我愛你”時,迪巴認為自己可以改變他的想法就更加地堅定。他愛她,很愛她,只愛她,他只是暫時不想結(jié)婚。
一年......兩年......迪巴逐漸被時間磨得失去了耐心,她試圖和他爭吵,可面對永遠一臉笑模樣的沙伊德,她的憤怒就如石頭打入了一團棉花,沒有任何回應。她灰了心,開始備戰(zhàn)雅思,準備在后悔前,一股作氣考去澳大利亞,順其自然地離開阿富汗,離開沙伊德,離開這段她認為已經(jīng)“茍延殘喘”的愛情。
沙伊德過了好一段時間才知道迪巴的計劃。還是迪巴故意把自己的雅思課本放在客廳的方桌上,連著放了幾晚,他才注意到的。
“Jaan,你什么時候開始學雅思的?”“一個月前?!彼粗娔X上的稿子,平靜地說?!霸趺礇]聽你說過想出國讀書的事?”
迪巴飛快地打著字,眼睛根本沒有離開屏幕:“怎么說?我每天醒來,只能看見你扔在地上的臟衣服,你那些朋友聽見你打噴嚏的次數(shù),可能都比我們說話的次數(shù)還要多。上一次我們在家一起吃晚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沙伊德笑嘻嘻地從身后抱住她,邊吻著她的頭發(fā)邊道歉:“你是我的BOSS(老板),你說什么都對。我錯了還不行?今晚我必須出去,明天我一定回來陪你吃晚飯?!?/p>
“我對此不抱任何希望?!钡习鸵粍硬粍樱皇谴蜃值乃俣嚷讼聛?。
“真的。你生氣時特別丑?!鄙骋恋卤е习陀H個不停,“那這樣吧,今晚你和我一起去,反正我那些朋友你都認識?!?/p>
“你知道有些人我并不喜歡?!?/p>
“所以我從來也沒勉強過你啊,是你一直說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的?!鄙骋恋滤砷_迪巴,從桌上的干果盤里抓了把核桃仁扔進嘴,“為什么要走?”
“在這兒,你是那個無論白天還是夜里都可以呆在外面的性別,我不是。你說你和其他阿富汗男人不一樣,可你的行為又與他們有什么區(qū)別?”迪巴的聲音低了下來,“你只是習慣了不管什么時候回家,我都在吧。你從來沒有替我考慮過,更不在乎我到底想要什么。”
沙伊德把頭靠在迪巴的背上,“Jaan,離開并不等于出路。”“我心意已定。”“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混蛋??晌疑岵坏媚阍趺崔k?”沙伊德埋著頭?!拔覀冊谝黄鹂?年了,現(xiàn)在我30歲。你要我等到多少歲呢?50歲?60歲?到了那時我又如何重新來過?”沙伊德沒有說話。
迪巴像是對沙伊德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以前和你在一起時,覺得時間過得好快,一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可現(xiàn)在,我的日子好長啊,似乎比所有人的都要長?!?/p>
“別再說了,沒有意義。我累了。和你在一起看不到希望,如今的阿富汗也看不到希望。我不想就這樣過一輩子。如果明天我被炸彈炸死,我一定死得很不甘心,因為在真正的死之前,我竟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
那次爭吵后不久,迪巴飛去印度參加了三個月的雅思輔導班,同班的一位日本嬸嬸熱情地與迪巴分享了自己永葆青春的秘訣——只吃純天然食品。不吃白糖,天然水果和蜂蜜中有充足的糖分;不吃袋鹽,印度、巴基斯坦都出產(chǎn)上好的巖鹽;而像薯片、冰淇淋、碳酸飲料等所有經(jīng)過多重加工的食物通通不吃。最重要的是,早餐一定要喝一杯加了糙米殼粉的牛奶。
日本嬸嬸的一番話,讓有機生活成了迪巴新的信仰。從印度回來后,她扔掉家中所有的加工食品,并決心對超市中的膨化食品和碳酸飲料避而遠之。迪巴把自己的生物鐘調(diào)整為每天早晨7點起床,晚上11點入睡。一日兩餐,每周吃肉不會超過兩次。
迪巴起床后吃第一餐,用水果、堅果和葡萄干擺盤,再喝一杯加了糙米殼粉的牛奶;下午吃第二餐,蔬菜種類由前一天的集市里,每個小販的獨輪車上有什么而決定。她還特地買了十二只雞,放在朋友家的院子養(yǎng)著,每周讓那戶人家的小女兒送四五枚雞蛋過來,“嬸嬸說了,肉和雞蛋吃多了都不好,尤其雞蛋,一個禮拜不能多過三枚。”她認真地向我解釋,隨即又自嘲地笑了笑:“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國家能活得比阿富汗更有機了?!?/p>
迪巴相信用帶氣泡的天然蜂蜜敷臉可以縮小毛孔,也相信用泡了青孜然的橄欖油去涂抹四肢,汗毛可以變得細軟,最后自然脫落。而對于年輕女性必不可少的擦臉油,迪巴倒沒有決然地將有機理念堅持到底,她說自己只用××牌,這個一瓶在北京專柜售價400元左右的面霜,是迪巴心中世界上最頂級的品牌,即使與有機沾不上邊,也可以無條件信賴。
三年前那個凌晨一兩點才睡覺,中午12點前絕對看不見人影的迪巴,那個每隔幾天都要花兩個小時為沙伊德煮豆皮雜糧湯的迪巴,已經(jīng)先一步從喀布爾離開了,去了哪里,迪巴自己也不知道。
她不止一次對我說:“我對這里簡直失望透頂。”
阿富汗人自嘲貧窮使這里的農(nóng)民沒有錢買生產(chǎn)調(diào)節(jié)劑、抗生素、含有轉(zhuǎn)基因技術(shù)的化學制劑,再加上戰(zhàn)后工業(yè)水平幾乎為零,所以當?shù)剞r(nóng)產(chǎn)品都是純天然、低污染的。
“當性騷擾發(fā)生時,大多數(shù)女人不敢聲張,只能忍氣吞聲地默默離開,否則她就是不自愛,就可以被大街上任意一個男人指責,甚至某些女人都會跳出來責備她,說她是個行為不檢點的人。”

深色門簾遮住的美容院里面別有洞天
4月的清晨,城市上空飄著一層煙霧,像一只巨大的茶色玻璃鍋蓋壓在喀布爾市區(qū)上空。我和迪巴向街口的美容院走去,一個穿著時髦的哈扎拉女孩從我對面走來,她看著我羞澀一笑,頷首低眉地走了過去。
我隨口問迪巴:“我和哈扎拉女孩長得差不多,穿得也差不多,阿富汗人怎么就能認出我是個外國人呢?”
迪巴反問我:“如果剛才那個哈扎拉女孩走在中國的大街上,你覺得中國人能認出她是外國人嗎?”
我想著剛才那個女孩腳上的黑色麂皮低跟涼鞋和腳踝處露出的肉色絲襪,還有風衣下的棕色窄腿褲上的銀色褲縫線,搖了搖頭:“我想應該不會。除了戴頭巾,她的穿著打扮與中國很多小城里的女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p>
“也許在中國不會,但在這里會。我來告訴你如何分辨阿富汗女孩。那些看上去毫無自信,永遠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貼著墻根走路的,就是阿富汗女孩,因為她們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開始學習如何不引人注意,還有就是順從?!钡习鸵荒槻恍嫉卣f。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美容院門口,她摘掉墨鏡,拉開門示意我先進去。
2002年初,喀布爾的街頭逐漸出現(xiàn)了美容院。這兒是最好辨認的“神秘”場所,臨街的深色反光玻璃,門板上貼滿了伊朗女人濃妝艷抹的巨幅海報。美容院的內(nèi)部裝修與中國剛改革開放時小縣城的美容美發(fā)廳類似,不過這里只為女性服務,阿富汗女人稱之為“只對女人開放的天堂”。顧客摘下頭巾,露出各色秀發(fā),美容師干脆穿上了低胸小背心,一頭染成淺金色的頭發(fā)散在肩上,讓人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
對于月收入不超過600元人民幣的阿富汗普通家庭,美容院是一個女人在參加婚禮前才能進入的世界,一個可以讓人徹底放松的、沒有異性的世界。阿富汗人相信星期五是個幸運的日子,很多人都偏愛在這天舉行婚禮。這也是美容院最繁忙的時候,女人們會結(jié)伴前來打扮,在這里她們可以摘下頭巾,讓美容師為她們潔面、絞臉。新娘妝會把原本又粗又黑的眉毛畫得高挑而夸張,再根據(jù)婚禮禮服顏色(通常是綠色),在眼皮抹上各種顏色的眼影。很多新娘還喜歡在臉上貼水鉆,在高聳的發(fā)髻上灑亮晶晶的銀色粉末也很流行。
阿富汗政府機關每星期工作五天半,星期四下午至星期五全天休息;商鋪的營業(yè)時間通常為星期六至星期四,周五全天休息。美容院通常沒有休息日,但星期四、星期五兩天較為繁忙。
絞臉,也稱開面,是中國古代女性熟悉的一種臉部脫毛法。在封建王朝時期,某些地區(qū)的女人一生只開一次面,開面后即為人婦,即使改嫁也不會再做。這種風俗可追溯到六千年前的中東及南亞次大陸。在阿富汗,絞臉曾是一種獨特的成年禮風俗。不過現(xiàn)在喀布爾街頭大大小小的女子美容院都提供絞臉服務,100—200阿富汗尼一次,與當?shù)厝说墓べY相比,價格并不便宜。
迪巴每個月都要去街口的美容院做一次絞臉,她通常會避開繁忙的時段,選擇在星期六至星期三1的某一天前往。她說原本臉上的汗毛不重,并不需要常來??伤囊粋€“前”好友讓她用漂白劑來灼燒汗毛,幾次之后汗毛反而長得越發(fā)粗壯兇猛,她這才成了沙龍的???。
坐在美容院的椅子上,迪巴閉著眼睛,想起有次沙伊德不知道從哪兒搞了一件茶達里,套在頭上一本正經(jīng)地要跟著她去“做美容”,“我舍不得和你分開,就穿著這個和你一起進去,你拉著我的手,我
保證全程閉眼什么都不看?!鄙骋恋峦嶂旖牵粗拖駛€孩子。
“咝——”美容師沒控制好棉線的力道,迪巴輕聲吸了口氣,心里默默地想:“如果早知道橄欖油泡青孜然可以軟化汗毛,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里?!?/p>
從美容院出來后,我們朝著菜市場的方向走去。她說幾個月前在這個菜市場,有個小販見她獨自一人,穿著打扮又與其他阿富汗女人不同,瞬間看她的眼神變得下流,迪巴直視著他,嚴厲地說:“挪開你骯臟的眼睛!”
那人聽完輕蔑地撇了撇嘴,眼神并沒有因為迪巴的話有任何改變。迪巴原本就是不愿和陌生人多費口舌的性子,她隨手抄起一個洋蔥,朝著那雙臟兮兮的眼睛扔了過去。這種反應與其他阿富汗女人受到性騷擾時完全不同,把小販一下砸蒙了。他愣了好一陣,才開始嚷嚷,威脅著要教教迪巴怎樣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圍觀的人群中走出一個戴圖爾班頭巾的老人,他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胡須修得比大多數(shù)圍觀的男人整齊清爽。老人聽迪巴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先是對那攤主說了句:“安拉至大。我們都是兄弟姐妹,你這樣對待自己的姐妹是不對的。”
然后,他又微微側(cè)了側(cè)身,一臉嚴肅地以長輩教育晚輩的口吻對迪巴說:“這位姐妹,你的行為也是不對的。”
迪巴眉毛一挑:“那么照叔叔您的意思,我怎樣做才是對的呢?”
老人語重心長地教導:“你是個女人,在公共場合做出這樣的事對你的聲譽很不好。當有男人這么對你的時候,你應該保持安靜,轉(zhuǎn)身離開,這才是女人最好的回應?!?/p>
迪巴冷哼一聲,知道多說無益,就扭頭走開了。
“這就是這個國家的現(xiàn)狀。在這兒,事事隱忍克制、委曲求全的才是好女人,才會讓全家覺得體面。當性騷擾發(fā)生時,大多數(shù)女人不敢聲張,只能忍氣吞聲默默離開,否則她就是不自愛,就可以被大街上任何一個男人指責,甚至某些女人都會跳出來責備她,說她是個行為不檢點的人?!?/p>
“就是因為大多數(shù)阿富汗女人都活得那么小心翼翼,外國人才認為我們的國家只有小心翼翼的女人?!彼屏送蒲坨R接著說,“我上次去印度時,在德里機場排隊入關,站在我前面的是一個西方女人,她第一次到東方來,還以為自己什么都懂,但說真的,她對這里一無所知。當她知道我是一個阿富汗人后,對著我的吊帶衫和牛仔褲大呼小叫,似乎在她心中,阿富汗女人只能穿著茶達里,像個啞巴一樣活著。不光如此,她還認為阿富汗人都住在山上,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馬或者駱駝,她覺得我連電視是什么都不知道,還用兩只手比畫了一個方塊給我?!?/p>
“那你是怎么回應的?”“我說,遙控器是什么樣子的,你也給我比畫一下吧?!?/p>

尋找阿富汗少女劇照
裁縫、布料和新裙子
新政府上臺后,很多裁縫店又重新開張,可生意大不如前,大多數(shù)女人已經(jīng)不習慣接觸直系親屬之外的任何男性,更別提那個男人還要拿著卷尺來量自己的身體了,真是想想都覺得可怕。
在申請學校時,迪巴把曾經(jīng)發(fā)表的深度報道隨其他申請材料一起寄給了招生辦,對方反饋很好,她樂觀地推斷自己會被全獎錄取。雖然離開學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但迪巴已著手準備行李,她計劃做上幾條極具阿富汗特色的“莎西達”長裙,在迎新會上穿,讓外國人都知道,這才是真正起源于阿富汗本土的傳統(tǒng)服飾。
“莎西達”套裝由長度在膝蓋與小腿肚之間的寬松連衣裙和白色寬松長褲組成,連衣裙用不同布料拼接,刺繡中還縫有亮片和珠子?!吧鬟_”之于阿富汗人,就像旗袍之于中國人一樣,至今依然是阿
富汗游牧民族庫奇人的日常著裝,改良版的“莎西達”更是受到所有人的喜愛。
迪巴去了“雞場街”,這條街相當于20世紀90年代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是外國人離開阿富汗前都會來“打卡”的地方。街兩旁的小店里有各式各樣的紀念品,比如帕庫羊毛帽子,用巴達赫尚青金石做成的工藝品,最近還流行起了政府為取代鴉片而大力推廣農(nóng)民種植的藏紅花。迪巴熟門熟路地走進了一家店鋪,老板拿出了幾“莎西達”常見的樣式是在胸前、裙擺還有小臂處縫上刺繡。十塊從普什圖部落中收上來的刺繡讓她挑選,迪巴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有點兒拿不定主意,老板眼睛上下一掃,心里已經(jīng)對這位顧客的經(jīng)濟實力有了更具體的判斷,他又殷勤地拿出了十幾塊花紋更復雜、針腳也更密實的繡塊,當然價格也比之前那一批貴一倍。迪巴隨口問了句:“有沒有‘卡瑪克’?”老板聽罷眼睛一亮,“卡瑪克”刺繡的價格是這種普通貨的數(shù)倍。
“今天沒有帶過來。”老板遺憾地搖了搖頭,咂嘴道,“明天,明天你再來,我有五六塊讓你挑,都是上好的坎大哈‘卡瑪克’刺繡?!?/p>
一番討價還價后,迪巴帶著4個繡塊,和早先買好的布料奔往下一站——裁縫店。
步行去裁縫店的路上,迪巴經(jīng)過了那個剛建成的游樂場。她聽沙伊德提過,這座游樂場與赫拉特、馬扎沙伊夫的都不同,竟然允許男人在沒有家人同行的情況下入內(nèi)。
“女人在喀布爾為數(shù)不多的樂土又少了一塊兒?!彼粗鴩鷫舐冻龅哪μ燧?,一臉悲哀地想,“喀布爾早已不是原來的喀布爾了,真正的喀布里都是受過教育、彬彬有禮的,他們的眼神溫和、睿智、誠懇、善良,絕不像現(xiàn)在大街上的這些人,只會用不懷好意的眼神來騷擾女人。真正的喀布里已經(jīng)逃走了,他們逃向歐洲各國,逃向美國,逃向伊朗,逃向世界各地。而這些無所事事、在大街上游蕩的自稱的‘喀布里’,大部分都是從偏遠的村莊到這里渾水摸魚的人,他們也許連字都不會寫?!?/p>
她又想起沙伊德曾說過的話:“如果沒有戰(zhàn)爭,很多人根本不會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喀布爾,成為被你厭惡甚至自我厭惡的人?!?/p>
迪巴要去的裁縫店在一條臟兮兮的河溝旁,河水灰黑,上面漂滿了垃圾。在內(nèi)戰(zhàn)前,這條河無比清亮,河中有時還有小魚跳出,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中閃耀著七彩光芒,那時人們都叫它“喀布爾河”或者“我們的河”,不過現(xiàn)在的喀布里已經(jīng)合時宜地改了口——“那臭溝”。
塔利班統(tǒng)治時期,當局明令禁止男性裁縫為女人量體裁衣,大批裁縫為了謀生偷偷違反禁令,被關進監(jiān)獄施以鞭刑。新政府上臺后,很多裁縫店又重新開張,可生意大不如前,大多數(shù)女人已經(jīng)不習慣接觸直系親屬之外的任何男性,更別提那個男人還要拿著卷尺來量自己的身體了,真是想想都覺得可怕。
在十幾年后的今天,有些偏遠的省份,街頭依然鮮少見到女人。喀布爾的情況比那些地方要好很多,這里不少女人在塔利班政權(quán)下臺的第二天,就脫下茶達里,出現(xiàn)在飯館、學校和喀布爾的大街小巷了。
裁縫店外的柴油發(fā)電機持續(xù)發(fā)出嗡嗡的噪聲,與不時響起的汽車喇叭聲交相呼應,吵得迪巴心情煩躁。她走進店內(nèi),這里有兩臺電動縫紉機,三個男人,一面墻上還貼了一張西方時裝雜志的內(nèi)頁,上面是一個皮膚灰白的金發(fā)女人,抹胸長裙外套著長袖外衣,認真地沖著攝影師的鏡頭傻樂。
另一面墻上粘了排掛鉤,掛著幾件長袖風衣,中間還夾了件無袖碎花連衣裙,裁縫接過迪巴帶來的繡塊仔細端詳,還就手工的精細程度和她交流了一番。迪巴很想讓澳大利亞的同學看看,不是每個阿富汗女人都想把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密不透風,起碼她迪巴就不是。
裁縫問清楚迪巴想要的款式后,拿著卷尺先從她的肩寬量起,從左肩松垮地量到右肩,以免接觸到迪巴的長袖衣。然后是袖長,這個比較簡單,從肩膀量到小臂。最后量衣長,由于迪巴想把刺繡的布塊縫在胸前,裁縫只能輕輕地把卷尺的一端貼在她的圍巾上面,另一只手再小心翼翼地把尺子往下拉,以確保卷尺不會壓迫到她的胸脯,“Bale,103厘米?!辈每p把量得的數(shù)字一一記在本子上,迪巴又囑咐了幾句,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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