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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棄做大廠高管的女碩士,被困在輪椅上
大程子的一條視頻曾在社交平臺上引起過不小的關(guān)注。
視頻中,她展現(xiàn)了身為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員工的普通一天:普通的通勤、普通的打卡、普通的午飯,甚至普通的同事間“內(nèi)卷”。
只有一點顯得不那么普通——大程子全程坐在輪椅上,完成這些普通的流程。

但以一名殘障人士的標準來講,輪椅上的大程子并不普通,甚至還比“普通人”優(yōu)秀許多。
她曾被阿里、網(wǎng)易、美團三家互聯(lián)網(wǎng)龍頭企業(yè)先后錄用,在公司團隊中擔任重要職位,工作上披荊斬棘,同事相處融洽和諧。
她會在四下無人的公司園區(qū)中肆無忌憚的“飆車”,坐著自己的“電動小車”悠悠地去食堂吃飯,與路上偶遇的同事插科打諢,關(guān)系甚好,似乎快要讓人忽略她用輪椅行走的事實。
事業(yè)順風順水,愛情也如約而至。一時間,人人稱羨。
故事發(fā)展彷佛是一部身殘志堅的勵志電影,眾人只等散場燈亮起,鼓掌離場。
誰料,高光時刻未能持續(xù)太久,事情便迎來了轉(zhuǎn)折。
毫無征兆的,大程子在今年3月辭去了大廠高薪體面的職業(yè),希望投身于她認為更為“重要”的事業(yè)之中。她稱之為“一次權(quán)利覺醒”。
本周,十點人物志采訪到了大程子本人,想聽她聊聊她到底是如何覺醒的,又覺醒了些什么?

不再執(zhí)著于變成“正常人”
身體殘障是不是一種“缺失”和“不完整”?25歲之前,大程子給了這個問題肯定的答案。
“想要變得‘正常’,你必須要把自己修正?!?/p>
大程子坦言,這種觀念并不是她自發(fā)的,而是這個社會強加給她的。
從學生時代開始,她就會獲得比別人更多的注視,身邊的同學都在發(fā)育,大程子的差距就凸顯出來--她的腿要比正常人細很多。在操場上與人聊天玩耍,一抬頭,就會有很多目光向她投來,她不舒服。
“你能接受這些冒犯的注視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我不接受,但沒有任何辦法,我需要接受?!?/p>
身為殘障人士,被不斷地注視是一種需要說服自己的習慣,她正在試著慢慢接受。但讓她不能接受的是被一些消費場所明確的拒絕。
去年12月,上海開了蔦屋書店,喜歡看書的大程子高高興興地和男友同去,到了門口卻傻了眼。
書店以保護古建筑為由,在門口立了一個告示“嬰兒車和輪椅需寄放在前臺”。
大程子很疑惑,這是不讓我進的意思嗎?當下大程子和男友沒有退縮,直接去找保安詢問,保安在一旁沒出聲,也不回應(yīng),意思是你們自行理解。
天特別冷,大程子和男友在書店外吹了二十分鐘的風,才等來了店長允許他們進入店內(nèi)的電話。
大程子非常憤怒,她無法理解這種原則上的公開拒絕。更無法理解一個殘障人士的基本需求被看作是“特殊照顧”。書店里,她的求知欲被文學場所拒之門外,書店外,這個社會的許多層面都向殘障人士關(guān)上了大門。

正是因為擔心遭遇類似窘境,大程子在整個學生時期,都在尋找可以讓自己重新行走的方法。
研三畢業(yè)時,她接受了手術(shù)。這場腿部矯形手術(shù)分6次完成,前后時長4個多月,關(guān)節(jié)周邊會植入像筷子一樣粗的克氏釘,從腿部一段穿透至另一端。術(shù)后,她可以借助支具站起來并短距離行走。
走路的代價巨大,手術(shù)將雙腿的肌肉部分完全打直,用支撐力代替肌肉動力,走路時的腿無法正常打彎,只能像企鵝一樣抬腿,并且還伴隨著極度不適的身體疼痛。
大程子因為病痛徹夜無法安眠,不停流淚。一到晚上,她就把紙巾墊在眼睛與眼鏡中間,讓眼淚在流出的瞬間被紙巾吸走。
術(shù)后的日子,依舊不好過。每天半小時的康復訓練,相當于正常人跑十公里,而醫(yī)生建議大程子每天訓練3小時,合算下來是正常人跑兩場馬拉松的距離。
術(shù)后的半年里,她一開始認真進行康復訓練,伴隨疼痛豆大的汗珠會從脖子流到胸口。但那時她已經(jīng)開始上班,每天工作的時長占去生活的大半,漸漸地她沒有多余的空閑進行康復訓練。
在之后某個平凡的早晨,她突然就那么釋然了。

或許是能夠站起來的那一刻,打開了她心中多年的結(jié),或許是康復時的疼痛讓她無法持續(xù)忍受,更或許是一個聽起來更意識流的答案:她不再將自己的殘疾,視為一種病態(tài)。
“我不再執(zhí)著于變成一個正常人了,因為我就是一個腿腳不好的正常人。”
從想努力修復自身的缺陷,到正視自己殘障的存在,她稱之為“一場權(quán)利的覺醒”。
這次覺醒來得十分意外,卻也有跡可循。
研究生快畢業(yè)時,大程子在金融時報上看到了盲人蔡聰?shù)牟稍L,當下給她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大程子見到了偶像蔡聰
在此之前,她所看到的殘疾人報道全部都是勵志報道。而蔡聰把自己擺在一個普通人的位置上討論社會對殘疾人關(guān)注的缺失,認為殘障人士有權(quán)利提出自己的需求。
大程子覺得這是一篇讓所有殘障人士都無比舒適的報道。
社會一直在倡導殘障人士融入社會,但出發(fā)點往往都是“幫助”。卻不曾想過,幫助這個動詞本身就站在了道德的高點上,好似殘障人士是需要被幫助與理解的“負擔”。
學校錄取殘障學生就了不起,公司錄取殘障人士就是在做好人好事,而媒體報道更是盡全力貼上“勵志”“努力”的標簽。
“以前我不喜歡被采訪,但我說不出來為什么,我現(xiàn)在知道了,因為他們寫的東西我都不想看?!?/p>
在大程子看來,殘障人士不需要被神化,被拯救,他們只希望被平等對待,要實現(xiàn)這種平等,需一個漫長的社會認知過程。
她開始尋求一種更為直觀的轉(zhuǎn)變。
14歲時起便從未穿過裙子的她,在幾周前久違地買了幾件新的連衣裙。

以前她會覺得自己的身材不協(xié)調(diào),腿很細很丑,需要藏起來?,F(xiàn)在她會勇敢地展示自己的不完美,并開始欣賞它不完美的狀態(tài)。
在她看來,這也實在不用上升到“感動中國”的高度。
只是在一個日常的午后,一個普通的女孩兒,進行了一次心血來潮的穿搭。

一個殘障兒童的童年
1歲半時,大程子患上了脊髓灰質(zhì)炎,俗稱小兒麻痹。
這種病毒所產(chǎn)生的后遺癥全憑隨機,有些病患痊愈后會與常人無異,常見的病患只是單腿肌肉受影響,今后或瘸腿或拄拐行走,而大程子卻抽到了運氣最差的一張牌。
受病毒影響,她兩條腿的肌肉都無法正常生長,余生只能借助輪椅代步。
5歲之前,身為教師的父母工作繁忙,雖然已經(jīng)盡力抽出時間陪她,但獨自在家是依舊大程子的日常。
因為雙腿行動不便,父母并不擔心她會亂動亂跑,她被放在家里的床上,房間的角落里擺放一個用來上廁所的便盆,床與便盆之間的距離,是大程子一天所要走得最遠的路。
到了中午,父親會回家給她做飯,看著她吃完再接著回學校上課,下了班再回家繼續(xù)陪伴她,如此往復。
童年是孤獨的,陪伴她的只有書和電視。大人們快點下班回家,是大程子童年里所有的渴望。
隨著漸漸長大,大程子遇到了第二個難題:上學。
也是在這段兒童成長的萌芽時期,她碰到了人生的啟蒙老師,趙老師。
一切似乎都很巧合。一天,爸爸的朋友趙老師來家里做客,無意中看到大程子在看書,便問她:“你看的這本書,跟我教的那本一樣,你想不想跟我上課?我?guī)闵蠈W去。”也轉(zhuǎn)頭對大程子的父親說:“你把小孩交給我吧。”
趙老師的盛情邀請下,大程子在7歲的時候開始上小學二年級下學期,正式進入了小學階段。

初入校園,面對一屋子的小朋友,大程子又懵又害怕。
貼心的趙老師感受到了大程子的不安,特意叮囑班級的學生要與她友好地交朋友。
雖然不能隨心走動,但班級的集體活動大程子一個也沒落下,腿腳不便時,班級里的小朋友會爭先恐后的過來背著她。玩游戲時就算不能與普通小孩一樣又跑又跳,也會在場邊當裁判,保證參與感。
二年級下學期的期末考試,大程子考了第12名,父母十分激動。她心想,又不是第一名,有必要這么高興嗎?
她不知道,這件事對父母來說有著天大的意義,他們看到了女兒身上的可能性:她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樣上學,考試,甚至可以成長為優(yōu)秀的人。
殘障兒童的家長們大多會有兩個極端。一是要求孩子需要異于常人的優(yōu)秀,以立足與社會。二是認為孩子不具備任何抵抗外界壓力的能力,干脆呆在家里。
大程子的父母更偏向于前者,尤其是在她上中學之后。
他們漸漸對于大程子的成績有著近乎嚴苛的要求,希望她每一次考試都能進班級的第一梯隊。
對大程子來說,父母一遍遍的“你可以更努力”“你可以考得更好”,更像是為了不打擊她自尊心的變相埋怨。
高考前的晚自習上,身為數(shù)學老師的父親會走到大程子班級的后門,向她“投遞”量身打造的題集。在安靜的晚自習中,一份考卷會經(jīng)過幾個班級同學的傳遞終到達她手上,同學們會投來羨慕的目光,只有大程子知道,自己被壓力席卷,快要喘不過氣。

大程子出現(xiàn)了考前應(yīng)激反應(yīng)??紙錾?,她無法呼吸,頭腦一片空白。
還好,高考的成績還算理想,進入理想的大學,之后考上研究生。
后來,大程子承認,父母給的壓力某種意義上成就了她。
她清晰記得,自己在剛上初中時跟父親就學業(yè)成就方面有過一次“不經(jīng)意”的談話。那時父親用輪椅推著她去上課,她問道:“爸爸,我以后可不可以在家里上函授大學?”
父親在后面推著她,摸了摸她的頭說:“人總是要步入社會的?!?/p>

決定辭職
“三進三出”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任誰聽起來都是個頗有些“闖關(guān)感”的故事。
若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還是一位殘障人士,便更多了一層“冒險”色彩。
我也曾對這個話題極其感興趣,但聊天過程中大程子卻并不認為這是值得炫耀的事。
“就是很普通的校招、面試、入選,別人怎么進阿里的,我就怎么進阿里的,實在沒什么可說的啦?!?/p>
阿里大半年,網(wǎng)易三年,美團兩年,強大的企業(yè)背書構(gòu)成了大程子的事業(yè)藍圖,她卻在上升期踩了急剎。
在外人看來不甚理解的事情,卻是她在深思熟慮后遵從內(nèi)心的選擇。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她2019年去廣州的那次旅行。
當時她心血來潮拍了一則日常生活的vlog,“自己錄著玩的,哪會想過有什么聲響???”
當她再次打開后臺,留言界面被排山倒海而來的評論淹沒了。
起初她以為是正常人會對她的輪椅生活感興趣,沒事調(diào)侃兩句,她人也幽默,“抖著機靈”挑幾條回復。
漸漸地,局勢開始不對勁,被視頻吸引而來的還有一些與她境況類似的殘障人士。
有人因為后天的事故而導致殘疾,從此一蹶不振;有人是先天殘疾卻被家人孤立,至今找不到自己的價值;還有人受不了外界對他的評頭論足冷言冷語,一度想要輕生。
他們驚訝于大程子擁有的光鮮的人生,可以被大廠錄取,可以毫無障礙地外出游玩,更羨慕她每天都能笑得那么開心。
大程子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大多數(shù),只是殘障人士中非常幸運的小部分。大多數(shù)的殘障人士依舊在痛苦、被忽視、被孤立,想要發(fā)聲,卻害怕會吸引來更多不解和嘲諷。
大程子明白這種安靜中的絕望,她曾經(jīng)感受過,慶幸也已經(jīng)消化掉。但面對陌生人的求助,她不知道如何幫助他們。
視頻引起關(guān)注的那段時間里,她被網(wǎng)友稱為“金字塔尖上的殘疾人”,但她高興不起來。這個稱呼只能在側(cè)面反映目前殘障人士生存的窘迫,其余的什么都代表不了。
“像我一樣的人都生活在金字塔尖上了,那其他殘疾人得有多慘啊?”
大程子嘗試呼吁,但效果微弱。她的微博上幾乎每一條都在為殘障發(fā)聲,但轉(zhuǎn)發(fā)評論寥寥無幾。
她想用一個更加實際有效的方式幫助殘障人士。

經(jīng)過前后3個月的掙扎,她辭職了。做出了一個看似有些“大膽”的決定: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從事無障礙設(shè)施的推廣與發(fā)展。
目前她正在聯(lián)系一些企業(yè),希望能為學校、辦公樓、景區(qū)等人流大的地方提供無障礙設(shè)施的解決方案。她也在聯(lián)系專為殘障人士設(shè)計生活輔具的機構(gòu),希望能幫助一些無法自理的殘疾人重新找到掌握生活的樂趣,像她一樣。
愿景總是美好的,過程中的困難和心酸可能只有大程子自己知道。
社會認知的缺失,注定這是一場長久的博弈。
今年6月,大程子迎來了一次小小的勝利。歷時兩年的申請后,上海地鐵終于允許電動輪椅車可以不用拆卸車頭進入車廂。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發(fā)聲上海地鐵才做出決定,但一想到這份決策背后有自己的一份力,她便難掩興奮。
“這可比在大廠工作有成就感得多。”

只是還不夠,還有很多殘障人士依舊躲在家里。他們怕街道上無處不在的路障,怕小區(qū)門口望不到頭的臺階,怕公共交通里沒有輪椅??康奈恢谩?/p>
平坦的馬路上哪怕突然蹦出一小顆石子,對需要乘坐輪椅的人來說,都是一座無法跨越的山峰。
但大程子堅信,只有讓更多殘障人士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才是最好的發(fā)聲。不能坐等無障礙設(shè)施完善了才出門,應(yīng)該是殘障人士多出門無障礙設(shè)施才能完善。
大程子正在朝這個方向默默努力著,她相信總會等到所有人都能站在同一片陽光下的那一天。
結(jié)語
據(jù)統(tǒng)計,全世界約有12億殘障人士,占總?cè)丝诘?5%。
每10個人中約有2個人有不同程度的殘疾。
但這個龐大的群體,在公共視野里并不常見。
因為他們都選擇躲了起來。
路人偏見的眼光、街上不完善的無障礙設(shè)施,都將他們拒于社會之外,困于牢籠之中。
大程子是幸運的,是一個正面教材,一個例外。
但更多的殘障人士呢?他們的未來是否只能呆在房間里,羞于向大眾爭取自己本應(yīng)擁有的權(quán)利呢?
第四季《脫口秀大會》中,出現(xiàn)了一位殘障脫口秀演員,小佳。
他在臺上瀟灑自如地說:“其實我從來不覺得我有什么缺陷,但小時候大家都在笑我,包括現(xiàn)在大家也在笑,但我明白了,不好笑才是脫口秀演員最大的缺陷。”
相比于身體的障礙,或許用充滿傲慢和偏狹的眼光看待別人,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才是真正的缺陷。
“其實每個人都有病,只不過我的病比較明顯一點?!毙〖颜f。
采訪手記
大家好,我是作者杜鵑。
此次采訪,我惴惴不安,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跟一位殘障人士深入交流。我不知道如何提問是禮貌的,擔心這個問題會刺耳,那個問題會過分。
但大程子打消了我所有的顧慮,聊天過程中她洋洋灑灑,知無不言。往日苦痛的經(jīng)歷都輕松道來,我不由得感嘆她的勇敢與思想上的獨立。
這場對話,我對生命的淺薄認知注定是在她之下的。
采訪結(jié)束,我問大程子,對于這篇稿件有沒有什么預期。
她回復我說:“只要你別把我寫的太慘就行,哈哈哈?!?/p>
希望我達到了她的要求。
點【在看】,希望殘障人士重拾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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