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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四姐妹與她們的家庭刊物《水》
【編者按】
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以及四姐妹的夫婿顧傳玠、周有光、沈從文、傅漢思,構成了合肥張家傳世佳話的核心。金安平在《合肥四姐妹》一書中曾經(jīng)特別提到張家有一本家庭刊物《水》對她撰著該書的影響。
張家內(nèi)刊《水》從1929年創(chuàng)辦,至今仍在自發(fā)編輯發(fā)行。《水》的撰稿人包括張家十姐弟和周有光、沈從文等張家女婿,以及葉圣陶、葛劍雄、范用、鄭培凱等與張家有過從的名家。從晚清張樹聲任職直隸總督到張冀牖創(chuàng)辦新學,再到張家十姐弟各放異彩,張家的家風、文脈無不在《水》中得到體現(xiàn)。
本文摘編自《似水華年:〈水〉與一個家族的精神傳奇》一書的序言,追溯了這本奇特的家庭刊物的歷史變遷,由澎湃新聞經(jīng)新星出版社授權發(fā)布。

從來沒有哪個家庭雜志可以流動這么長的時間。如同一條長河,張家的《水》,源遠流長,走過了87年的路。如今,它還在繼續(xù)流動著,且輻射面越來越廣,從紙質(zhì)走進了互聯(lián)網(wǎng),從家人到親友,到不相識的愛好者。一份小小的雜志,無意中透出了歷史的意蘊,也透出了溫馨的人情世故。
從最初的姐妹兄弟連同好友自發(fā)撰稿、印發(fā),到抗戰(zhàn)???,再到新時代的復刊,主編也從十五六歲的少年到了八旬九旬的老人。無論年輪如何前行,世事如何更迭,《水》的風格一如既往,始終未變。
1929年,《水》在蘇州九如巷張家創(chuàng)刊;1996年,《水》在北京張允和家里復刊。復刊后歷任主編為張允和、張寰和、沈龍朱。現(xiàn)任主編沈龍朱雖已過退休年齡,但依舊兢兢業(yè)業(yè),為《水》的流動默默地做著貢獻。
《水》復刊20周年以來,發(fā)生了很多的變遷,張家的人也是去去來來,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寰和、曉平……用周有光先生的話說,“殘酷的自然規(guī)律”。

《水》對于張家的朋友們來說,是一個傳奇,是一段長長的斯文的流動;《水》對于張家人來說,則是一份情感,是一個大家庭的親情紐帶;《水》對于一個家庭雜志,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它可能更是最小分子的歷史親歷和見證。
《水》創(chuàng)辦時間
關于張家的《水》的創(chuàng)辦日期,可以從張家大弟張宗和的日記進行追溯。
從宗和的日記可見,《水》創(chuàng)辦時為月刊,但出版日期不定,到1931年8月27日已經(jīng)出了25期了。根據(jù)張家小五弟張寰和先生推測,“關于《水》的確實創(chuàng)辦時間,如今很難準確記得,根據(jù)宗和大哥的日記,為每月一期。1930年11月13日出版總第15期,1931年8月27日出版總第25期,依此推算,可能創(chuàng)辦于1929年8月”。

水社
張家三子、音樂家張定和曾撰文回憶張家孩子成立社團的舊事:“1928年我12歲時,和四弟、五弟寰和,還有緊鄰小友高奕鼎等組成一個文藝愛好者的社。我們都住在蘇州城內(nèi)近小河、小橋的一條小巷——九如巷中,社名就叫九如社。”1928年還譜寫了社歌:“九如巷中九如,我等振起精神。前途之廣大永無盡,努力努力向前進?!?0歲的四弟宇和作詞,12歲的定和譜曲。對于三哥的回憶,張家小五弟張寰和則有不同記憶,他記得姐姐和大哥最早成立的文藝社團,叫水社,后來其他哥哥又成立了九如社,當時嫌他年紀小,就不帶他加入。他小時候頑皮,就拉起了自己的“隊伍”,趁著哥哥們社團開會,就過去搗亂,被哥哥們一頓好訓,還編了詞訓斥他:“九如巷中強盜頭,戳戳搗搗扔磚頭。你不要以為是沒人管,吃苦的日子在后頭”云云。于是張寰和就和巷子里的孩子們成立了涓流社。不過幾經(jīng)變遷,幾個社還是自覺合并了,并出了刊物《水》。姐姐哥哥們自然是出版的主力隊員,但也有竇家兄弟、周有光等人“外援”。在平時,父母基本是不管事的,任由孩子們?nèi)プ杂赏瓿刹蓪憽⒕庉?、印刷、發(fā)行以及出《文選》,還會借出樂益女中的印刷工具給他們用。

《水》的文章不限題材,散文、小說、詩歌、雜文都可以刊登,當張家的孩子陸續(xù)出去到外地上高中、大學時,《水》仍沒有???。有一年,因為江浙戰(zhàn)爭,張家全家搬遷到上海避難,但《水》仍舊照常出版。
直到抗戰(zhàn)時期,這個刊物還在張家人手里傳遞著,張家的朋友、戲劇研究學者趙景深曾撰文回憶:“抗戰(zhàn)期間,他們姐妹弟兄,流轉(zhuǎn)各地,但仍編訂抄本刊物,輪流郵寄。我曾在立煌安徽學院與宗和同事一年半,看到他們的家庭刊物《水》。這是二姐寫的詩,她害了懷鄉(xiāng)癥,就以此為題。三姐的外子沈從文和孩子虎雛都有大作在上面??┯営幸?guī)約:一、收到刊物的人須將他的近作附在里面;二、刊物到后,一星期以內(nèi)請寄予某人。這的確很有趣。”
按照張家人的說法,《水》在抗戰(zhàn)期間??耍瑧?zhàn)后忙于復興樂益女中學校和各顧家庭,《水》也沒有繼續(xù)辦下去。而那些先前出版的《水》也因為戰(zhàn)爭下落不明。這是最為可惜的事情。
《水》的復刊
從20世紀90年代起,在北京的張家二女允和就打算復刊《水》,她已經(jīng)年過八旬,由于年事已高,不是沒有過身體或者其他方面的顧慮。但是到了1996年年初,她還是撐起了復刊的旗,在當年2月出版的復刊第一期《水》,允和的復刊詞這樣寫道:
66年前,我們張家姐妹兄弟,組織了家庭小小的刊物叫《水》。那時我們年少,喜歡水的德性。正如沈二哥(沈從文)說過:
水的德行為兼容并包,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jīng)的事物,卻也從不受它的影響。水的性格似乎特別脆弱,極容易就范。其實,柔弱中有強硬,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卻無堅不摧。
如今,我們的“如花歲月”都過去了。但是,“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我們有下一代、下下一代。我們像細水長流的水一樣,由點點滴滴的細水,流到小溪——流到小河——流到大江——匯入汪洋的大海!
水啊!你是生命的源泉!

允和還在復刊的《水》上發(fā)倡議信說:
多少年來我有一個心愿,想寫我們的爸爸張吉友(編者按:即張冀牖)。葉圣陶先生幾次催我寫,寰和五弟也要我寫。我想,不但要寫爸爸的事,還要寫我們一家人的真人真事。這是一個宏大的工程,不是我一家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我要發(fā)動張吉友一家人,就是我們爸爸的10位子女和他們的配偶來完成,也要他們的子女共同努力來完成。
首先,大家都來寫我爸爸的回憶錄。其次,寫自己,寫配偶,寫子女,甚而至于孫子、重孫都可以。最后,寫在我們家的外人,如教書先生、保姆、門房、廚子等。
我自幼在家塾念古書,最佩服古人司馬遷。我想用司馬遷的體裁,寫一篇叫《保姆列傳》。

在復刊號上,還有張寰和先生的夫人周孝華女士代寫的《編后》,可謂是介紹了《水》之復刊的來龍去脈:
《水》,復刊的第一期,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寫張冀牖和《水》的事;第二部分是用原件復印張冀牖等人的信和詩詞。
我(周孝華)去年12月來北京,和有光兄(即耀平)、二姐(允和)朝夕相處了兩個多月。二位老人的生活是十分充實而愉快的。兩個人各擁有一臺sharp電腦,有光用了七八年,得心應手不必說,而二姐苦苦學習不到一年,《水》的第一部分大半是她一人、日夜敲打出來的,她是用漢語拼音轉(zhuǎn)變漢字打出來的。她半夜起來,把衣服遮住燈光,怕吵醒有光兄。有時光線不足時,還站著打。87歲高齡的她,一連七八天緊張地將稿子打出來。她不但自己打電腦,還培養(yǎng)了六七個6歲到13歲的孩子。她說:“我們要向世界看,我們要為孩子著想,要為后人留下點東西?!眹艺Z委同事們來向有光祝賀90歲生日說:“看到老奶奶學電腦、培養(yǎng)孩子們使用電腦,真叫我們汗顏!”
不常出門的86歲高齡的三姐也特地來二姐家編審稿子,一住就是三天,還叫沈紅畫封面。讓我們向幾位老人學習吧!
張家的《水》在北京復刊,引起了各界的關注,多家媒體關注報道。張家的友人、出版家范用先生特地給允和寫了封信,說《水》的復刊,乃“本世紀一大奇跡,可喜可賀”!范用還附去15元作為1、2期訂費 ,說“請接受我做它的‘長期訂戶’”,但是被允和以“家規(guī)”婉言謝絕了,而《水》則是按時奉上。漫畫家丁聰以此為題材作了幅漫畫《范用買“水”》刊于報端,葉至善又撰文推介這份家庭小雜志……一時間,《水》成了一個話題。
張家的《水》除了在張家國內(nèi)外親族間流通外,也會發(fā)給有意的友朋,如葉圣陶后人、范用、葛劍雄、胡忌等文化界人士?!端飞习l(fā)表了大量的張家十姐弟以及配偶、孩子、朋友們撰寫的回憶文章和文藝作品,并編輯過一期《水的回流》,用來刊發(fā)朋友們對《水》的關注的文章。
《水》流向了全國各地,又流向了世界各地。當《水》出版到第19期時,張允和于2002年8月14日去世。第20期的《水》即作了一期紀念允和的??7饷鎸懼骸澳闶且粋€‘平凡的家庭婦女’,但卻為了家庭、親友和祖國的文化事業(yè),做出了不平凡的貢獻。大家以悲痛、真摯的情意,寫下了紀念你的文章,為你送行。親愛的二姐,大家懷念你,九如巷懷念你。老井庭樹依舊在,魂兮歸來!”
《水》之源遠流長
根據(jù)張寰和先生的自定年譜,2000年2月,允和囑托五弟寰和:“我已年過九十,《水》13期起正式交給你接編?!弊源?,張寰和成為《水》的主編,他雖也已經(jīng)邁入老年行列,但仍接棒繼續(xù)組織出版這份家庭刊物。
在編輯《水》后,張寰和先生還向周有光先生學習使用電腦,將手寫稿件一一錄入,并使用電腦編輯版面。張寰和先生本就是攝影家,利用這一優(yōu)勢,他對版面的組合很是得心應手。 張寰和先生曾在《水》選集序言里提及:
《水》的文體有詩詞、隨筆、書信、書法、繪畫、攝影等;文字包括中文、英文、法文;作者有耄耋老人、也有幼童,有名家、也有小字輩;從時間上講,既有上至19世紀50年代的先輩張樹聲、張華奎的歷史事跡,又有21世紀新一代稚童趣事,時間跨度150多年,涉及了7代人;從內(nèi)容講,既有家庭瑣事,又有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和弘揚。《水》真的與“兼容并包”的德行徹底吻合了。
只是年事已高,眼睛和精力都不饒人了,于是,再后來張寰和將《水》的主編任務就交接到了沈從文長子沈龍朱先生手里。母親張兆和女士本就是復刊副主編,且龍朱先生常常助理五舅編輯《水》,只是在做了多年幕后工作后,主編的名字還是張寰和先生。龍朱先生請五舅把關每一期的《水》的出版,而且沈紅、周和慶等晚輩也會主動助編。龍朱先生文圖兼具,他的不多的文字卻簡潔富有韻味,具有一種明亮的色調(diào),而他的繪畫更是風格奪人,鮮明、質(zhì)樸、雋永?!端返搅她堉焓掷?,版面更為雅致、明快。

隨著讀者閱讀習慣的變化,龍朱還把《水》搬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從傳統(tǒng)的打印稿,到形成電子版,后來通過親情信箱傳遞制作好的《水》,這樣更加方便、快捷,還便于查找以往的《水》。張家的《水》與世界接軌了,萬涓成水,終將匯流成河,匯入江海,這是《水》的前行,也是水的豐富。
2014年11月21日,張寰和先生在蘇州去世。盡管時代變化太快了,為《水》的組稿和編輯都帶來了困惑,但龍朱先生仍然克服家庭和現(xiàn)實的困難種種,把《水》辦下去。我曾參與編輯張寰和先生的紀念專輯,在編輯的過程中切實體味到堅持出版一份家庭雜志的不易。龍朱先生對每一個文字謬誤都不放過的認真精神,令人自然會聯(lián)想到沈從文先生的遺風。
張家的《水》最初手稿本復印25份,到允和去世時已經(jīng)發(fā)行300份,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統(tǒng)計讀者的具體人數(shù),這個不計其數(shù)的人群還在追著《水》的足跡,其人數(shù)還在繼續(xù)擴大。
滄浪之水,源遠流長,張樹聲曾經(jīng)在蘇州任上精心修復了滄浪亭,張家?guī)状耸刂湃缦锏睦暇@個曾培養(yǎng)出一代代人才的新學之地,依舊保留著一份如水的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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