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點18分像個魔咒。

連著兩個月，26歲的韓憶總卡在這個點兒前三分鐘內(nèi)沖進(jìn)上海軌道交通11號線隆德路地鐵站。

“末班車啊末班車，再晚就要錯過了?！币宦房癖嫉耐瑫r，她心里默念著。直到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的氣息還未平穩(wěn)。車廂里人很少，個個神情倦怠，散發(fā)出“生人勿近”的氣息。韓憶看對面玻璃上映照出自己的臉，一樣面無表情的疲憊。

她想起家鄉(xiāng)L市——一個西北的二線城市。三個月前，她在那里一家不超過20人的政府單位新媒體部門上班，工作職責(zé)是每天挑選一些稿件編輯上傳，偶爾寫寫會議通稿，承接一些線下活動。下午兩點后就閑下來，5:30是下班時間，5:20開始就有人站在打卡的地方排隊，看著表等打卡走人。

“L市估計十一二點你在街上能看到的都是剛high完出來，準(zhǔn)備趕下一場的?！表n憶笑言。她的原同事和朋友圈子里至少有三個人號稱自己是“夜店小王子”。

這讓她覺得孤獨。比一個人趕末班地鐵更甚。

【一】

18歲之前，韓憶一直生活在L市。父母都是國企員工，家里沒大富大貴過，但一直生活安穩(wěn)，衣食無憂。年少時的日子，無非是上學(xué)讀書，回家吃飯，假期和同學(xué)看看電影唱唱歌。像很多青春期的小姑娘一樣，她瘋狂追星，尤其熱愛韓國綜藝影視。

考慮到興趣和職業(yè)，決定出國讀碩士時，她選擇了韓國成均館大學(xué)影像學(xué)專業(yè)。根據(jù)最新的 QS世界大學(xué)排名（2016-2017），成均館大學(xué)位列106，介于中科大和浙江大學(xué)之間。

祖輩有親人在上海，韓憶出國前想畢業(yè)后到上海發(fā)展。母親也支持她走出去，希望她能夠在大城市實現(xiàn)理想。但當(dāng)時的男朋友堅持留在L市，她說不過男友，只好遷就，“想著畢業(yè)就回家，陪著他”。

2016年6月28日，碩士畢業(yè)回到家當(dāng)天，她在網(wǎng)上投遞了一份簡歷，三天后便入職了。相比起前三年獨自在國外讀書的艱辛，生活像是突然切換了“easy”模式。她連用兩個成語形容工作的輕松：“順風(fēng)順?biāo)玺~得水，完全沒有任何挑戰(zhàn)?！?/p>

單位離家不算遠(yuǎn)，不需要租房，家里還有人做飯。遇到任何問題可以找爸媽咨詢一起解決。朋友也多，想聚的時候吆喝一聲，隨時能找到人。

“就是自己地盤的感覺。”她喟嘆著，神色里劃過一絲懷念。可沒有任何猶豫，又補(bǔ)充一句：“但是滿足不了我?！?/p>

最簡單來說，聚會除了吃飯喝酒以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拔蚁肟磦€展覽，沒有。話劇？沒有。連演唱會都沒有！生活安逸歸安逸，閑的時候太無聊?！表n憶拿起小勺從面前的盤子里劃下一小片蛋糕放進(jìn)嘴中。

上海的法式西餐廳的下午茶糕點精致，空氣里彌漫著甜美的香氣，不時夾雜著飄來一兩句隔壁姑娘嗲嗲的滬語。

在首爾經(jīng)歷了三年大城市的生活后，韓憶無需刻意對比，便直觀地感受到家鄉(xiāng)的某種匱乏。盡管在人生的前18年里她從未意識到這一點。不過到上海兩個多月，情況也沒有好多少。

除了偶爾的下午茶，她參加過的娛樂活動屈指可數(shù)：和同事去看過一場電影，逛了兩次街，順便看過一次展覽。主要是沒時間。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睡覺，日常的節(jié)奏是7:20起床，8點左右出門，9點前到辦公室，趕地鐵末班車回家。

早高峰的地鐵印象最深刻：“擠到死，不靠別人我都上不去。”電影《釜山行》刷屏的那段時間，她每天早上被擠在一群人中間晃晃悠悠，總在腦補(bǔ)畫面：“嘖，要是喪尸爆發(fā)在這兒，根本不用跑，跑都跑不動。”

如果不是2017新年伊始的一次打車，她都不知道日日途經(jīng)的地鐵之上，路面是什么樣。那天她加班超過了十二點，打車軟件定位在公司旁邊的上海印鈔廠，不明真相的司機(jī)師傅感嘆：“喔呦,最近這個人民幣動蕩啊，你們印鈔票的都加班到這么晚吶？”

韓憶當(dāng)作冷幽默一笑而過，隨即癱在車椅背上。窗外一盞盞路燈近了又遠(yuǎn)，褪去白日喧囂，夜色中的上海有一絲清冷的味道。房子租在上海西站后面，車離得越近，路上越安靜。

“一點兒都不像上?！?，她想。設(shè)想中的國際化大都市，本應(yīng)是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繁華如晝。

回到家，合租室友吃了晚飯沒清理，客廳的桌上一片杯盤狼藉。她默默嘆口氣，顧不上碗筷，只把自己洗洗刷刷，扔在床上。晚睡有點失眠，思緒清醒著，身體卻很沉。次日早晨起來，兩個大黑眼圈異常醒目，她只好對著鏡子在心里哀嘆一聲。

【二】

縱使如此，韓憶也沒有后悔過來上海。從首爾回到L市再到上海，2016年折騰了一大圈，她如今篤定，大城市才是最適合自己的。

半年前在L市，按她的話說，是“躺著上班的”。加班完全不可想象，通常的情況是下午一兩點后就無事可做，同事們紛紛開始睡覺或者聊天。韓憶對工作一度有很多想法，比如能不能做一些活動，如何優(yōu)化稿件……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人在乎，上司都經(jīng)常不在辦公室，自己出去接私活兒。

這一度讓她強(qiáng)烈地覺得自己和大家的思維不在一個頻率。“啊我的一腔熱血，沒有地方用！”她做一個捂胸口的夸張動作，隨即大笑起來。

轉(zhuǎn)而又皺了眉頭：“最后用來對付人際關(guān)系?！眴挝焕?，誰和誰吵架了，誰離職了，誰和老板鬧不愉快了……小道消息傳得飛快。小團(tuán)體和暗地里的較勁不間斷上演。“天天跟《后宮甄嬛傳》一樣?！表n憶說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上司喜歡拉微信群。開心了就拉一個，不開心就重新拉一個把某人踢出去。“他很在意能不能看到我們朋友圈。有一段時間我朋友圈把他屏蔽了，他就把我踢出群了?！边@讓韓憶哭笑不得，只好又開放了權(quán)限。

“都是太閑了！”她總結(jié)。同樣的話也被用來形容當(dāng)時的公務(wù)員男友，盡管他工作十分忙碌?！八欠N閑，”韓憶停頓了一下，斟酌著說：“是人不再進(jìn)步了的閑。你能理解嗎？”

男友從未離開過L市。韓憶出國讀書，希望每年能存一點錢出去旅行，對外面的世界充滿期待，在他看來，是愛浪、貪玩、不踏實、不會過日子。韓憶覺得，是小城市的環(huán)境造就了他封閉的狀態(tài)。

但男友并不是沒追求的人，身在公務(wù)員系統(tǒng)，也總想努力爭取一官半職。只是他的渴求有時讓她覺得可怕，因為他想要的似乎并不是實際成就什么事業(yè)，而是權(quán)力本身帶來的快感。也有家庭背景好的朋友，聊天時說到問題會本能地回復(fù)她說：“找你爸媽啊”。這讓韓憶覺得越來越難以交流：“因為她就是什么事爸媽都能打點關(guān)系幫她解決。”

“關(guān)系”在小城市中發(fā)揮的作用，常?？吹靡娨裁弥?，韓憶并無意評判好壞對錯，但知道自己內(nèi)心深處無法認(rèn)同：“我寧可靠能力吃飯，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p>

很多個和朋友聚會的晚上，她在KTV和酒吧度過，一群人帶幾箱酒去喝，喝不完不能走。有那么幾次，在人聲喧囂的瞬間，她心底突然暗生出微妙的恐慌感。她說起一個閨蜜的男朋友，家里條件很好?！八刻焱砩隙歼@么過。每天。”韓憶強(qiáng)調(diào)說，“這就是20多歲的年輕人的狀態(tài)。”

她怕時間長了會被同化。又擔(dān)心長時間不融入，會脫離朋友們的圈子。也有閨蜜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她漸漸發(fā)現(xiàn)沒有辦法和她們討論老公孩子之外的事。“（回家）三個月就已經(jīng)是這樣子了，那未來三年，三十年……太可怕了?！表n憶搖搖頭。

聚會結(jié)束若超過晚上10點，公交車就沒有了。地鐵還在建設(shè)中，沒有線路開通。關(guān)于打車，市井中廣為流傳著一個段子：“不能說自己去哪，要問師傅您去哪兒，能不能跟車上幾位拼一下，順路捎我一程?！边@在韓憶看來相當(dāng)寫實。

在家鄉(xiāng)待的時間越長，她越感受到格格不入。起初對于“某種匱乏”的直覺和不適，逐漸累積為一種反省的自覺——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規(guī)則，也沒有自我”。

【三】

在家鄉(xiāng)入職不久，上司開始頻繁帶韓憶出席飯局。一開始是談生意，逼著她喝酒。喝酒在當(dāng)?shù)貛缀跏敲袼椎囊徊糠?，作為土生土長的L市姑娘，韓憶酒量不差，曾和朋友一起三人分了48瓶啤酒。但她不喝白酒，也不喜歡應(yīng)酬。

飯局上都是白酒，大家要先集體碰三杯，之后開始輪番敬酒，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要敬到其他人，結(jié)束之前再干一杯?！耙鹊皆乇ú拍茏??！彼龘]舞著手打了個夸張的比喻。

上司說，你從韓國回來，應(yīng)該是煙酒不忌的?！澳莻€感覺好像我是在國外很不正經(jīng)地混了三年回來！不知道他們對留學(xué)生的生活有什么偏見?！表n憶語速都快起來。這讓她非常生氣，卻無法發(fā)作。最多的一次，酒桌上加她一共四個人，喝了四瓶白酒。

后來私人飯局，上司也要叫她。有一次喝多了，同行的還有另一個同事小姑娘，上司就讓小姑娘領(lǐng)著她一起去黃河邊坐坐。風(fēng)一吹，韓憶有點斷片兒。第二天小姑娘跟她說，她意識不清的時候，上司的手一直放在她大腿上。小姑娘覺得不對，拉著她一直送到家。

那是入職的第三個月。此前林林總總，還牽涉到男友和上司的摩擦。韓憶覺得心累。她想，是時候準(zhǔn)備離職了。

辭職后不久，她跟男友也提了分手。男友總以為是他和那個上司撕破臉皮，韓憶站在上司一邊才要跟他分手。韓憶很無語：“根本是三觀不合。是因為這么多年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他從來沒有成長過?！?/p>

辭職后她被母親“禁足”在家冷靜了一周，重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結(jié)論是，一定要去新的地方，完成自己一直以來想要做的事情。

于是投簡歷，買車票，來上海，租房子。馬不停蹄忙碌了近一個月，終于在2016年11月初找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在一家營銷咨詢公司做新媒體運營。

第一次上手，新上司給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評價：“你這是剛出學(xué)校的水平啊。”韓憶一陣心慌：“好怕沒過試用期就讓我滾蛋。”她開始拼命看各種公眾號，看書做讀書筆記，發(fā)現(xiàn)從前以為是復(fù)制、粘貼、檢查錯別字的工作，其實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公司也有一套體系和方法，能夠?qū)W到很多。

“有種緊迫感，人生頓時充滿了意義?！彼ζ饋??！艾F(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在L市，簡直是，我一天的工作量頂他們一周?！钡谝惶焐习?，晚上六點上司還沒下班，她也沒敢走。從此加班就成了常態(tài)，“每天忙到飛起”。

雖然總是一邊忙一邊吐槽，但她還是開心：“能見識到更多的東西，這種成長讓我有莫大的成就感，這種成就感讓我覺得自己沒白活?！彼_始學(xué)著有邏輯地匯報工作，跨部門合作溝通協(xié)調(diào)，控制情緒解決問題。每完成一件事情，都覺得自己有了一點進(jìn)步。

新上司也會帶著她和同事吃吃喝喝，但不會拉著她使勁灌酒，也不需要她時時刻刻防著對方做點什么。公司里每個人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沒人聊八卦：“沒有空，而且專業(yè)。”盡管月工資到手只有5000塊，一半都要交房租，她還是覺得挺好。

“我們老板也是白手起家?！彼肿煲粯贰Ｔ谒磥?，上海競爭激烈，但機(jī)會是公平的，所以總有希望。

【四】

2016年11月底，姥爺病危。韓憶緊急買了機(jī)票回L市，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姥爺還是先走一步。她內(nèi)心掙扎許久，有點崩潰?！八惺虑槎级言谝黄鸬臅r候，是在考驗?zāi)愕??！彼f。

她開始意識到親人的老去，意識到所有人的相處都處在一個倒計時的過程中。面對長輩，她開始盡量順著他們，以前懶得回答的話，現(xiàn)在也都會耐著性子一一講述。

但她不打算再回家鄉(xiāng)了。對她而言，2016是“找回了自己的一年”，因而無比堅定。擁擠的地鐵，繁忙的工作，未來買房、養(yǎng)老的壓力，她都不再去想。新的人生哲學(xué)是：生活總會遇到困難，但應(yīng)該盡你最大的努力先解決困難，實在不行了再去考慮想別的辦法 。

她說：“誰都知道北上廣壓力很大，難道因此就要直接離開嗎？也許未來到我在上海過不下去的時候，會轉(zhuǎn)戰(zhàn)到二三線城市，但至少我努力過了。也許在很多人看來我對未來沒有規(guī)劃，但我是真的覺得不要想太多，未知的東西會帶來恐懼感，我覺得這是一種無謂的恐懼?！?/p>

但她對L市依然懷有深刻的眷戀，覺得那是個兼具文藝和狂野的有情懷的城市，那種情懷又一定要離開了它的人才能感受得到。

“可能是離得越近越看到它真實的一面，所以有點幻滅，但不代表對它沒有感情。吐槽也只有我能吐，別人敢吐槽我抽他。那就是我家啊?！彼钸吨?，買了大年三十回L市的機(jī)票。

唯一一次打車回家之后的第二個夜晚，她在地鐵末班車上放起了一首與家鄉(xiāng)有關(guān)的歌。一曲終了，她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附言寫道：“我知道，無論我漂洋過海，你都在等我回來。我記得那里有愛過的人，和不曾老去的青春。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野孩子?！?/p>

（文中韓憶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