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起，我在法國駐上?？傤I館文化處任公共關系官員，在此后四年的工作中，我認識了很多從事媒體工作和遺產保護的朋友。偶然的機會，我聽到阮儀三老師的幾次講座，于是希望能親自參與到遺產保護工作中。雖然我不是建筑相關專業(yè)出身，但我覺得，老建筑除了其本身散發(fā)的魅力之外，還印刻著歲月的痕跡，是構建一座魅力城市所不可或缺的珍貴元素。

帶著對歷史遺產保護的熱愛與好奇心，2014年夏天，我作為國際志愿者，第一次參加了法國REMPART組織的工作營活動。該組織在全法有近800多個營地，每年在不同時段招募國際志愿者，并圍繞不同歷史遺跡的修復，開展大大小小的工作營。他們也與國內著名歷史遺產保護組織“阮儀三城市遺產保護基金會”保持著長期合作關系。

小鎮(zhèn)上唯一的教堂

我參加的工作營，坐落于法國阿爾薩斯洛林地區(qū)一個叫Chatel－Nomexy的小鎮(zhèn)上，針對一座法國中世紀城堡進行修復，其食宿及保險費用只需150歐元。每次工作營，加上輔導員在內，人數一般會控制在30人左右。這次工作營的營員，來自德國、荷蘭、英國、以色列、非洲、中國及法國等七個國家和地區(qū)，其專業(yè)背景包括藝術史、建筑、遺產修復、設計、工程、經濟學、烘焙等。而培訓師則是來自法國各地的修復專業(yè)技術人員。

所有志愿者和營地工作人員全家福

城堡的歷史

城堡仍處在長期修復的過程中，但大部分地方對外開放，且每天配專職導覽講解。

早在路易十四時期，國王意識到，這片領地正在不斷擴張和變強，自己的王權受到威脅。于是國王便下令，讓軍隊把當時的城堡（包括主樓、塔樓、跨橋等主體建筑）一夜之間全部摧毀。由于資金問題，剩下一部分，他下令用大量土地填埋。今天我們看到的這片遺留城堡，就是當時被填埋的部分。據說，當時填埋的土地有10米之高。

而早在1972年前（即城堡保護協(xié)會成立之前），這里曾是大片原始森林。故事就這么奇妙地展開：有人填埋城堡，也有人會發(fā)現和挖掘城堡。

站在城堡遺跡上眺望小鎮(zhèn)

1972年，城堡保護協(xié)會的兩位創(chuàng)辦者——Jacque 和他的夫人，發(fā)現了這片神奇的遺跡。他們開始找人慢慢挖掘。曾在二戰(zhàn)中負責在德國監(jiān)控德軍的法國軍隊，當時恰好經過此地。這支軍隊的將軍，通過Jacque聽說了這里的故事，于是欣然答應，動用自己所有士兵，幫忙挖掘填埋土地。最后，他們用了近兩年時間，挖除了幾百萬噸的土地。這座中世紀城堡由此揭下神秘面紗，重新公之于世。

保護協(xié)會的兩位創(chuàng)辦者（Jacque 和他的夫人）

雖說現在留下的部分僅有原來的1/10不到，但在參觀過程中，人們還是會驚嘆這座城堡的龐大。人在其中獨自行走，很可能迷路。仔細觀察，人們還會發(fā)現，當時對通風、防護、取水等功能，甚至美觀等，已有非常周密的考慮。

城堡周密部署了防御系統(tǒng)，地下通道盡頭有一個向下挖得很深的空間，特意設了很窄的高階梯。右邊靠墻，左邊則完全無護欄，光線昏暗。營地負責人Olivier說，那是特地為來襲的敵人設計的。不熟悉地形的侵略者，被急速追趕到達這里，一定會不慎掉落，無法逃脫。

城堡的自制引水渠道也頗為震撼，水由外至內，循序漸進穿過城堡，匯入一個大蓄水池中。一些當年打仗用的炮彈，和挖掘時發(fā)現的石頭，也被完好地存放在地下，供大家參觀。中世紀的精湛技藝令人驚嘆不已。

城堡遺留的炮彈及石頭

工作營的工作

工作營作息時間非常規(guī)律，早上7:30準時早餐，8:30上工，中午有半小時午餐時間，下午4:30準時收工。我們所有作息時間都以鎮(zhèn)上教堂的鈴聲為基準，有種回到中世紀的感覺。

從高處俯瞰工作營地

我們的工作包括：拌水泥、敲石頭、砌墻、鋪石頭。這些日常生活中不會出現的工作，我都盡量嘗試了一遍。工作營一共兩周，如果安排得好，有機會在2-3個不同的工地工作，得到不同的體驗。不過，新鮮歸新鮮，無論哪種活，干起來都不輕松。

首先，你需要經得起烈日考驗：雖然營地負責人為我們體貼地準備了大片遮陽帳篷，并變魔術般地將它樹立在營地上空，但我們還是需要基本的防曬裝備。一天下來，沒有一個人不汗流浹背。

其次，這些工作都需要力量和技術。把一塊高低不平、四面突出的硬石頭，鑿得平整光滑，并非易事。單有力量還不夠，必須要用巧勁將其征服。如果要把滿滿幾桶沙子倒進攪拌機內，則要當心，不要讓手卷入攪拌機。

志愿者們正把采石場選來的石頭運到工作區(qū)域

最讓我難忘的，是去采石場找石頭。目前僅剩的與城堡同年代的當地石頭，就堆在采石場。我們必須從亂石中找到尺寸合適的石頭，用來修補殘缺的墻面。

找到石頭只是第一步，把它們運回工作區(qū)域才是重頭戲。雖有機器幫忙，但并不輕松，石頭非常重，一不小心就會被砸到。在這中世紀城堡中，想要游刃有余地搬運石頭，大家都得靠腦力和體力。

不過，在辛苦的勞動中，憑借一顆最赤誠的心，苦與累都會化為美好的寄托。我們享受著陽光，感受著中世紀工人的體驗，也為自己的勞動成果歡呼。

兩位培訓師正在嘗試修平兩塊石頭

工作營的食宿

工作營的住宿大樓由養(yǎng)老院改造，各種設施齊全。閑暇時，我們還能坐在床邊，對著陽臺外的藍天白云說說話。

營地的伙食是意外驚喜。一日三餐都是自助餐，午餐和晚餐通常是非常正宗的法式三餐（前餐＋主菜＋甜點）。當然，Fromage（法式奶酪）和長棍必不可少。我們非常好奇，在這個平?？床坏绞裁慈说男℃?zhèn)里，怎么有這么豐盛的法式大餐？

法式大餐之奶酪組合

營地負責人Olivier解釋，大廚Alain特地從摩洛哥而來，是自己的朋友。大廚很早就去摩洛哥生活，但每個夏天都會來工作營，為大家準備“五星”美食。大廚是個非常和藹的人，我沒事時總喜歡溜到他的廚房間，那里有他悉心栽培的小蔬菜（小番茄、薄荷、香料等），當然也可以偶爾偷學廚藝。他還每天換菜譜。于是，每日的正餐就成了我們工作時期待的事。我問他，為什么每年都回來，他說，自己熱愛這里的感覺，喜歡這里的人。也許這里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回到這里不是工作，而是一種度假方式。

大廚Alain和鎮(zhèn)長女兒正在準備下一頓伙食

每次吃飯都是與大家交流的好機會。30多人圍坐在兩個大長桌旁，一起分享美食。你可嘗試著挑選不同的位子，挑選和你吃飯的對象，與來自各個國家的人天南地北聊天，分享當天的工作感想。每天長桌上的集體吃飯，都讓我回想起校園生活。

我們在飯桌上交流最多的，其實不是工作營的事，而是大家各自的飲食習慣和自己偏愛的美食。美食背后，是不一樣的生活和不一樣的文化。記得一起去的一個中國小伙，總會拿出他的最愛“老干媽”。有一次，兩個法國人見他老帶著這個瓶子，就吵著想試——結果，這種經歷成為他們最大的遺憾。

大家圍坐在長桌邊午餐，一邊聽著負責人Olivia講下午安排

除了體力工作之外，營地還給我們準備了選修的工作坊，配備了專業(yè)的老師來教授。這些老師都是長年在這里任職的熱愛藝術的人，大多在這做一份兼職。每周會在固定時間上課，課程包括竹籃編織(Vanerie)、雕刻（Gravure）、書法(Calligraphie)及中世紀繪畫（Enluminure）。老師說，很多材料市面上已經找不到了。這些作品完成之后，我們可以當作禮物，送給家人或朋友。

作者用金色顏料制作的書法作品

工作坊的實踐體驗，也讓我們感受到中世紀古堡的文化。工作營每周還會安排一次去周邊城市出游的活動，大家可以參觀附近的一些古遺跡和主要城市。有一次，我們去了離城堡不遠的古城南希（Nancy）。整整一天時間，我們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轉悠，細細品味這座城市的歷史與魅力，還在Musée de L'Ecole de Nancy里看到與鬼才高迪同時期的新藝術作品。我只能一次次驚嘆藝術的神奇和遺產的寶貴。

古城南希的一個大廣場

營地還會安排一些露天戲劇表演和音樂會，來活躍周末氣氛。有戲劇演出的那一晚，工作營臨近尾聲，所有鎮(zhèn)上的老人、小孩都被邀請來。營地上架起臨時舞臺和超炫燈光。送走夕陽，迎來美麗的碧藍星空，城堡變露天劇場，別說有多酷了。

歡樂的露天戲劇表演

最后一晚，河邊酒吧的小聚是經典壓軸項目，所有人圍坐在大桌子旁，手中捧著不同款冰鎮(zhèn)啤酒，吹著河風，星空下扯著各自的七七八八，愜意極了。這就是美麗的小鎮(zhèn)生活，這就是最簡單的人際關系，這就是兩周工作營最珍貴的記憶。

遺產保護意識的培養(yǎng)

歷史遺跡的保護，與人的意識及下一代的教育密不可分。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座城堡，是自1972年以來，兩位保護協(xié)會創(chuàng)立者及無數志愿者辛勤勞動的結果。

讓我感動的事有很多。如今，Jacque 和他的夫人雙雙年過九十，但仍然堅持每天來營地給游客及小朋友們講解，時常還來探視我們，關心這里是否一切都好。

小鎮(zhèn)的居民們在夕陽下觀看戲劇表演

營地負責人Olivier告訴我，這已經是他連續(xù)第十個年頭來到營地。在這十年中，他和幾個熱愛修復的朋友，幾乎一有空就來到這里，修這修那。地上鋪好的鵝卵石、門前的護欄、城堡中間的花園等，都是他們利用度假休息時間來這里完成的。他說，在他腦子里，還有很多很多的計劃和項目要在這里實現，現在缺的是時間、資金，還有人。

遺跡修復并非一兩天就能成事。它靠的是積累，靠的是培養(yǎng)意識，需要越來越多的人投入熱情參與。工作營做的事，只是一個開始，還需要很長時間，需要更多人的理解支持。比如大廚Alain，純憑對城堡大家庭的熱愛，每年長途跋涉來到這里，度過他的奢侈長“假期”。又比如，鎮(zhèn)長的女兒一有空就會到營地幫忙。我們工作坊的那幾位老師，也全憑著熱情和對藝術的熱愛，把最原汁原味的手工藝技術傳播給更多人。這樣一點一點，他們不知不覺成為城堡遺產的一部分，成為最美麗的遺產傳遞使者，讓更多人了解、掌握并傳承城堡的修復技術，以及城堡蘊含的藝術與文化。

志愿者們圍坐，等待BBQ閃亮登場

短短兩周工作營生活，我感受到所有參與者對遺產保護的決心和赤誠之心。城堡的故事雖已成為歷史，但因有這些人，城堡再一次煥發(fā)魅力。也許建筑無法重現中世紀時的輝煌，但我們感受到了比建筑本身更具魅力、更立體的遺產。

美麗的小鎮(zhèn)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