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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世上“最小的猴子”嗎?

韓非子曾經(jīng)提到口耳間最小的猴子。這位著名的韓國哲學家,匆匆死在秦國偏狹的牢房里,遂成為先秦諸子的收官者。他未嘗來得及見證秦皇漢武的實踐;也未曾見證大一統(tǒng)產(chǎn)生了天下最大的監(jiān)獄。他的著作提到一個衛(wèi)國人,但也許是個宋國人——《韓非子》并列了兩個版本,也許是一個故事來源不同的兩種說法。更有可能,是這樣的角色往往精力充沛、閱歷豐富、身份不明,天知道他到底是哪個國家的原籍,也許,那也并不重要——在后文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衛(wèi)國人或宋國人的結(jié)局下落不明或無法追究,正與其身份前后呼應。那個從南方來的可疑家伙,跋踄到了燕國的朝堂上,帶著外國口音,也許是帶著一個拘謹?shù)姆g,他在國君面前侃侃而談,揮舞著細長的胳膊,嗓音高亢尖銳,而皮膚很白;稍后,國君才勉強弄明白:會有一只母猴呈現(xiàn)在一根荊棘上的刺的尖端。需要百日或者半年的禁酒素食,在明暗交織的光線下,雨后日出之時,齋戒中的君王方能看見這個奇跡。
與其說燕王信任這個外國人,不如說他相信那只微雕猴子——想想看,它甚至還讓聽眾產(chǎn)生它有性征的感覺:這是只母猴子!當然,根據(jù)學者的意見,此處的母猴很基本上可以判斷是獼猴而不是雌猴子的意思,而我只是隨手望文生義,稍稍多引申幾個字。在早期的漢語文獻中,獼猴經(jīng)常會被寫作“母猴”,也會寫作“沐猴”和“馬猴”?!澳浮薄ⅰ矮J”、“沐”、“馬”,這些口音來自不同地方,卻都用雙唇的開閉開作為前綴,m——,最初表示大的意思。這樣想想也是蠻有意思的:在當時人所認為的最小的東西——棘端上,雕刻著一只大猴子!
秋日的宮殿里,觸目皆是的奢華物象都仿佛正在隨北風一起枯槁。燕王突然格外地思念起春天來,他想想棘猴的神奇之處,于是就容忍了它竟如此無禮,居然要讓國君鄭重其事等待著,遲遲都不肯從舌尖齒間出來——因此,棘端的微雕猴子,是幾乎最早的延宕能指。
與此同時,它似乎也是“皇帝的新衣”最古老的版本。所謂一個宋國人或一個衛(wèi)國人,所以也有可能是一個宋國人和一個衛(wèi)國人。按照隱秘的傳統(tǒng),騙子們往往遵守曲藝的規(guī)則,一個捧,一個逗,連檔模子,分工不同。而參照安徒生的版本,自古以來另一個小傳統(tǒng)就是:君主總會有很愚蠢的一種,他們急于要從虛幻中帶出繁榮來,毫不掩飾,不懂得自己的好奇心會在世人眼中會呈現(xiàn)出何等貪婪而可惡的面目。在韓非所錄的兩個故事中,喝破所謂真相的,不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倒是同一位富有經(jīng)驗的鑄造專家。他跨專業(yè)發(fā)言,發(fā)表了來自工具理性的詰難,愷切地提請國君注意時間和空間的尺度。他展示手掌上陳年的繭和手中舊的矩尺圓規(guī),說,如果工具的面積大于材料的面積,那么,雕塑又將從何處產(chǎn)生呢?
須知,先秦的風氣還那么的樸素,各種玄幻仙俠的想象、所有以氣御器的神技,都尚未來到人們的頭腦中。是以,燕王再一次輕信了撲面而來的言語。他第二次召見那位微雕猴子的創(chuàng)造者,或者說,先前給他帶來微雕猴的消息的那個人。寒風肅殺。而后者,顯然已經(jīng)沉浸在國王所提供的優(yōu)渥的物質(zhì)待遇與權(quán)力之中,在繁復而富有溫度、顏色和數(shù)量的雕塑中不亦樂乎,有大的,有小的,有靜的,有動的,有堅硬的,有柔軟的,有固態(tài)的,有液態(tài)的……暈陶陶不能自拔,令人懷疑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使命與此在的冷。最初的承諾明顯拖沓成了借口,猴子杳然無蹤,如泡影一般,仿佛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似的。但是,騙子工匠還是再次立即找到了理由,以工具的不在場,輕易換取了他的退場與逃逸。那個衛(wèi)國人的版本中,微雕家就這樣逍遙事外,無法追責,永遠逸出了所有人的視野。但宋國人的版本則以應得的懲罰作為結(jié)局,國君即(ma3)用(shang4)言(xia4)語(ling4)殺害了他,他因為欺騙,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一只未必有形像、只存在于言語中的猴子,而被草草宣判死刑。
那一個舌尖創(chuàng)造者總歸會死去的,不是死在燕國,就是死在他方。至于這只聽覺上的猴子,其所指因此始終沒有登場一露尊容,不曾在視覺的維度上自稱其存在。它看似就此證否,但隨著微雕術的進展與放大鏡、顯微鏡的發(fā)明,從我們的知識立場出發(fā),器具與技藝的進化可以證明它或然存在。因此,更確切地說,它的所指一直延宕著、一再推遲,自韓非子的年代開始,成為謊言的外表下一個超現(xiàn)實的、未來主義的意象。
至于其能指,也并沒有隨著那位衛(wèi)國人的逃逸或宋國人的死亡而一起終結(jié):以“棘猴”的名義,故事凝結(jié)成一個小巧的詞語,或者謂之“典故”,占據(jù)著兩個音節(jié)的一個短鏈接,在歷史長河中,被人拈來說個不休。值得注意的是,當“棘猴”這兩個字反復出現(xiàn)在口耳之間,或者以文字的面貌出現(xiàn)在書卷中時,燕王便被與之牢牢縛定在一起,從古老之處浮現(xiàn)出一副抽象的愚相??墒聦嵣?,我們并不知道他的準確名字或謚號,不知道他是誰,連他是否存在也是一個問題——因為我們都知道,所謂寓言以及故事,優(yōu)長于虛構(gòu)與想象力,我們豐富的經(jīng)驗致使我們自以為再也不會輕信了,“盡信書不如無書!”更早的虛無主義者孟子只在這句話里偶爾露出他真正的思想傾向——因此,燕王同樣只是一個存在于言說的形相。甚至,他與那只棘猴構(gòu)成了一次詐騙完整的兩面體,漸次合而為一,分不清彼此,成為虛妄的代名詞。棘刺上的猴子,由此不止于是坑蒙的形象,同時也作為癡呆的象征。

這一點,在我看來,乃棘端只能是猴子、而不可能是羊、雞,或者龍蛇、豬狗的原因所在。因為口耳間的猴子,往往就是有缺陷的人類,或者說是人類更不堪的那一面——這一點,我們可以驗之世界文學,不論是德國十九世紀作家W. 豪夫(Wilhelm Hauff,1802-1827)筆下“奇怪的英國青年”,那個敗壞了德國南部小城格林維澤爾風氣的那位異鄉(xiāng)術士之侄;或者R. L. 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化身博士,愛德華·海德先生,皆可出來為之作證。前者最后被除去高領結(jié)之后,現(xiàn)出一只動物的本相,學名叫做Homo Troglodytes Linnaei(林奈氏猿),中文譯者們皆準確地把它稱為猴子或猩猩;而后者,亨利·杰基爾的惡念化身,在其摯友厄塔森律師第一次正面端詳時,感覺是:“這個人實在不像有人性,好象有種人猿似的東西在里面?!倍芑鶢柲俏恢倚墓⒐⒌墓芗移譅柌⒉恢ず5碌拿孛埽沧髯C說他目睹了海德先生:“我看到那個戴假面的家伙,像猴子一樣從藥品堆里跳出來,逃進了房間?!?/p>
【原文】
宋人有請爲燕王以棘刺之端爲母猴者,必三月齋,然後能觀之。燕王因以三乘養(yǎng)之。右御冶工言王曰:「臣聞人主無十日不燕之齋。今知王不能久齋,今以觀無用之器也,故以三月爲期。凡刻削者,以其所以削必小。今臣冶人也,無以爲之削,此不然物也,王必察之。」王因囚而問之,果妄,乃殺之。冶人謂王曰:「計無度量,言談之士多棘刺之説也?!?/p>
一曰:好微巧。衞人曰:「能以棘刺之端爲母猴。」燕王說之,養(yǎng)之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試觀客爲棘刺之母猴?!溉酥饔^之,必半歲不入宮,不飲酒食肉,雨霽日出,視之晏陰之閒,而棘刺之母猴乃可見也。」燕王因養(yǎng)衞人,不能觀其母猴。鄭有臺下之冶者,謂燕王曰:「臣削者也。諸微物必以削之,而所削必大於削。今棘刺之端不容削鋒,難以治棘刺之端。王試觀客之削,能與不能可知也?!雇踉唬骸干啤!怪^衞人曰:「客爲棘削之?」曰:「以削?!雇踉唬骸肝嵊^見之。」客曰:「臣請之舍取之?!挂蛱?。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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