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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誠與張治中:長沙大火引起的一場誤會
辭修長官弟鑒:此次長沙大火,無論如何皆不能疑及于弟身,因此,更不必避嫌避責,尤其在此時,對于負責之朋輩,必須全力協(xié)助善后,不能抽手不管,甚至要為人分謗代過。如此,方是任大事成大業(yè)者之風態(tài)。中正手啟。十一月二十二日于南岳。
淞滬抗敵 人事風波
1925年1月,黃埔軍校炮兵隊改編為炮兵第一營,特別官佐陳誠調任第一連上尉連長。差不多時候,一位溫文爾雅的青年軍官也從桂軍教育機構正式轉入黃埔軍校,最初擔任第三期入伍生隊上??傟牳?,不久代理總隊長。這個人就是張治中。張治中,字文白,1890年10月出生于安徽巢縣的一戶普通農民兼手工業(yè)者家庭,保定軍校第三期步兵科畢業(yè)。6月初,滇、桂軍發(fā)動叛亂,張治中率領第三期入伍生參加平叛,留守黃埔的炮兵一舉擊斃滇軍師長趙成梁。與此同時,陳誠指揮東征回師的炮兵連配合黨軍攻占瘦狗嶺南北之線,及時壓制了反動軍閥的囂張氣焰。
張治中晚年回憶說:“在過去,我和陳誠雖是黃埔同事,但沒有什么交誼,以后他常在外邊,會晤的時間并不多?!鼻д嫒f確,畢竟上校和上尉相差懸殊,陳誠后來忙于統(tǒng)兵打仗,張治中主要從事軍事教育工作,交集機會少之又少。1935年4月,陳誠銓敘陸軍中將,“軍階”持平張治中,慢慢躋身國民政府軍事高層,兩人交誼也就日久漸深。一次在給妻子的家書中,陳誠還說過張治中的笑話:“文白偕其夫人杭州照相,而照相館伙計拿出一把椅子,對張夫人說,請老太太坐下來,請大少爺站著為好?!痹瓉韽埛蛉撕橄:袷莻€一字不識的農村婦女,顏值當然不比“戎裝整潔、身材修長,戴一副無邊白金架眼鏡”的軍官丈夫。

“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張治中作為第九集團軍總司令,首先督率中央軍圍攻上海日軍。軍政部次長陳誠建議中央突破,先把日軍截成兩段,再分別掃蕩。張治中采納陳誠的意見,下令擴張戰(zhàn)果至匯山碼頭,“截斷敵左右翼的聯(lián)絡,向東西壓迫,一舉而殲滅之”。但沒有及時投入生力軍,致使日軍獲得喘息機會,結果攻進去的部隊仍是站不住腳。陳誠隨即發(fā)表為第三戰(zhàn)區(qū)前敵總指揮兼第十五集團軍總司令,會同張治中“重商總攻部署”。(《陳誠先生日記(一)》)令人不解的是,張治中似乎并不掌握戰(zhàn)斗序列出現(xiàn)的明顯變化,8月23日趕至嘉定,反而引起第十八軍軍長羅卓英的疑問:“張總司令為什么會跑到我們這里來?”仔細一問,張治中這才知道“自蘊藻浜以北地區(qū)的防務,統(tǒng)歸十五集團軍,由陳誠指揮了”。于是前往蘇州找第三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顧祝同了解情況,豈料引來一場軒然大波。蔣介石在電話中質問張治中為何不在前線,跑到蘇州后方?張治中本來一肚子氣,聲音也不?。骸傲_卓英歸我指揮,我不能不去看看,我不知道他已劃歸陳誠指揮了!”蔣介石越發(fā)厲聲責問:“為什么到蘇州?為什么到蘇州?”張治中再也按耐不住:“我到蘇州與顧祝同商量問題的。我一直在前方,委員長究竟怎么樣?”(《張治中回憶錄》,中國文史出版社1985年版)
懷著委屈心情,張治中提出“引咎辭職”。9月4日,陳誠電呈蔣介石,替張治中說盡好話:“文白兄兩旬以來,在前方指揮作戰(zhàn),異常奮勵,夜以繼日,至為辛勞。惟因一切后方交通通信等機關組織,未臻完善,種種準備,未能周密,而成現(xiàn)在之局。職意用人在用其所長,……(可否)使文白兄擔任大本營總務部長。伏乞鑒核?!保ā蛾愓\先生書信集——與蔣中正先生往來函電(上)》)日軍當時聽到一些風聲,乘機四處挑撥:“張治中的建議不被采納,而且與陳誠鬧意見,所以辭職?!睂Υ?,張治中心里清楚得很,“我對于這些流言,始終不存芥蒂”。 22日,調令終于下來,張治中回南京述職,請求回家休養(yǎng)一段時間。蔣介石和藹地說:“好,但你先就了職再走?!?1月中旬,張治中重返南京,旋即調任湖南省政府主席。
長沙大火 誤會重重
1938年1月,陳誠奉派為武漢衛(wèi)戍總司令。此刻,國民政府雖然遷都重慶,但重要軍政機構駐足武漢,所以陳誠又兼任軍委會政治部長。6月下旬,日軍溯江西上,陳誠升任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同時仍兼衛(wèi)戍司令、政治部長、湖北省政府主席等多項要職,可以說是紅透半邊天的實力人物。還在戰(zhàn)前,李宗仁曾經提出“焦土抗戰(zhàn)”一說,蔣介石表示贊同,主張“堅壁清野”和“將撤退的地方付之一炬”,以示抗戰(zhàn)決心。10月25日,武漢撤退在即,蔣介石電令實施爆破,目的在于“不僅使敵一無所得,失其攻漢之目的,且示以同歸于盡之決心,非此不能使敵有所感悟與痛苦也”(《蔣中正總統(tǒng)五記——困勉記(下)》)。然而陳誠并未認真執(zhí)行,蔣介石后來抱怨武漢警備司令郭懺“不奉命令,擅自先退,以致一切計劃不能全部完成,飛機場破壞亦不徹底,乃被敵軍即時利用”。

湖南成為抗日前線。11月7日,蔣介石在長沙召開軍事會議,主要議題為“重定戰(zhàn)斗序列,兵額補充方案,后方勤務制度改定,鐵道運輸改良及軍事人事整理”。9日,日軍第六師團一部攻占臨湘縣城和羊樓司、云溪等地,國軍退守岳陽、汨羅、平江一線,陳誠認為前方已趨穩(wěn)定,遂把第九戰(zhàn)區(qū)前進指揮所遷設長沙南門外章宅。11日下午,蔣介石啟程粵北韶關。據(jù)張治中說法,翌日上午9時許,先是侍從室主任林蔚電話指示“我們對長沙要用焦土政策”,接著又有蔣介石的正式電文下達:“長沙如失陷,務將全城焚毀。望事前妥密準備,勿誤!”軍令部長徐永昌日記證實確有此事,“十二日前十時,在郴州,委員長曾有電與張主席令長沙不能守時即放火燒毀之”。(《徐永昌日記》,“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版)張治中乃召集長沙警備司令酆悌、省保安處長徐權會商,指定警備司令部籌備,保安處協(xié)助進行,警備第二團團長徐昆為執(zhí)行總指揮。酆悌叮囑徐昆:“準備動手時,應以放緊急警報,奉主席最后命令,始執(zhí)行?!睆堉沃幸矎娬{“須在我軍自汨羅撤退后,再命令開始行動”。
豈料陰差陽錯,13日凌晨2時許,南門外傷兵醫(yī)院不慎失火,警備第二團官兵以為行動開始,立即用煤油和木材點燃了焚城大火。陳誠適在熟睡,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調查室主任張振國沖進房內:“報告辭公,長沙大火!”陳誠懶洋洋地說:“叫他們救火就是。”張振國急了,“整個長沙大火呀!”陳誠急忙披衣下床,首先想到找來張治中問明情況,進而飛調第七十四軍和憲兵部隊入城維持秩序,動員各部政工和軍醫(yī)救治傷患。(張振國:《我所知道的長沙大火》,《長沙大火》,岳麓書社1997年版)張治中又何嘗不是在睡夢中被副官叫醒,酆悌報告說:“各處起火,電話已斷,究竟放火者何人?外面人都傳說火是由警察局開始燒起的?!毕挛纾瑥堉沃衼淼秸抡?,陳誠忍不住大聲怒斥:“敵人未有繳我的械,你把我的械都繳光了,你叫我這長官怎么當法?”張治中解釋說:“辭修,不要說下去了,我是該死,大火的事我完全不知情?!笔Y介石得知長沙焚毀,“聞之心痛”,有感于“地方人員之不力,殊為浩嘆”,16日傍晚返回長沙,第二天登上天心閣,但見滿城焦土,內心“更為悲惶”。(《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在對外宣示問題上,蔣介石“擬以漢奸縱燒為由”,陳誠明確反對:“此事系有計劃之舉動,不能認為無過,必須自己認錯,方能對得起民眾?!保ā肚рx重負——錢大鈞將軍民國日記摘要》,中華出版公司2015年版)蔣介石真是煞費苦心,“第一須顧慮不為敵暴露我政府之弱點;第二不能使湘民反感,增加政府困難;第三不可使文白政治生命從此斷送,而予以善后機會”。(《陳誠先生書信集——家書(下)》)在這樣的前提之下,當然只有棄車保帥一途,酆悌、徐昆、文重孚(湖南省會警察局局長)三人很快被判處死刑,張治中則由行政院予以革職留任處分。
長沙大火事件,蔣介石不滿陳誠“厚于責人而不愿助人”,要求陳誠“不怨不尤”,與張治中“互相合作,共同肩負艱巨,以當未來不測之大難”。陳誠回電解釋:“文白兄多年獻身革命,且為領袖下共同奮斗之袍澤,今一旦疏忽,遭此巨變,吾儕除齊心共負艱巨外,更有何策?”同時強調自己是“只對事,不對人,明是非,負責任”,“以整個國家民族之立場為立場,在積極工作方面,努力求解決而已”。(《陳誠先生書信集——與蔣中正先生往來函電(上)》)很明顯,陳誠話中有話,他在家書中完全持批評態(tài)度:“文白兄為人最愛好、最要面子,此次主湘確抱無限希望。惟可惜相助者不得其人,一切均重表面,而不切實際耳?!薄拔易詥枌τ谖陌讕兔Σ簧伲陌滋珶o人了。”
盡釋前嫌 分道揚鑣
1939年1月,張治中辭去湖南省政府主席職務,帶著疲憊的身心回到重慶,蔣介石和顏寬慰:“還是要做工作?!?月16日,張治中正式就任委員長侍從室第一處主任,每天早上8時前準時步行上班,風雨無阻。張公館就在侍從室斜對面的“桂圃”,有時碰上緊急公務,留守人員一個專線電話,主任總能及時趕到?!肮鹌浴币步小肮饒@”,毛澤東重慶談判時就住在這里。

隨著時間的推移,陳誠和張治中之間的誤會也在慢慢消失。“我到侍從室以后,與陳誠的友誼,顯然在繼續(xù)增進。幾次戰(zhàn)役,他去前方,我們常常打長途電話,一打就是幾十分鐘,有一次打到七十分鐘,拿電話筒的手都酸了?!保ā稄堉沃谢貞涗洝罚┕P者當日十分好奇,兩個大男人的“電話粥”到底“煲”些什么內容,去年陳誠日記出版,總算得以窺探一二。比如4月18日,張治中悄悄告訴陳誠,川軍王陵基電何應欽,“留該部任游擊條件不夠,希調后方”,何應欽已答應兩師調后方,兩師在前方游擊。陳誠聞訊極不高興:“豈有此理,如各部均如此,則不必抗日矣。如有一師長請求后調,不知是否準其調一旅至后方整訓?!?0日,陳誠請張治中轉告何應欽:“希望對于整軍原則,應以凡為國家犧牲者應設法充實之,不然即行解決,以明賞罰,以獎有功?!苯涍^一年多良好互動,陳誠對張治中的看法徹底轉變,認為他“無私心,無野心”。
1940年8月,陳誠專事第六戰(zhàn)區(qū)和湖北省政,政治部長、三青團中央書記長這兩個職務均由張治中接任。一個遠在鄂西恩施,一個常留陪都重慶,但在許多問題上始終保持聯(lián)系與溝通。第六戰(zhàn)區(qū)實行軍需獨立,中央各部門均表贊成,張治中心里高興,深夜還打電話給陳誠表示由衷佩服。1943年2月,任勞任怨的陳誠又遠赴云南楚雄擔任遠征軍司令長官,直到1943年10月胃潰瘍出血,獲準回重慶近郊休養(yǎng)。張治中寫信勸導陳誠:“兄一向肯負責,有擔當,苦干,硬干,對領袖,對國家,貢獻甚大!不過求治太切,不免操之過激,負責太重,往往超過其力量。吾兄今正可利用養(yǎng)息之閑暇,加以檢討省察,養(yǎng)成恬淡、和平、專一之性格,以輔弼領袖,完成革命建國之大業(yè)也!”恢復一陣,張治中上門探望,陳誠深為感動,此后幾乎無話不說,一日談起軍隊危機和軍政部腐敗現(xiàn)象,竟然從下午4時聊到午夜方散。
不過,私人感情再好,軍政改革的意見再接近,陳誠和張治中在對中共問題上面,始終無法達成一致,張堅持聯(lián)共主和,陳主張反共主戰(zhàn)。1949年1月,在內戰(zhàn)中接連敗北的陳誠調任臺灣省政府主席,蔣介石不久亦下野鄉(xiāng)間。解放軍渡江在即,代總統(tǒng)李宗仁授權張治中等北上和談,談判破裂之后,中共挽留代表團留在北平,周恩來語重心長地說:“西安事變時我們已經對不起一個姓張的朋友,今天再不能對不起你了!”從此,張治中與蔣介石、陳誠分道揚鑣,再無鴻雁往來。五六十年代,張治中撰寫回憶錄,洋洋灑灑60萬字,專門辟出一節(jié)“一個武將——陳誠”,以此懷念他與陳誠長達二十余年的個人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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