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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返鄉(xiāng)筆記之二:我們的家鄉(xiāng)靜悄悄
【編者按】
這里是“返鄉(xiāng)博士”王磊光2015年返鄉(xiāng)筆記的第二篇。
他發(fā)現,大半年來,老家的幾個村莊,基調是安靜的:有辦公樓和籃球場,卻沒有年輕人,連狗也是稀罕物;只有失去行動力的老人、病人,婦女和孩子也很少。相反地,“小集鎮(zhèn)”卻忽然興旺起來,這背后也有著很多復雜的原因。
一
元宵節(jié)過去才十來天,太陽便出奇地好。山亮起來,樹亮起來,田野亮起來,房子亮起來……世界仿佛被太陽打開了,開闊而充滿希望。
我騎摩托帶侄兒去附近兩個新農村示范點轉悠。侄兒把“米飯”抱在懷里。“米飯”是一條狗,比熊,他姐姐從武漢帶回的。侄兒快把“米飯”養(yǎng)成了野狗,在整個塆子里穿梭,在后山崗上追貓趕雞,還跟著人到山上去。不過,到底是寵物狗,爬不動山路,追不上兔子,上了山就怕,緊跟在人背后;聽到樹林里一點風吹草動就渾身發(fā)抖,扯著人的褲腿嗚咽。
“米飯”是我們整個塆子里唯一的狗。
兩個示范點,一個在穿村而過的公路上建有門樓,門樓上寫著這個村子的名字;另一個在公路的入口處豎一張大廣告牌,路邊放一塊巨石,石頭上也寫著這個村子的名字。村部辦公樓上都鑲著幾個大字“黨員群眾服務中心”,但大門都緊鎖著。樓前也一律是籃球場,空無一人。
第一個新農村示范點,同時也是個小集鎮(zhèn),要熱鬧些,但比起春節(jié),已冷清了許多。第二個示范點,村子里的樓房整整齊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看不到一個年輕人,只有幾個老人在村中的水泥路上慢慢地走,聽到摩托車響,便抬眼望著我們。
“好奇怪,只要碰到一個人,都要盯著我們望半天。”侄兒說。
“因為你抱著一條狗?!蔽艺f。
“因為村子里很少有外人來吧?”十二歲的侄兒給出了他自己的解釋。
我們在村邊的小廣場上拍照,一個老人從菜地里上來,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問了很多關于狗的問題。我們有些不耐煩,要離開,她還追著問。
整個村子,不見一條狗、一頭牛、一只貓,連豬也沒有人養(yǎng)了。很好的太陽,照著白樓房,明晃奪目。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農歷二月初的天氣,前幾天還是十多度,今天卻一下子升到28度。山底下,有蘭草花的幽香飄送過來。
沿公路向楊家塆進發(fā),一直都是上坡,上坡。太陽正照著我,一直照著。眼睛咸澀難忍,終于不得不停下摩托,一只手握緊剎車,一只手揉眼睛,直到揉出淚來,眼里才舒服些。拐到了山崗上,就換了一個方向,背對陽光;以為村子就在眼前,可兩邊只有密密的樹林,只有鳥兒和蟲子一刻不停息地叫。
順著山崗,還是一路向上,上。
聽人說,楊家塆有幾棵千年古楓樹,一棵楓樹已經死去,但還沒有被砍掉。我就是想去看這幾棵樹。
終于看到了村子。在山頂上一塊平坦的地方,密密地擠著一些樓房。一條水泥路穿村而過。這便是楊家塆村。
我站在村口拍照,一個提著小竹籃的老婦人從我身邊經過,看了我一眼,動了動嘴,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這陽光吶,很好是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問:“大樹在哪兒?”老人耳背,問了幾遍,她才向村子的下方指了指:“土地廟那里有一棵?!?/p>
可是我沒有找到土地廟。
老人一句“這陽光吶,很好是嘛”,卻讓我回味半天。因為在鄉(xiāng)下人的口語里,并不怎么用“陽光”這個詞。想來,她說的“陽光”,就是指“風景”吧?
騎摩托進到村子中央。一路聽不到一處人語聲,也沒有一條狗跳出來對著我叫喚。一個老人弓腰在路邊忙碌,卻并不起身看我一眼。
村子里太安靜了,而我仿佛一個不禮貌的闖入者,忽然有些茫然失措。我沒有再向任何人打聽那幾棵古樹的位置,亦沒有擅自尋找。
沿原路返回,順山而下。無需打開油門,四五里山路,摩托車飛快沖到山底。
我們本來要往山的南面去。在山路的交叉口,忽然決定調轉方向去看一個親戚。她住在山背面一個偏遠的山村里。我的祖母過世后,她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也沒有專門去看過她。
抵達她所在的村子,發(fā)現從前熟悉的地方已大變,路也不是原來的樣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商店,主人為我們打開店門,屋里落滿灰塵。商品很少,還是春節(jié)時留下的陳貨,根本沒有我們需要的,只好湊合著拿了兩樣。我早該料到這一點。這里與我家所在的大霧山村一樣,商店主人多數時候不在家,不是出去忙田里的事情,就是收桐子去了。
通往胡家塆的泥土路平整而寬,然而長滿野草,路中間橫著兩只被長繩系著的羊,正啃著草,摩托車來了也不理會。胡家塆綠樹掩映,入眼的卻是斷壁殘垣。人都搬走了,房屋廢棄的廢棄,倒塌的倒塌,沒有倒塌的,墻體也傾斜了。一面搖搖欲墜的墻,正對著細姑的大門。我們要看望的人,正是細姑。
早些年,細姑就和細姑爺分開過了。表妹出嫁已好幾年,表弟在浙江打工,過年時才回來。曾經人丁興旺的塆子,現在只住著兩個人。
“細姑!細姑!”我在熟悉的地方喊,卻沒有人回答。轉到塆子后面的一排房子,找到了細姑爺。細姑爺現在住的房子,是買的別人的舊屋,別人在兩里外的公路邊建了樓房。細姑爺也不知道我姑摸到哪里去了,立刻跑到后山喊,喊了一圈,仍沒有聽到回答。
午飯時間已過。
不過,細姑的世界里是沒有時間概念的。細姑年輕時得了白內障,無錢治療,以致失明。前幾年生病住院,表弟從外面趕回來送她進醫(yī)院,順便檢查了眼睛,檢查的結果是眼部神經已壞死,做手術也沒有用。多年來,在黑暗中摸索生活的細姑,一個人上山拾柴,一個人做飯,一個人洗衣服……我知道她心里苦,為這種看不到頭的生活而苦。奶奶去世前,常念叨細姑已八年沒有回來。盡管只有一山之隔,細姑堅決不回來。等到她再回來之時,我奶奶的尸骨已入了棺材。然后,另一個八年又過去了……
我們在塆子里走了一圈,看到兩張毛主席像——塆子正中間那排房屋的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還殘留著“富貴”“平安”等字樣。大門正上方,一張毛主席的畫像卻保存完好。在細姑爺家的大門上的同樣位置,我們看到了同樣一張毛主席像。塆子的人搬走已有五六年了吧?兩張毛主席畫像,貼在那里一定很多年了,卻似乎沒有褪色,不管多大的風,也不曾掀開一個小角。

沒有等到細姑,我們只好打道回府了。我回過頭望了望竹樹掩映的塆子,塆子靜得讓人心痛,仿佛陽光落下來也有聲音。但我似乎真的聽到了聲音,是轟隆聲,一聲接一聲,由低沉轉為宏大,所有的磚瓦房都崩塌了,塵埃四起,塆子成了廢墟,我的細姑、細姑爺卻不慌不忙地從廢墟里走出來……
水泥路到村部就沒有了。剩下的是高高低低的山路,通往各個塆子。
兩年沒有走過張家塆的路,山路已被雨水洗得坑坑洼洼,野草在路上蔓延,樹枝伸到了路中央。摩托磕磕絆絆,把我的心緊張得七上八下。一路上碰不到一個人,連牛鈴聲都沒有,像是走入了一條通往森林的小路。越走越迷惑。我以為自己走錯了,一度折回?;氐酱宀啃∩痰甏蚵?,才確信并沒有走錯。再次前進,行駛到一段陡坡上,四周的風景才熟悉起來。坡外便是張家塆人的祖墳地,姑爺就葬在那里。坡邊的灌木叢高過人頭,已經看不到姑爺的墳頭了。
翻過這道坡,就到了張家塆。屋前屋后找遍了,都找不到二姑。自姑爺去世后,七十多歲的二姑沒有再種田,亦不再養(yǎng)豬牛。大表哥家的門也緊鎖著。大表哥經常是縣城和家里兩頭跑——表弟在縣城買了房,平日里和妻子在江蘇打工,把孩子留給表哥和表嫂照看。
塆子里見不到一個人,只有兩戶人家開著門。電視的聲音傳過來。全塆唯一的聲音。
整個張家塆,十四五戶人家,幾乎全建了樓房,如今只有四戶人家在這里常住,其他樓房都空著,樓房的主人全搬走了——不是在縣城另買了房,就是在七八里外的小集鎮(zhèn)上新建了私房。二表哥家里的樓房已經建了十多年,又在小集鎮(zhèn)上買了別人的宅基地另建了一棟樓。住在小鎮(zhèn)上沒有田地,連塊菜園都沒有。冬天打工回家,二表哥就經常騎著摩托到張家塆,砍些柴禾帶回新家。
放電視的那家,只有一個婦人和小孩在家。婦人告訴我,我二姑到廟上去了,紫魚庵這幾天做法事,恐怕要到傍晚才回來。在鄉(xiāng)下,庵和廟經常是不分的,雖然名為庵,住的卻是和尚。
婦人正剝著栗子,栗子比山下的要小出不少,離成熟期還有很遠,為了趕一個好價錢,也不得不提前從樹上打下來。

說村莊無聲的,其實也并不特別準確。
一方面,的確,越來越多的村莊,人口在減少,甚至消失了,然而,與之相對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向公路邊集中,就興起了一個個的小集鎮(zhèn)。
比如,從我家到縣城,四十里公路一線,就有四五個小集鎮(zhèn)。這些小集鎮(zhèn),大多在過去就是人口比較集中的地方,但規(guī)模遠遠沒有現在這么大。其實從1990年代中后期到2010年左右,小集鎮(zhèn)一直呈不斷衰落的趨勢,只在最近幾年,它們又興旺起來。越來越多的人在小集鎮(zhèn)上購買土地——既有當地農民出售的宅基地、菜園,也有已荒棄多年的集體用地,如過時的合作社,撤并的中學,撤銷的鄉(xiāng)政府、農機站、郵電所等——建起了一棟棟的小樓。(農村買賣土地的情況,首先大概是從基層政府出售集體用地開始的。早在國家出臺允許農村買賣宅基地的政策之前好些年,農民之間的土地買賣一直在私下進行著。相關證件辦不下來,他們不管,也不著急。)
小集鎮(zhèn)的形成,除了很多農民到公路邊的寬闊地帶買地建房子的原因之外,還因為小集鎮(zhèn)往往還存留一所小學,方圓十來里的學校都撤并到了這里。很多住在大山里的人,從四十多歲到六七十歲的,為了晚輩讀書,不得不來鎮(zhèn)上租房。不少無田可種的租房客,就過起了以打麻將為生的日子。與之相呼應的是,集鎮(zhèn)上的各種店鋪——小超市、雜貨店、藥店、獸醫(yī)鋪、摩托車修理鋪、小飯館、麻將館等,都開起來了。周圍的村民需要買什么,跨上摩托車十來分鐘就到了小集鎮(zhèn)上。而小集鎮(zhèn)周邊那些村部的商店,有的雖然是開了幾十年的老店,現在卻不得不關門了。
不再像過去二十年,農民打工的錢直接流向村子里,這幾年,打工的收入,很大一部分到縣城和集鎮(zhèn)這兩級就被“截留”了。集鎮(zhèn)之外的鄉(xiāng)村的衰落,也許是不可阻擋的吧?
距離我家最近的小集鎮(zhèn)叫李家樓,李家樓每天賣得最好的菜之一是白豆腐。
盡管有三家豆腐店,但去晚了,豆腐就賣光了。我們的父輩,真的是老了,很多東西已經啃不動,每天吃上白豆腐就是他們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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