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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五味雜陳的春節(jié)故事
閑來翻閱宋人蒲積中編的《古今歲時雜詠》(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有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同是吟詠節(jié)慶,好詩不集中在分量最重、名氣最大的春節(jié),而更傾向于元宵、清明、中秋、重陽。單從篇數(shù)看,除夕(卷四十一、卷四十二)加元日(卷一、卷二),總共四卷,是規(guī)模最大的??上Ф嘤袘?yīng)景之作,或故作高深,或堆砌辭藻,或豪言壯語,或嘆老嗟卑……相反,那種清新、家常、優(yōu)雅、豁達,不學(xué)詩也都過眼不忘的,少而又少。王安石的“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除日》),算是其中流傳最為廣泛的。此外,唐人高適的“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除夜作》),也能為無數(shù)遠游的今人所記憶。至于唐人李約的“稱觴惟有感,歡慶在兒童”(《歲日感懷》),以及宋人蘇軾的“白發(fā)蒼顏五十三,家人強遣試春衫”(《和子由元日省宿致齋》),在節(jié)日的喜慶中不乏感慨與無奈,還包含著某種童心與頑皮,讓我稱羨不已。

春節(jié)放爆竹
讀多了歲時紀勝之類詩文,很容易誤認為唐宋元明清乃至當(dāng)代中國人,都過著同樣長短、同樣色彩、同樣聲響的春節(jié)。其實,不僅南北不同,城鄉(xiāng)有異,時代更是千變?nèi)f化,稍有年紀的,大都經(jīng)歷了諸多“截然不同”的春節(jié)。這里的“不同”,一半緣于自己,一半歸屬時代。因此,添上唐人劉希夷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或許更有說服力。
小時候只知道喊“過年啦”、“過年啦”,記憶中,除了剪頭發(fā),穿新衣,吃甜粿,放鞭炮,再沒有別的滋味了。長大后,方知這古今中外、東西南北、富貴貧賤的“過年”,其實不是一個味。落實到個人,更大的可能性是“五味雜陳”。記錄在書本上的,是普天同慶的“民俗”;留存在腦海里的,方才是自家的“真生命”。正是這些帶著時代印記的悲欣交集的故事,值得你我再三追憶與琢磨。
我記憶中最為凄風(fēng)苦雨的春節(jié),當(dāng)屬1968年。那年的大年初一,我是在廣東汕頭農(nóng)校的養(yǎng)豬場里度過的。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展開”,父母親都進了牛棚,農(nóng)校家屬區(qū)的氣氛變得異常詭異。表面上,太陽照樣升起,可誰家出事,誰家得意,大家心里一清二楚。同是落難,沒多少信息可以交流;革命群眾警惕性又很高,你不僅問不出所以然來,還可能給父母添亂。我家唯一的“信息源”是農(nóng)校養(yǎng)豬場的大在叔(很抱歉,不識大名,只記讀音)。他出身好,又無一官半職,說話無所顧忌。因此,我喜歡與他聊天。在力倡“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的時代,他只能在養(yǎng)豬場過年,無法回十幾里外的老家團聚。于是,大年初一,我陪他打掃豬圈,順便聽他講述學(xué)校搞運動的諸多內(nèi)幕。聽到批斗會上父親如何挨打,心里很難受,回家后狠狠哭了一場。時隔多年,我還記得回蕩在養(yǎng)豬場里那句樸實的話:甭(勿)驚,人生就是這樣,有時星光,有時月亮。
1979年的春節(jié),我是在廣州度過的。作為七七級大學(xué)生,剛念了一年書,這回的寒假不回家,一來路途遙遠,二來經(jīng)費緊張,三來也想見識見識這大名鼎鼎的羊城花市。多年后,讀到中山大學(xué)黃天驥教授的長篇樂府《花市行》,其開篇固然喜人:“花擁五羊春滿路,傾城爭說買花去。東風(fēng)淺笑過墻來,輕逗幾點黃昏雨?!备屛腋袊@不已的是其結(jié)尾:“重霄乍覺彩云開,仿佛花魂喜滿腮。如許春花來不易,寄語東風(fēng)著意栽。” 這首初刊于1979年除夕《羊城晚報》、現(xiàn)收入《嶺南新語》(花城出版社,2014年)的《花市行》,除了描寫熱鬧的花市光景,還夾雜若干時代氛圍的渲染——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日后難得一見了。還記得擁擠的街道兩旁繁花似錦,人海如潮,雖略顯雜亂,自有濃濃的喜慶味。在廣府人必買的金桔、桃花和水仙中,我挑了一枝桃花——因為便宜,而且綻開的時間比較長,這符合窮學(xué)生的趣味。至于“行桃花運”或“大展鴻圖”(桃),非我那時的學(xué)識及方言所能及。
自1984年9月入京念書,此后的春節(jié)大都是在京城度過的。伴隨著舊時民俗的逐漸復(fù)興,我逛過不少“與時俱進”的廟會,從賣平民小吃為主,到假扮皇家禮儀,從高挑的風(fēng)車及冰糖葫蘆,到號稱無污染的電子鞭炮,唯一不變的是擁擠與嘈雜。記得清人潘榮陛在《帝京歲時紀勝》中描寫京城的“元旦”:“聞爆竹聲如擊浪轟雷,遍乎朝野,徹夜無停。更間有下廟之博浪鼓聲,賣瓜子解悶聲,賣江米白酒擊冰盞聲,賣桂花頭油搖喚嬌娘聲,賣合菜細粉聲,與爆竹之聲,相為上下,良可聽也?!苯裉旒幢隳愎鋸R會,欣賞到的也不再是如此“市聲”——那些有腔有調(diào)的吆喝,屬于“表演”而非日常生活。眼看京城里的景物及聲音日漸單調(diào),加上“天增歲月人增壽”,若無特殊需要,就不再往廟會擠了。
我在京城所經(jīng)歷的最為驚險的春節(jié),乃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具體是哪一年,記不清了。除夕晚上闔家團聚,這是過年的最大興致;若有可能,一般人都不會錯過。忙亂了一整天,酒菜都準備好了,正想喊開飯,突然發(fā)現(xiàn)岳父不見了。他有傍晚外出散步的習(xí)慣,可今天是除夕,好不容易三兄妹回家團聚,岳母一大早就叮囑早點回家。可等啊等啊等,六點不見人,七點不見人,七點半還是不見人,沿著他平日散步的路段來回尋找,挨個給常見面的老朋友打電話,全都未見蹤影。岳母急死了,不知如何是好,打電話到附近的派出所,問有沒有走失的老頭……一直到八點半,他老人家才慢悠悠地推門進來。全家人又喜又氣,喜的是終于平安歸來,氣的是他竟然看電影去了。說是走在街上,看到《木棉袈裟》的電影海報,忘記今夜是除夕,一頭扎進去,經(jīng)歷了好一番腥風(fēng)血雨,才散場回家。在《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年)初版《后記》中,我提及“父親少時練過武術(shù),連帶喜歡武俠小說。去年讀了我論武俠小說的文章,父親舊癮重發(fā),讓我二弟給找了一部《神雕俠侶》,一拿上手就不愿放下,以致因?qū)Σ∪跎眢w非常不利而被我母親勒令‘下不為例’。”現(xiàn)在想來,除了父親喜歡武俠小說,還得再添上岳父的酷愛武俠電影,方才成就我那本“雅俗共賞”的專著。

1994年的春節(jié),我和妻子是在東京度過的。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閱讀日本》中《“初詣”》一則,說的便是我們在日本“過年”的故事。先到音樂廳欣賞新年音樂會,再到位于千代田區(qū)永田町的日枝神社參拜。臨時搭起的棚子里,參拜者依次品嘗屠蘇酒,我自然從俗。新正時節(jié),飲屠蘇以防病驅(qū)邪,這習(xí)俗大概起源于漢代,起碼《荊楚歲時記》中就有記載。從日枝神社轉(zhuǎn)到港區(qū)芝公園的增上寺,已是凌晨兩點。不知是夜深游人倦呢,還是日本人更喜歡神社,反正大雄寶殿里奉納者不多?;丶已a睡了一覺,元旦下午還趕了一場明治神宮的熱鬧。沒錯,這里說的是新歷“元旦”,而不是古書上說的“元日”。原因是,明治維新后,日本歷法改革,將原本屬于春節(jié)的禮儀及民俗,全都轉(zhuǎn)移到了“新年伊始”的元旦。
這回可是有照片為證,2008年的春節(jié),我是在香港度過的。那年1月起,我應(yīng)聘出任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語言及文學(xué)講座教授。除夕下午,偕妻子到港島的朋友家過年,順路觀賞了香港攤位最多、最為熱鬧的維多利亞公園花市。與我二十年前看到的廣州花市不同,這里既不擁擠,也不喧鬧,一切井井有條,但同時又少了那種雜亂中不斷升騰著的洋洋喜氣與勃勃生機。香港春節(jié)放假三天,不可謂不重視;可整體氛圍就是不及圣誕節(jié)。這不是政府決斷,而是民眾趣味以及商業(yè)驅(qū)動——我在香港過了好幾個圣誕節(jié),深知在這座中西合璧的國際大都市里,節(jié)慶的文化、政治及商業(yè)力量如何攜手并進,相得益彰。

這就該說到最近的一次“過年”了。翻查日記,很遺憾,去年的春節(jié)我過得很窩囊。除夕那天上午,改定了書稿《抗戰(zhàn)烽火中的中國大學(xué)》,隨即將電子版發(fā)給了北大出版社;下午略為打掃房間,晚上外出吃飯。不幸的是,回家路上略有耽擱,因此受了涼。初一至初七,全都在與感冒頑強抗?fàn)帯?/p>
事后想想,古人之所以設(shè)計各種節(jié)慶,宗教意味之外,不就是為了因應(yīng)張弛有度的生命節(jié)奏?因此,不該違背古訓(xùn)及自然規(guī)律。過年了,不再趕工,管他公活私活、俗事雅事,全都暫時擱置。
這你就明白我今年的春節(jié)準備怎么過了吧,兩個字:歇著。
2016年2月4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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