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之前提到過，辦公室有位90后小朋友，自從在文章里曾經(jīng)略略調(diào)侃過他一次之后，小朋友變得很嗨！天天盯著筆者：你快點寫文章黑我啊！恰巧，一位處于中年轉(zhuǎn)型期的大姐給小朋友安利了幾盆多肉，他更變本加厲，不僅拎著盆多肉逛公園，還要求筆者連多肉一起黑。甚至最后通牒：再不黑，我去舉報你了！

好吧，如你所愿！

眾所周知，最近幾年多肉如蝗蟲一般，鋪天蓋地。那位中年轉(zhuǎn)型期的大姐，雖然才起步，家里已經(jīng)幾十盆了，而且在辦公室發(fā)展了一老一小兩個下線，其上線大約有數(shù)百盆。剩下的幾位之所以未被安利，只是因為先加入了跑步教而已。孟子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如今則是：天下不歸跑步教，則歸多肉教。

筆者雖然不養(yǎng)動物、植物，但對園藝盆栽并不反感。記得以前寫過關(guān)于動物能否成精的文章，當(dāng)時就指出，植物也能成精，只是尚未展開。這次就簡單談?wù)勚参锏某删?。植物成精，在志怪作品中很常見。比如《搜神記》卷十八說：

吳先主時，陸敬叔為建安太守，使人伐大樟樹，下數(shù)斧，忽有血出，樹斷，有物，人面，狗身，從樹中出。敬叔曰：“此名‘彭侯’?！蹦伺胧持Ｆ湮度绻??！栋诐蓤D》曰：“木之精名‘彭侯’，狀如黑狗，無尾，可烹食之?！?/p>

木之精狀如黑狗是個籠統(tǒng)的說法，實際上，隨著植物修煉水平的提高，幻化為人形并不是難事?！段饔斡洝返诹幕刂校蓸渚?、柏樹精、檜樹精等與唐僧論詩，還要將杏樹精嫁給唐僧?！鞍私渎勓?，不論好歹，一頓釘鈀，三五長嘴，連拱帶筑，把兩棵臘梅、丹桂、老杏、楓楊俱揮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鮮血淋漓?！谴糇铀餍砸活D鈀，將松柏檜竹一齊皆筑倒?！眲游锍删獨ⅲ参锍删惨獨?，為什么？

這個問題暫時無法展開，只能簡單說兩句，古人認(rèn)為“地反物為妖”（《左傳·宣公十五年》），即違背人類、自然之正當(dāng)秩序的現(xiàn)象，均可稱為妖。有些研究者進(jìn)一步將精、怪、妖分開，妖屬于激進(jìn)的鷹派，精屬于溫和的鴿派。不過，古人似乎并沒有如此細(xì)致地劃分。不管怎么說，對于違背了秩序的怪異現(xiàn)象，除掉是最便捷的辦法。

“物久成精”，植物尤其是木本植物的壽命太長，比起那些需要苦苦修煉、不斷抗拒生死輪回的動物，植物成精就容易得多了。只不過，雖然植物成精容易，但移動不便，被人發(fā)現(xiàn)之后，只有等死?？墒?，no zuo no die乃天下之公理，植物成精之后，往往忍不住像方唐鏡一樣：“怎么樣呀？咬我呀你，又站出來了。又站回去了。跳出來又跳進(jìn)去，揍我呀笨蛋？！”然后就如愿了。

比如下面這位：

唐高宗上元年間，臨淮駐軍將領(lǐng)舉辦燒烤夜宴，肉香四溢。諸將正吃得開心，忽然有一只巨手從窗外伸進(jìn)來，外面還有聲音傳來，說要塊烤肉吃。這些軍將都是膽子大的，怎么能被這種怪象嚇到，當(dāng)然不給。那巨手連伸了好幾回，都沒撈到肉吃。軍將們煩起來，用繩子做了個活套，在窗邊候著，等那巨手再伸進(jìn)來，一下套住就往屋里拽。外面那位似乎力氣還不小，眾人一齊用力，把手臂拉斷，原來是一截楊樹枝。再出門“持以求樹”，在不遠(yuǎn)的河邊發(fā)現(xiàn)了那棵楊樹。當(dāng)然是群刀齊下，將其砍斷，“往往有血”（《太平廣記》卷四一五引《廣異記》）。

既然楊樹已經(jīng)成精了，繼續(xù)餐風(fēng)飲露不是很安全嗎？偏偏要開葷，而且是訛詐兵哥哥，這輩子沒見過這種要求。當(dāng)然，這種因貪吃喪命的花妖還是較為罕見（為敘述方便，植物成精均用花妖指代，雖然并不完全一致）。他們與人類的交流一是談詩論道，二是啪啪啪?！段饔斡洝穾孜灰呀?jīng)向唐長老表達(dá)了訴求，只是第二事未諧。《聊齋志異》卷十一“黃英”則兩條都辦到了。陶氏姐弟均為菊精，與酷愛菊花的馬子才結(jié)交。姐姐黃英嫁入馬家，弟弟則與姐夫每日歡飲論道。這個故事太熟悉了，不再啰嗦。筆者知道，大家不耐煩看幾個酸人拽文，所以下面兩個都是純啪的故事：

唐僖宗中和年間，書生蘇昌遠(yuǎn)在蘇州郊外的小莊園里讀書。某天遇見一絕色女子，“素衣紅臉，容質(zhì)絕麗”，驚為天人（“閱其明悟若神仙中人”），就像段譽(yù)在蘇州遇到王語嫣一樣。蘇書生不像段譽(yù)那般迂腐，此后每日與“神仙姐姐”在莊園中幽會。為了表示愛慕之切，他還將玉環(huán)贈與“神仙姐姐”。有一次他偶然見到門前的荷花開得特別妖艷，就仔細(xì)賞玩。赫然發(fā)現(xiàn)花枝上掛著自己送給“神仙姐姐”的玉環(huán)，他意識到自己遇到花妖了，當(dāng)機(jī)立斷，將花枝折掉，果然神仙姐姐再也沒來（《北夢瑣言》卷九）。

南宋光宗紹熙三年，潘昌簡被任命為湖北蒲圻知縣，他帶著師爺陳致明上任。因為“邑小無民事”，工作清閑，潘知縣常去師爺家里喝酒閑聊。師爺家院子里的芭蕉長得茂盛，潘知縣就跟師爺開玩笑說：就讓蕉小娘子給你陪酒。這么清閑的日子過了一年，陳師爺遇到一女子，“綠衣媚容，入與之狎”，師爺久宦在外，家里也沒人，于是欣然笑納。幾個月過去，師爺?shù)纳眢w漸漸不支。潘知縣不明所以，忙著請醫(yī)生，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師爺病勢愈來愈重，這才告訴知縣，那位叫“蕉小娘子”的女子是病根。知縣命人砍掉芭蕉樹，不過已經(jīng)來不及了，師爺最終芭蕉葉下死（《夷堅支志》庚卷六“蕉小娘子”）。

以上的幾個故事里的花妖，雖然舉止優(yōu)雅、容色艷麗，且善良、無辜、沒心機(jī)，可是人類遇到她們，結(jié)局未必有多好。善良、無辜、沒心機(jī)，似乎蠻符合圣母白蓮花的特征。順便說一句，《北夢瑣言》里的那位荷花精，在原文中即作“白蓮花”。

當(dāng)然，我們不能簡單地將花妖視為“白蓮花”，因為有些花妖是男的，只是他們同樣秉承了花妖溫和鴿派的傳統(tǒng)。

清代有個書生借住在帝都云居寺準(zhǔn)備科考。有個十四五歲的小正太，經(jīng)常來往于寺廟。書生是個浪蕩子，見小正太生得唇紅齒白，不由龍陽之心大動，引他滾了床單，小正太倒也欲拒還迎、順?biāo)浦?。第二天一早，兩人還未起床，有客人忽然推門進(jìn)來，書生頗為囧愧。沒想到客人熟視無睹，過了會和尚送茶進(jìn)來，也像沒見到小正太似的。書生心中起疑，就追問小正太的來歷。小正太說：相公不要緊張，我“實杏花之精”。我不是來采補(bǔ)相公的，玩采補(bǔ)一路的是魅，“山魈厲鬼依草附木而為祟，是之謂魅”；我們是“英華內(nèi)聚，積久而成形，如道家之結(jié)圣胎，是之謂精”。至于身為男子，則是因為杏樹有雌雄，我是雄杏精（《閱微草堂筆記》卷八）。

《庸庵筆記》“樹靈報仇”條有過這樣的解釋：“夫草木無知之物也，然老樹閱世至百年，得日月之精華，受雨露之滋培，其靈氣愈積愈厚，則無知而若有知，亦理之可憑者?！?“無知而若有知”很準(zhǔn)確地說明了植物成精那種溫和、小受的特點。

溫和、小受并不是弱點，相反，相對于動物為了修煉成精，總在生死輪回中掙扎，植物往往“閱世至百年，得日月之精華”。它們在生死關(guān)頭，能坦然面對。無論是人還是動物，死后在冥府喊冤、殺回陽間報仇的比比皆是，但幾乎沒有植物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