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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與漢之間·相忘于東湖(上):身即是遠方

2015年2月,東湖凌波門棧橋。這里位于武漢市武昌區(qū)東湖南路,緊鄰武漢大學。諶毅 圖
近乎沉重的潮潤,夾雜著來自藻類的腥甜,空氣中一半是被蒸騰的東湖水,一半是膨脹的自由,不由分說,心跳加速,抬腳伸臂,就像一頭撞上女妖塞壬濕漉漉的身體,原始的氣息灌滿了口鼻和肺。
2003年“非典”期間,武漢大學校園封閉臨近尾聲,東湖邊,武大凌波門內(nèi),我踩著同學的手掌蹬上欄桿,卻尷尬地把自己掛在了柵欄頂?shù)募獯躺?。終于,我落在了湖岸,落在長達數(shù)月的管制之外,一大片棧橋向著無邊無際的湖水延伸。我們曾經(jīng)圍坐在棧橋盡頭點著蠟燭的紅桶邊,聽校園歌手彈唱。
十三年后全城暴雨,棧橋沒入水下,年輕人隔水踩著棧橋跳躍,上演凌波微步,照片傳到網(wǎng)絡(luò),網(wǎng)友脫口而出“武漢‘看?!?/a>,官方一度引為負面,凌波門棧橋從此成了城中最浪漫的野生景點。
凌波門
2003年那天,我們在風光村小館子門前吃燒烤,喝啤酒,桌子盡可能緊挨著東湖,幾乎就要掉下水去。我們不會想到,背后一屋頂著一屋向上蔓延的城中村,花花綠綠的,后來被戲稱為“武漢版托斯卡納”。
東湖最北端的楊春湖,還要六年后才會建成高鐵武漢站,送來大批追逐櫻花的游客。東湖西南岸的珞珈山,2003年春天因疫情而封閉的武大校園,也理應(yīng)和2020年疫情暴發(fā)時的春天一樣,櫻花樹下沒有人,只是我已不記得當時情景。
2003年是我住在珞珈山下東湖邊的第六年,凌波門棧橋那時還是一副遺世獨立的軀殼,灰泥脫落,青苔斑駁,像是遠古時匆忙逃離的外星艦隊留下的巨大殘骸,懸浮湖面。綠道還要再過好幾年后才會存在,湖邊路面簡陋,風大的時候,浪頭爬出湖塘,一下一下拍打腳踝,浪碎成沫,想要把你帶走。側(cè)船山的幽暗中,偶爾會有白得晃眼的人體反光,偷偷換衣服的野泳人,眼神倏忽來去。民國時,少帥張學良愛和趙四沐游凌波門側(cè)船山一帶,在他倡導下,武大成了全國首開男女游泳課的大學。我在武大七年,卻沒有碰上過這門課。
站在2003年的凌波門棧橋盡頭,仿佛能看見超越視線極限的遙遠時空。
對岸的磨山上還沒有轉(zhuǎn)一圈13分14秒的摩天輪,磨山背后的中科院武漢植物園近乎無人問津。一年四季都會有皮劃艇編隊從棧橋前掠過,劃手們筋肉鼓脹,人艇合一,向東南方穿越側(cè)船山、風光村,繞過南望山便不知所蹤。南望山南面武漢體育學院,東連喻家山,山下中國地質(zhì)大學挨著華中科技大學,華中科技大學又隔著喻家湖(東湖的分汊)與馬鞍山森林公園對望,而以上所有大學的學生都會去森林公園湖邊燒烤。
我們對來到武大校園追求女生的華科大理工男充滿敬意,因為他的愛之旅必須跋山涉水,把以上文字敘述的路程反過來走一遍。這就是凌波門外關(guān)于東湖南麓的遙望與想見。
我們曾經(jīng)帶著剛高中畢業(yè)的韓國留學生出凌波門,她們看到東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海!”。無疑是集錯誤的判斷與準確的印象于一字的反應(yīng)了。
湖濱宿舍
在凌波門內(nèi)武大宿舍蝸居的記憶始終蒙著一層陰郁的冷色調(diào)。山南水北為陽,那里偏偏是山北水南,一年四季濕氣氤氳,夏季悶熱,冬天陰冷,東湖只是你窗角上一小塊拼貼。
宿舍依山,一面出去是一樓,另一面出去是二樓。下課回寢室,山間小徑上,鳥拒絕讓路。午睡醒來睜開眼,遭遇趴在我肚皮上的多足蟲,它停下腳步,看看我又走開,留下一串拉鏈般的腳印。坐桌邊正看書,窗前一個黑影,緊接一聲鈍響,出門看究竟的同學趕上幫忙抬尸,后來說是某系博士生失戀跳樓。
同住一層的有位外系的廣東仔,此君冬睡草席,其他人卻在湖水潮氣中冷得瑟瑟發(fā)抖,以至于有人戲劇化地把寢室桌子板凳劈了燒火取暖。本科畢業(yè)后,我們帶著廣東仔搬進碩士生宿舍,直到這時才起了心,到學校有關(guān)部門一查,竟查無此人。
逃課時,我會從宿舍走出凌波門,叫一艘小船,船主問去哪,我說隨便。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躺在船底合上眼,水線以下,一片朦朧混響,從岸邊到湖心,又到岸邊,大腦停轉(zhuǎn),青春流逝,一場躺平美夢,只用花十五塊錢。
現(xiàn)在沒有這樣的事情了,你在東湖水面上看到的船家,應(yīng)該都是國企員工,不一定有編制。
東湖從背景走到前排
進入本世紀第二個十年,東湖逐漸不再那么野生,先是擁有了“中國最大城中湖”的名號(此前鮮有人知),很快又因為江夏成為城區(qū),而把這個稱號讓給湯遜湖。然后是“世界級城市綠心”,長達上百公里的綠道竣工開放,串起散落四岸的眺望。

2015年1月,東湖霜虹橋一隅。諶毅 圖
現(xiàn)在,東湖幾乎整個變成了一個大公園,一個圈起33平方公里水面的巨大景區(qū)??瓷先?,一切都經(jīng)過用心修繕。鋪裝步道沒有放過哪個角落,一座被漆成馬卡龍色的摩天輪在湖心岸邊豎起,聲稱自己旋轉(zhuǎn)一周正好13分14秒,以此祝福乘客“一生一世”。莫迪和默克爾這些大人物的到來,使得幾十年前領(lǐng)導人數(shù)十次下榻湖濱的神奇敘事得以喚醒、延續(xù),東湖再次跟上了大國跳動的脈搏。
在武漢人的生活圖景中,東湖從背景走到前排,讓人不得不揉揉眼睛重調(diào)焦距,再看它幾眼。
驅(qū)車過二七長江大橋,走地面羅家港路,一條始終緊貼二環(huán)線高架的河溝讓人迷惑?,F(xiàn)在我知道,它就是羅家港渠,連接著身后長江與遠處的東湖。還有一條通道則與三環(huán)線并行,通過天興洲大橋下的青山港武豐閘聯(lián)系長江。東湖水赴青山港要過北洋橋(原名白羊橋,武漢話白、北不分),這座石拱橋五百年來僅維修三次,據(jù)說武鋼20噸以上載重卡車仍可通行。
周蒼柏的海光農(nóng)圃
攤開地圖,看武漢及周邊,東湖是長江南岸一連串藕斷絲連的湖泊中的一個。幾乎不用專業(yè)知識也能猜到,這些湖原本相連,曾經(jīng)是長江的“備用河道”、平行于主流的迷走旁路。
武漢坐擁百湖,最終只有東湖成為特殊的那一個,從漁農(nóng)謀生的川野到市民郊游的風景,再到城市中心體量巨大的安寧放縱,從生存到自在再到自由的嘗試,這一切,還是要從民國銀行家周蒼柏的海光農(nóng)圃說起。

民國銀行家周蒼柏(1888—1970)與其夫人董燕梁。長江網(wǎng)-長江日報 圖
“每逢周末,父親總要帶上干糧,帶全家到東湖那荒地上玩一天,談他的理想和規(guī)劃。他在東湖開發(fā)經(jīng)營,種下了大片瓜果、花卉,飼養(yǎng)了成群的雞鴨、蜜蜂,制造蜂蜜、蚊煙,還飼養(yǎng)了一些供觀賞的動物。他還用一個特大木箱沉在水底,建造了一個簡陋的游泳池。暑假,我們一群孩子都住在那里,過有規(guī)律的暑期生活,每天游泳、做功課、劃船、練琴。”
周蒼柏之女、歌唱家周小燕回憶中的海光農(nóng)圃,聽上去像一個美式童子軍營地。周蒼柏本人正是留美出身。他于1929年開始在東湖西南收購土地時,曾向當?shù)氐刂鞅磉_初衷:“漢口人沒有娛樂,而只有嫖賭。我想建設(shè)一個公園吸引他們郊游娛樂?!?/p>
盎格魯薩克遜新教移民曾視近代歐洲城市為舊世界骯臟墮落的淵藪,他們懷著對純潔鄉(xiāng)野的向往開拓北美新世界。彼時的漢口正是近代歐洲城市的某種翻版,在留美海歸周蒼柏眼中,處女地般的東湖恰好成了與喧囂漢口對應(yīng)的新天地。

海光農(nóng)圃老牌坊。荊楚網(wǎng) 圖
周蒼柏的理想未必有什么新教倫理自覺,他的海光農(nóng)圃在當時一眾私人花園中獨樹一幟:1929年興建,1930年就免費開放給市民。要知道,八十多年后武漢各大國營公園才做到同樣的事情。周小燕日后提到,當年農(nóng)圃自制蜂蜜鴨蛋等,正是要用那些產(chǎn)品的收入,貼補免費開放的成本支出。
周蒼柏試圖把浸淫洋場的漢口市民帶到東湖面前,發(fā)愿讓那些社會人從賭馬賭球抽大煙的早期消費陷阱中逃逸。顯然,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東湖野生自在,湖水未經(jīng)世事,尚如甘泉,可能療愈“城市病”。那時,漢口隔著武昌擁有東湖,好比波士頓隔著康科德?lián)碛型郀柕呛?0世紀的周蒼柏不同于19世紀的梭羅之作為,在于后者主要是獨善其身、文以載道的精神追求,前者是以行動影響城市社群的田野實踐。
1930年代的東湖還是老武昌的遠郊,對隔著長江天塹的漢口來說,類似某種 “可親近的遠方”,有遠方之遠,而無遠方之遙不可及。那時沒有橋隧地鐵,但三鎮(zhèn)之間還有幾分前鐵路時代河湖縱橫、扁舟可達的中世紀遺貌。市民乘船略似乘公交,經(jīng)由長江,抵達緊鄰東湖西端水口湖(今水果湖)的沙湖東端,大概率并非難事。
到此,來自漢口的旅人已將喧囂拋擲身后,離海光農(nóng)圃只剩一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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