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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植芳百年誕辰|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
【編者按】:今年是賈植芳先生百年誕辰。昨天,賈植芳學術思想研討會在甘肅張掖河西大學舉行。賈植芳研究中心、賈植芳講堂也在該校成立。上海電視藝術人文頻道《今晚》也將于4日、5日21時30分播出紀錄片《把人字寫端正》。此文為賈老門生李輝所作,回憶了賈植芳、任敏夫婦的往事。

今年是賈植芳先生百年誕辰。二十多年前,我主編“歷史備忘書系”時,請賈植芳先生、任敏師母編選一本《解凍時節(jié)》,這也是他們夫婦出版的唯一的一本書。
《解凍時節(jié)》(長江文藝出版社,二〇〇〇年)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寫給任敏”,賈植芳寫于一九七二年至一九八五年之間的書信;第二部分,“平反日記”,賈植芳寫于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二年的日記;第三部分,“流放手記”,任敏敘述受難親歷記。三個部分,是一個家庭的文獻記錄,都是非虛構作品,至今讀來,仍令人悲從心來。
在為《解凍時節(jié)》所寫自序中,賈植芳這樣說:
我的青年朋友李輝愿意將我與老妻任敏我們這個兩人世界的三種家庭“檔案”材料作為他為長江文藝出版社主編的“歷史備忘書系”之一出版,這些文字本來都是魯迅先生所說的“非文學寫作”,是我們這個兩人世界的生活紀念,目的本來是保存自己的歷史記憶,現(xiàn)在能有機會公開印行,交給廣大的社會來保存這些屬于個人而又不僅僅屬于個人的記憶,我想想,覺得也好,感謝之余,也不免有許多感慨。(《解凍時節(jié)》自序)

是在上海,我提出幫賈先生編這本《解凍時節(jié)》,他同意了,他轉身走進臥室,拿出一摞信遞給我:“這是我和任敏的一些信,你拿去看看,幫忙整理一下。”
這批信的第一封,寫于一九七二年五月二十一日:
正惦念中,接到你在襄汾車站來信,知道一路順利,很是高興。那天晚上車開后,我步出站臺,乘車回校,九點多到了家。你走了,覺得房間分外的寬闊、空虛,但覺得你這次來,在上海住了這么一個時候,心里實在喜歡,尤其看到你身體健壯,精神煥發(fā),這對我安慰鼓舞很大。望你在鄉(xiāng)間健康地生活、學習和勞動,尤其要牢記毛主席教導,要學習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的高尚作風,在農(nóng)村這個廣闊的天地里,把自己鍛煉好!

可以與任敏見面并開始頻繁通信,是因為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發(fā)生之后,中國開始發(fā)生里程碑式的歷史轉折。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類似賈植芳這樣一些被管制的“異類”,所處的環(huán)境也就開始有所改善。這些家書能夠保留下來,無疑與這一現(xiàn)實變化有關。賈植芳在自序里特別提到,他在“文革”中寫給任敏的私人通信,不得不謹慎小心,不能不有一些言不由衷或者言內意外的表述,第一封信里的文字表述,大致可以從這一角度予以理解。
當年整理這些信,我的情緒一直無法平靜。這些信,真實記錄著一個時代。從對親人和故鄉(xiāng)的思念,到個人處境每日變化的描述;從購物細節(jié),到生活叮囑;從在印刷廠監(jiān)督勞動,到回到中文系資料室重操舊業(yè)……幾年時間里的個人瑣碎生活,無不映襯著一個個重大歷史事件。
實際上,任敏經(jīng)歷的磨難超出人們想象。當年因為胡風案件爆發(fā),賈植芳率先被捕入獄。僅僅幾天后,任敏也被捕入獄。一年多后,她被釋放。但在一九五八年的年底,她又從上海下放青海。初到青海,任敏安排到山區(qū)教小學。不到半年,上海的檢舉信到了青海,揭發(fā)任敏在一位上海朋友家里的時候曾為胡風集團鳴冤叫屈。于是,她再度關進監(jiān)獄。
任敏入獄時,湊巧看守所所長是山西人,她受到照顧,被安排當女囚犯頭目,協(xié)助所方管理。這樣,她有了一定自由,可以里里外外隨便走動??墒?,最為艱難的日子來到。這便是饑荒歲月。在青海,饑餓像瘟疫一樣蔓延。一位牧民犯人餓得難以忍受,便央求任敏幫助弄一碗牛奶喝。她想方設法偷來一碗,沒想到,那牛奶是公安局長的,結果她被關禁閉,戴上手銬。從此,她被罰從囚室里往外抬當天餓死的犯人尸體。盡管她個頭矮小,體弱無力,可是,她不得不經(jīng)受這種折磨,常常是每次抬完回到房間,她就會感到頭暈目眩。
任敏一九六二年出獄,回到賈植芳的家鄉(xiāng)山西襄汾,與公公婆婆一起生活。她必須承擔起照顧他們的責任,是她先后將兩位老人送終,而這幾年,賈植芳一直關押在上海監(jiān)獄。
回到家鄉(xiāng),任敏到處打聽賈植芳下落。經(jīng)過多方打聽,她得知先生仍關押在上海的提籃橋監(jiān)獄。于是,便有了賈先生對我回憶的那個感人細節(jié):
“一九六三年十月,我突然收到了一個包裹,包裹的布是家鄉(xiāng)織的土布,里面只有一雙黑面圓口的布鞋,鞋里放著四顆紅棗,四只核桃。這是我們家鄉(xiāng)求吉利的習俗。雖然一個字也沒有,但我心里明白,任敏還活著,而且她已經(jīng)回到了我的家鄉(xiāng)。這件事使我在監(jiān)獄里激動了很久很久?!?/p>



一九六六年春天,賈植芳出獄,但仍屬管制對象,任敏與他只能書信往來。直到一年多之后的一九六七年九月,她終于湊夠錢,乘上開往上海的火車。她沒有告訴賈先生她要來探望的消息。她來到賈植芳的住所。時已中午,賈植芳還沒有回來,她靜靜地躲在宿舍大門后面的角落。她害怕碰到認識的人。賈植芳回來了。他剛走進大門,手提包袱的任敏突然在旁邊叫了一聲:“植芳,我來了!”
感人的一幕。
我的敘述沒有一點兒加工,甚至比任敏師母的回憶還要簡略、平淡??墒?,當年在他們住的那個小閣樓房間里第一次聽到她回憶這些往事時,我沉默了好久。
知道這些故事,再讀他們之間的家書,便對賈先生每封信里對師母所表現(xiàn)出的關懷、叮囑、細致,有了更為深切的感受。
在這些家書中,賈植芳所一再強調的是生存的信念。他始終相信歷史是公正的,而要等待這一公正的結果,生命是首要的。因此,他不厭其煩地叮囑遠在農(nóng)村的任敏,要注意吃好吃飽,要注意休息。他用各種方式各種語言為他們彼此鼓勁。他告訴任敏:“附信寄來的窗花——一對小魚,我很感興趣,聯(lián)想到我國古代的大作家莊生的話:涸轍之鮒,相濡以沫。我們各自勉勵,努力學習改造,爭取早日團聚。”(一九七三年二月)何時團圓,這便是他們苦難愛情中的精神支持。

請允許我摘錄幾段賈植芳寫給任敏的家書:
這些日子沒什么事,我身體精神都很健康。處理的事,也許需要上面批示,我這么想,所以還得等等,不能著急。來信說,你常想到這半年來忙于你的生活,想到我穿衣問題,等等。快不要這么想了,我常說,我們現(xiàn)在的唯一要務,就是集中一切力量保持兩個人的身體健康,這是根本的根本,是最大的財富和幸福,穿的衣服只要能貼體和御寒就行了。你先不必為我的衣著操心,我倒是擔心你腿不好,怕受寒,所以很想先把你的棉褲寄回,來信說,預請做一條,那也行,如無條件,即來信,好把舊的寄回。總之,首先要照顧吃飯,我住在大城市里,吃的總比你在鄉(xiāng)間強些,每念及此,心里也很難受。但想到這些年艱辛的生活,對我們的改造和鍛煉的意義,那收獲就很大,也許這就是我們將來能再為人民和革命做些有益的事的最堅實的基礎,如我所說,是千金難買的。這么一想,我覺得心胸很是開朗和廣大。我想,你也應當有此體會。(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日)
六月十二日的來信及匯來的八元錢收到了。知道你身體大健,使我精神上的負擔得到解除,很甚高興。雖然如此,但你年紀大了,加上生活的艱苦,應該從這次病中得出教訓,重視生活上的保健工作,這樣身體健壯,才能保持旺盛的精神力量,在生活和勞動中得到鍛煉,為我們后半生的幸福,建立穩(wěn)固的根基。要注意勞逸的適當安排;要加強學習,在思想上跟上時代前進。學習剪窗花很好,這也是一種精神修養(yǎng),使精神上有所安排,集中,這樣也能排除一些物質生活上的艱苦,保持一種內心的安樂和愉快。(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四日)
你身體都好,我很高興,反正我們這么拖了近二十年,兩個人身體都好,并從艱苦生活中獲得很大的思想收獲,這就是最好的教育。還是那句老話,把我們的財力盡量用于支持生活,保持健康,你不能光吃窩窩,要吃細糧,年紀大了,鄉(xiāng)下副食品又少,哪怕暫時不要買什么用品,一定要把經(jīng)濟力量集中用在生活上,精神健康,它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一九七三年七月二日)
你這些日子生活如何,是否吃白面?要吃白面。生活上絕不能過于克苦,以致影響健康。油少,就多吃些蛋,一定要保持必要的營養(yǎng)水平,把身體搞好!(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五日)
什么叫“相濡以沫”?讀了這些文字,我才真正明白了。
漫長、痛苦的等待,終于在一九七七年結束。讀這之后的家書,可以一步步感受到賈植芳內心的變化。他還是那個樂觀、傲然而立、不卑不亢的賈植芳,他完全有資格這樣向世人宣稱:
這三十年來我們經(jīng)歷的生活是極為嚴峻的,但也是對我們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的長成起了巨大推動作用的,因此也是非常有意義的。所以雖然艱苦,我們卻沒有陷入悲觀和頹唐的泥坑,我們走過來了!我們在精神上還保持著年青人的氣質和純正。這些你一定是有所認識和體會的。(一九七七年十月四日)
“文革”結束之后的賈植芳,又開始堅持每天寫日記,從此不再間斷。一九七九年十月五日,賈植芳在日記中寫道:
今天是古歷中秋節(jié),也是二十多年來和敏在一塊第一次過這個團圓節(jié),今天聽人說了一句笑話:“在月亮下面人人平等”,她在市區(qū)買回一些豬頭肉,兩個人對飲幾杯,月亮圓圓地掛在窗外的上空。
二十多年后,在復旦校園的宿舍里,他們終于一起彼此相依,坐在中秋節(jié)的月光之下。他們的苦難愛情,終于等到了月圓。
今年是復旦大學一百一十一年校慶時,“復旦青年”微信公眾號,以《一百一十一年的浪漫復旦》為題,梳理百年之間的復旦浪漫愛情,其中挑選了賈植芳、任敏夫婦,起了這樣一個小標題“七十年代,十年動蕩中和你談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微信文章最后所寫兩段文字,是對先生與師母愛情的完美詮釋:
晚年的任敏因腦中風入院,為了支付昂貴的醫(yī)藥費,賈植芳每天伏案著述,整理舊稿,收到稿費后就托學生送到醫(yī)院,從無怨言。任敏中風后不能說話,后來逐漸連意識都沒有了,但賈植芳每天都在她的床前同她說話,為她讀文章。
二〇〇二年任敏離世后,賈植芳每天早上會在她的遺像前放一杯牛奶,他說這是任敏的早點。這一習慣,保留到二〇〇八年賈植芳過世。(《一百一十一年的浪漫復旦青年》)


走筆至此,眼前浮現(xiàn)師母追悼會上的場面。
在向師母遺體告別時,賈先生忽然雙腿跪下,雙手支撐地面,慟哭不已,許久不肯站起。看到這一幕,我們許多人都哭了。




二〇〇八年一月,我為新華文軒策劃的一套“中國人物系列”四種出版,其中有賈先生的《歷史背影》。此時,賈先生病重住院,我們夫婦帶上書前往上??赐T诓〈采?,賈先生翻閱這本新書,并在扉頁上題跋。哪里想到,這竟然是我們見他的最后一面。四月二十三日,獲悉他病危,我匆忙趕去探望,他已昏迷不醒。第二天,先生去世。

送別賈先生的告別儀式上,我一直沒有落淚。先生能夠活到九十二歲,昏迷之前還能與前來探望的學生們交談,還寫下最后一篇日記。他在沒有太多病痛的折磨中離去,該為他感到慶幸??墒牵斪詈笸谱咚倪z體時,我還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從來沒有這樣哭過。那一刻,更多的不是悲哀,而是失落——在這個世界上,很難再有他這樣的先生了。
在天堂,先生不孤獨,他與師母再相聚。
先生去世之后,我整理先生的來信,又一次在他的有力而難以辨認的“天書”中感受熟悉的溫暖。他對學生們學習、工作的指點與關心,特別是對我和應紅事無巨細的關愛、叮囑,再次閱讀,仍讓我情不能已。此刻,非“感動”二字能完全概括我的心情。對于我,先生的意義早已超出了導師的范疇。

日本漢學家山口守先生也是賈先生的學生,他在寫給我的一封信中敘述他參加賈先生告別儀式之后的感受:“喪禮那天,我在趕機場的車上因旁沒人而直哭,司機先生是個好人,裝著沒聽見我的哭聲。我自己也沒想到哭聲不是從喉嚨里出來而是從內心深處出來的。后來到美國開會。會議結束之前,有一位美國的大學老師過來和我聊天,知道我曾在復旦大學,就問來我的老師是誰。我就說‘賈植芳老師’,但一下子嗓子哽塞,說不出第二句話,眼淚盈眶,就說不下去了。她可能猜到我這么難過的原因吧,直安慰我,甚至旁邊的幾個人都很同情我,竟使我更難過。”

我想,賈先生的弟子們,都有同樣的悲傷與失落。
先生去世的那年年底,某天夜里,我夢見賈先生和師母兩個人,說是要給先生過生日。同時夢到他們兩位,這還是第一回。天亮了,我發(fā)短信告訴貴芙:“昨天晚上我夢見賈先生和師母了。”貴芙回信說:“這幾天要把先生的骨灰與師母合葬?!被茧y與共相濡以沫的恩愛夫妻,終于又要一起居住,永遠不再分開了。
同在二〇〇八年八月,我妹妹因病去世,山口守兄來信安慰我,有一段話他寫得特別好:“回想到那年我們訪問你的故鄉(xiāng),見到你妹妹,已成了難忘的記憶。因為我是個無神論者,對任何人的逝世不能說‘安魂’或‘離開人間’這種話,但將他們的形象可埋在自己心里深處,并永遠記在記憶里面,這樣故人就能活在自己腦子里。有時做夢能見到他們。這幾年我也死了幾位親友。晚上睡不著時,時常想他們太難過,但后來我才想,回憶或夢里能見到故人也不壞,要不然他們會消失了。”
夢見先生和師母,說明他們沒有消失。
他們怎么會消失呢?先生和師母的思想和情感,就活在這些書信的字里行間,活在他們的苦難愛情里,活在我們的記憶和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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