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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軍祁觀︱槍炮與自由——美國民兵運動今昔
美國當代民兵組織是多種右翼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tài)的體現,如白人至上、基督教義至上(尤其是福音派的霸權地位)、無政府、地方武裝自治、反槍支管制、反稅收、反墮胎、反紙幣、反女權、反伊斯蘭、反國際主義等等。
在剛結束的大選中,民兵組織堅定支持特朗普。不過這也只是一時盟友,因為在民兵組織的眼中,聯邦政府永遠是防范對象和潛在暴政源頭,“把騎在我們背上的聯邦政府趕下去”始終是他們的終極目標。
2016大選年,美國各種矛盾全面爆發(fā),民兵組織也卷入其中。10月曾試圖武裝占領馬盧爾國家野生保護區(qū)并于今年初被捕的俄勒岡民兵組織首領邦迪兄弟獲判無罪,一時間右翼選民士氣大振。對奧巴馬“社會主義”政府的憤怒以及希拉里上臺的恐懼,已然成為全美民兵組織新一輪動員的基礎。選戰(zhàn)最后一周,大量保守民眾開始抓緊采購槍支,民兵組織也開始“厲兵秣馬”。不少民兵組織揚言,如果希拉里當選,他們將進行武裝抗議、維護治安。

特朗普的勝選,一夜之間釋放了右翼的不滿與焦慮。但在鳴槍相慶之后,他們又將何去何從,會不會像前幾次共和黨當政一樣歸于平靜?未必。美國的左右與種族沖突已愈加公開化、街頭化、暴力化。心懷恐懼與不滿的不僅是右翼白人。大選后,支持特朗普的白人被黑人毆打,反特朗普游行則招致槍擊,種種亂象似乎都昭示著,社會矛盾武裝化的危險并不會隨著民兵的勝選歡呼聲而消散。
民兵運動溯源:從捍衛(wèi)獨立到右翼武裝
美國的民兵傳統根植于憲法精神,特別是第一修正案(言論宗教自由、政教分離)、第二修正案(民兵管理、持槍權)、第十六修正案(政府征稅權)。此外,也源自立國前后一直存在的地方自治與武裝自保傳統。
自帶武器干糧的民兵,是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功臣。美國憲法起草過程中,民兵是否受聯邦政府節(jié)制成為爭議焦點。作為妥協,聯邦戰(zhàn)時可以征召各州民兵,但平時的管轄權則由各州保留。到了19世紀30年代,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和安全形勢的改變,最初的義務民兵制開始受到抵制。40年代,多數州新建“有組織民兵”,而原有民兵則成為“非組織民兵”,僅作為名義上的州武裝。
進入19世紀后半葉,隨著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發(fā)展、戰(zhàn)爭結束以及海陸擴張,美國聯邦與各州之間的權力分配也發(fā)生了改變。1903年的《民兵法案》使聯邦政府獲得對“有組織民兵”更直接的干預權,進而催生了國民警衛(wèi)隊的雛形。一戰(zhàn)期間,國民警衛(wèi)隊正式并入陸軍。而“非組織民兵”則成為右翼意識形態(tài)的軍事體現,直到今天。
20世紀早期,民兵與3K黨及其衍生的準軍事團體有千絲萬縷的關聯。30年代隨著法西斯主義的興起,美國出現了如“銀衫軍”這樣的準軍事極右組織。冷戰(zhàn)初期,民兵組織以應對“共產主義入侵”和“第五縱隊顛覆視”為己任,但隨后從國家安全和意識形態(tài)安全領域淡出,轉為對內的族群、宗教、政治運動。
60年代美國民權運動風生水起,帶來了白人的反彈和“愛國者運動”。而后者便是美國當代民兵運動的基石。此后誕生了大量的民兵組織,如基督教愛國防衛(wèi)聯盟、圣約組織、利劍組織、上帝之軍、德克薩斯應急后備軍、白人愛國者黨等等。聯邦政府為黑人權益背書,令他們備感震驚,此后華盛頓在槍支管制、墮胎、貨幣等方面的政策更令他們認定,合法政府已然淪陷。
當代民兵運動:敵人來自國內、來自上層
1970年,俄勒岡出現了“郡權組織”(取意自1878年的《地方民團法案》,拉丁文為Posse Comitatus Act,“郡的權力”),影響力在80年代遍及太平洋西北沿岸與大平原地區(qū)各州。該組織認為,美國人民對于合法政府的本質存在誤解,被主流宣傳誤導了,沒有認清聯邦政府非法攫取合法政府地位的事實?!翱嘟M織”崇尚高度地區(qū)化、接近無政府狀態(tài)、依靠郡縣警長維持本地安全與自治權的政治形態(tài)。
經過郡權思潮的洗禮,民兵運動在1990年代達到了高峰,反社會、反政府的傾向愈加明顯。先是關于共和黨老布什政府“新世界秩序”的陰謀論,后有1992年愛達荷州紅寶石嶺和德州瓦科的武裝沖突與傷亡,繼而1995年俄克拉荷馬城聯邦辦公樓爆炸。那次襲擊奪去168條生命,也讓民兵運動與國內恐怖主義掛上了鉤。
民兵運動的防范對象不限于民主黨政府,但民主黨因其槍支管控等立場始終是更主要的敵人。小布什主政的八年是民兵運動相對收斂的一段時期。奧巴馬上臺后,出于對政府限槍政策和地方權力被剝奪的恐懼,民兵組織再次迅猛抬頭,從奧巴馬執(zhí)政初期的40余個增長到近年的接近300個。由于人員結構不固定,美國民兵總人數并沒有可靠數據,各種估計從1萬多到5萬以上不等,每個民兵組織從數十人到數百人。

民兵組織認為,聯邦政府不僅騎在人民背上,還將手伸進了人民的腰包——為了剝奪人民的持槍權(亦即自衛(wèi)權和自由),聯邦政府制定了一攬子計劃,而這不僅僅是單純的國內事件,更是精英們所謂“新世界秩序”陰謀的一部分。
民兵運動的崛起:恐懼與仇恨
關于民兵運動崛起,常見的解釋主要從社會經濟的角度著手,但這類觀點存在問題。如認為經濟形勢不好,其實民兵運動風生水起的1990年代,美國經濟運行良好,通脹率與失業(yè)率雙低;又如認為農業(yè)人口為運動主力,其實大量民兵成員是城市和郊區(qū)居民;再如經濟底層論,其實民兵成員并不是美國“窮人”。
或許,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是更恰當的切入點。如女性獲得政治權力的程度與民兵運動活躍性的關聯便很大,女權運動最弱的州也是民兵運動最活躍的州??紤]到“男性至上”這個文化基礎,民兵們對于希拉里的厭惡甚至恐懼也就不難理解了。這類意識形態(tài)仇恨與恐懼的傳播,支撐著民兵運動的發(fā)展。
與此同時,一張巨大的右翼網絡通過各種方式建立起來,包括傳統的錄像帶傳播、短波與衛(wèi)星電臺、公共設施宣傳單,以及新生的網絡、社交媒體。一些流言傳播了數十年始終頗有市場,如美國聯邦政府在無人地帶建立集中營關押右翼異見分子。
加上一系列事件的催化(如1992年洛杉磯暴動、北美自由貿易區(qū)建立、1993年《布雷迪法案》、1994年攻擊性武器禁令等),原先處于社會邊緣的民兵運動開始走入主流人群。1995年俄克拉荷馬爆炸案后,當代民兵運動的政治訴求開始廣為人知,其政治議程覆蓋從溫和保守到極右勢力的大范圍光譜——除了槍支問題,還包括反對紙幣、反對聯儲系統、反墮胎、反移民、支持私有財產、支持家庭學校、反對政府插手醫(yī)療藥品系統等等。
不過槍支問題始終是核心。“百分之三運動”是與民兵組織交叉的運動,他們相信美國獨立戰(zhàn)爭期間真正投入戰(zhàn)爭的殖民地百姓只有全人口的百分之三。雖然歷史學家普遍認為這種觀點是錯誤的,但是該理念大有市場。民兵運動堅信即便只是一小群人,只有手里有槍便可以推翻暴政。全美50個州都有“百分之三組織”,總共超過300個,而活躍的民兵組織也有接近300個,二者之間存在很大的重疊。
政府的兩難與安全困境
美國政府與民兵組織是什么關系,為什么政府會允許非政府準軍事組織的存在?這涉及民兵運動的具體行動范疇。民兵的日常包括公開集會、秘密集會、出版?zhèn)鞑?、游行、軍事訓練等等;再就是極端案例中的行動,如與地方或聯邦官方機構對峙、占領公共設施、私造非法武器與爆炸物等。對于日常游行和軍事訓練,聯邦和各州政府是不予干涉的,雖然管制措施在1990年代幾次惡性事件之后有所加強。
政府面臨兩難處境。對于并不違法的集會、游行、訓練等活動如果過于嚴苛,會破壞政府與民兵之間本已脆弱的互信,甚至引發(fā)民兵運動的反彈。出于類似的考慮,甚至3K黨這種臭名昭著的組織也未被取締。但如果不加以監(jiān)督、限制,這些并不違法的日常行動卻可能成為極端暴力活動的基礎,尤其是在人員招攬、訓練、裝備等方面。事實上聯邦執(zhí)法機構,如FBI,已將極右翼白人反政府組織列為最具威脅的國內恐怖主義源頭。
所幸政府與民兵的對峙,多以和平方式及民兵的妥協而告終。這也是美國政府不肯邁出更加決絕的一步——嚴格管制甚至取締民兵組織——的一個原因。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美國的立國精神和對憲法修正案的不同詮釋面前,這一步終究是政治不正確的。
根據歷史經驗,民兵組織的活躍度會隨著民主、共和兩黨的執(zhí)政分別出現上升和回落。但是2016年大選所暴露的恐懼、仇恨與裂痕,也許意味著未來幾年民兵運動不僅不會降溫,反而借著極右勢力的抬頭而壯大。
一種類似“安全困境”的局面已經隱約出現。左右民眾、不同族群之間的不信任甚至仇恨、特朗普反對者對美國未來走向的恐懼,也許將催生出左翼版本的有組織武裝。如此則必然進一步刺激右翼民兵運動。1960年代民權運動前后,白人右翼團體對于槍支的態(tài)度便是前例。他們那時的態(tài)度與如今完全相反,強調管制與秩序,因為擔心黑人在擁有槍支之后成為更大的威脅。
美國基層政治沖突的武裝化,并非沒有可能從單方演變?yōu)殡p方甚至多方。特朗普終究不是右翼白人的“王”,美國民兵要的安全與自由只有槍桿子里才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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