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漢學家訪談︱宋史專家賈志揚:愛杭州,愛麻婆豆腐
【編者按】賈志揚(John Chaffee)先生是美國著名漢學家、宋史研究者,自1980年以來一直任教于紐約州立大學賓漢頓分校(Binghamton University)歷史系,與Denis Twitchett(杜希德)共同主編《劍橋中國史》宋代卷。他的著作《宋代科舉》、《天潢貴胄:宋代宗室史》等先后被譯成中文。賈志揚先生1948年出生于中國安徽,對中國有特殊的情結(jié),他稱自己為“中國文化的欽佩者”。澎湃新聞特約紐約州立大學歷史學碩士董嘉誠對賈先生進行了專訪,主要談及他的學術(shù)經(jīng)歷、研究興趣等。

澎湃新聞:請先簡單地介紹一下您的學術(shù)經(jīng)歷。
賈志揚:我是賈志揚(John Chaffee),是一名主要關(guān)注宋史的歷史學者,同時,我也涉獵中國通史和全球史。自1980年以來,我一直在紐約州立大學賓漢頓工作,目前我是歷史系與東亞系雙聘杰出講座教授,同時是亞洲區(qū)域研究所主任。
澎湃新聞:請問您為什么會選擇研究中國歷史呢?
賈志揚:這其實和我的成長背景有關(guān)。1948年,我生于中國安徽。我的父母是長老會傳教士,在我兩歲的時候,他們離開中國到泰國繼續(xù)傳教事業(yè)。我在泰國度過了大部分童年,并在印度上了高中,這些都是我與亞洲的情緣。當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我修了很多與亞洲有關(guān)的課,中國史的課程尤其令我興奮——雖然我在中國出生并在亞洲成長,但是在這之前我對中國歷史的復雜與精彩知之甚少。在我的研究中,我主要關(guān)注唐宋,也涉及到宋元,但是宋代是我最感興趣的,因為宋代的社會、經(jīng)濟、文學遠比同時期的歐洲繁榮發(fā)達。我真的很喜歡歷史,所以在經(jīng)過多年的學術(shù)訓練和語言學習后,我最終得到了這里的教職,我感到自己很幸運。
澎湃新聞:當年長大成人后第一次回到中國,中國給您的感受是怎樣的?
賈志揚:我一直很想回中國大陸看看,但是在那個時期,對于外國人來說,去中國旅行是非常非常難的,所以直到1986年,我才再次回到中國大陸,距離我兩歲時離開中國已經(jīng)36年了。在這之前,我也在日本的京都修學了1年,利用當?shù)刎S富的中文藏書進行我的研究。當我剛剛在芝加哥大學讀研究生的時候,我還去中國臺灣學了一年中文。1986年是我第一次有機會身臨其境地感受中國文化,我很喜歡那次旅行。從那以后我去了中國很多次,并且親身感受到了中國的快速變化。多年來我也結(jié)識了很多中國學界的朋友。我是個中國文化的欽佩者,盡管我也看到了中國發(fā)展中的很多問題。
澎湃新聞:漢唐以其強盛的國力給當代中國人留下來深刻的印象,您為什么會選擇研究相對弱小的宋呢?
賈志揚:哈哈,很多中國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他們會問:“為什么要研究宋呢?為什么不研究唐?”宋因為從未將領土擴張到華北、東北,而被認為弱小。北宋被金滅亡,而南宋被蒙古征服了。我覺得關(guān)鍵不在于宋過于弱小,而是他的對手相對于其他朝代時期更加強大。即使在北宋時期,宋也面臨著遼和西夏的威脅。這種長期與其他政權(quán)緊張對峙的局面,在漢代沒有出現(xiàn)過,在唐代雖然出現(xiàn)了,但是當時的其他政權(quán)并不像宋代時期這么強大。
但是與此相反,宋的經(jīng)濟比以往的任何朝代都更加發(fā)達。人口快速增長,中國的人口第一次超過了一億。開封、杭州、蘇州、泉州還有其他一些城市逐漸發(fā)展為大都會,出現(xiàn)了城市的現(xiàn)代化。宋也開啟了出版文化,印刷業(yè)繁榮。宋的軍事科技繼續(xù)發(fā)展,火器被廣泛運用,同時還擁有之前任何朝代都未能擁有的龐大軍隊,這是很令人驚訝的。同時,科舉興盛——科舉是我最早研究的領域,并寫了我的第一本學術(shù)著作(The Thorny Gates of Learning in Sung China:A Social History of Examinations,中譯本《宋代科舉》由臺灣東大圖書公司于1995年出版)。理學或者說道學在宋朝發(fā)展成熟,出現(xiàn)了程頤、程顥、朱熹這樣的思想家,所以在思想和哲學領域,宋成就卓著。儒學發(fā)端自先秦,有孔子、荀子、孟子,漢代的董仲舒進一步發(fā)展了糅合陰陽五行的解釋學,但是我認為儒學在宋代的發(fā)展是最重要的。從這些方面看,我認為宋代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也最有趣的時代之一。
澎湃新聞:您在芝加哥大學的時候,受到了哪些教授的影響和指導?
賈志揚:我最初的導師是柯睿格(E.A.Kracke),在很多方面,他可以被稱為美國的“宋學之父”。當然,劉子健對我的影響也非常大。他們兩個人是美國宋學研究的奠基者??骂8裼泻芏嗟茏?,我可以被稱作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在我還沒有完成博士論文的時候,他就去世了。我很自豪自己有幸成為他的學生。他為人慷慨,又很有天賦,他和我度過了幾年的時光,陪我查字典,教我閱讀中文文獻。
另一個深刻影響我的人是何炳棣,他當時也在芝加哥大學任教。他寫了很多書,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 1368-1911(中譯《明清社會史論》,由明史專家徐泓翻譯,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3年出版),這本書是關(guān)于明清科舉體系的。我也長期和他學習。他們兩人是對我個人學術(shù)影響最大的兩名老師。
此外,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郝若貝(Robert Hartwell)是柯睿格的師兄,在論文撰寫方面,他也給了我很多建議。

澎湃新聞:您最近被翻譯成中文的著作是《天潢貴胄:宋代宗室史》。那么您最近的研究興趣是什么?
賈志揚:我最近完成了一本關(guān)于穆斯林海上貿(mào)易的書。他們最早定居在廣州,在宋代,特別是南宋和元代主要定居在泉州,從七世紀到十四世紀,大概有七百年的歷史。目前我們知道,他們在這段時間定居在中國的港口城市,并且是在亞洲進行海上貿(mào)易的一股重要力量。這本書的寫作目的是探討他們?nèi)绾巫錾?,以及他們對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的影響。
我是怎么想到這個主題的呢?當我在研究宋代宗室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雖然北宋覆滅時開封的兩千余名宗室被俘北上,但是洛陽和應天府的宗室很多都成功逃脫了。在南宋,他們主要居住在泉州,并且他們中的一些人加入到了海外貿(mào)易的運作中。所以我在想,為什么不研究一下穆斯林商人呢?之前還沒有重要的學術(shù)著作詳細研究這一時期的穆斯林商人。
澎湃新聞:在研究宋代的時候,哪部分內(nèi)容對您觸動最大?
賈志揚: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有很多內(nèi)容都相當精彩。很難說到底哪部分對我觸動最大,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科舉是最重要的??婆e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很大??婆e并不濫觴于宋代,通過考試選拔人才,這種理念可以追溯到隋唐,甚至董仲舒所處的時代。唐代的科舉并沒有發(fā)揮很重要的作用,但是在宋代,結(jié)合印刷業(yè)的繁榮,科舉的規(guī)模迅速擴大。在宋代,學習和準備科舉考試,成了士人階層的主要任務,如果你想在政治上取得成績,就不得不參加科舉。即使是宗室或者享受恩蔭的官員后代,如果他們想擔任一些較高的職位,也不得不參加科舉考試,雖然專門為宗室開設的考試比正式科舉容易得多。成功建立在學習與考試的基礎上,這點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很深遠。雖然科舉在元朝曾被長期取消,但是在明朝又再度復興了。即使是當代,高考仍然體現(xiàn)著這種文化傳統(tǒng)。有人說,古希臘人為人類文明貢獻了民主的實踐與理念,那么我要說,中國人為人類文明貢獻了學習帶來成功的理念。

澎湃新聞:那您關(guān)注目前中國的高考嗎?
賈志揚:哈哈,沒有,我還是關(guān)注古代。對科舉的研究也使我轉(zhuǎn)移了學術(shù)興趣,因為當我研究科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專門為宗室開設的特殊科舉,并開始重視宗室群體的存在。所以當我完成第一本關(guān)于科舉的專著之后,我開始了對宗室的研究。
澎湃新聞:哪些研究中國史的學者給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呢?
賈志揚:很多學者都影響了我思考問題的視角。在北美的宋史學者中,有兩個人對我影響很大。其一是包弼德(Peter K.Bol),另外一個是韓明士(Robert Hymes),他在思想史和社會史方面都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另外,我也很享受閱讀耶魯大學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書,他的文筆非常棒。
澎湃新聞:哪有哪些中國大陸的學者給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呢?
賈志揚:我覺得有鄧廣銘,他是非常重要的學者。在科舉方面,有張希清。還有目前主要關(guān)注宋代社會的鄧小南,她是鄧廣銘先生的女兒。包偉民關(guān)于宋代城市的研究也很精到。很多中國同行都影響了我,很難把他們的名字一一列舉出來。
澎湃新聞:您對中國史研究,特別是宋史研究有什么展望么?
賈志揚:中國大陸大量的關(guān)于宋史的新研究,以及人才輩出的青年宋史學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美國,和我年輕的時候相比,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變化:有很多年輕的中國學者進入美國的研究所,并在美國拿到教職。他們中的很多人相當優(yōu)秀。我認為近年來最重要的學術(shù)發(fā)展是數(shù)據(jù)庫技術(shù)在中國史研究上的應用。最重要的項目就是哈佛大學包弼德教授主持的中國歷代人物傳記資料庫(CBDB)。他從很多年前就開始進行這個項目,要將中國每一個有史可載的個人都錄入系統(tǒng),它以單一人物的生平記錄為核心,并通過字號、親屬關(guān)系、生卒年份等項目,展開個人與其他人物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目前大概已經(jīng)錄入了唐到清的約十萬人。包弼德還在主持中國歷史地理信息系統(tǒng)項目(CHGIS)。它可以顯示出幾乎每個縣的歷史變化。你可以同時利用這兩個數(shù)據(jù)庫,尋找各種信息間的聯(lián)系。萊頓大學的魏希德教授就在做這樣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利用這些工具分析文獻。說實話,我認為這些工程非常浩大,需要很多年輕學者繼續(xù)這些工作,這項工作很有潛力。
此外,近幾十年來發(fā)現(xiàn)了很多墓志銘,這些墓志銘是很棒的材料,有數(shù)千塊墓志銘出土,很多還未被整理出版,這些墓志銘可以提供很多新材料,不只是關(guān)于宋的,還有很多關(guān)于唐及唐之前。挖掘這些新材料很有前景。我知道,現(xiàn)在有很多中國學者在進行這類工作,但是將這些新材料全部數(shù)據(jù)化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
最后,我認為《全宋文》的整理與數(shù)據(jù)化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宋代因為年代久遠,并沒有像清代和民國一樣留下大量檔案,所以《全宋文》就顯得非常重要?,F(xiàn)在《宋會要》已經(jīng)可以全文檢索了。我覺得這些工具的發(fā)展可以讓研究更加容易。
我還沒有完全回答你的問題,中國史研究將會如何發(fā)展。我覺得應該推動中國學者和海外學者的交流與對話,不只是宋史領域的學者。比如關(guān)于新清史的討論就比較廣泛,雖然海內(nèi)外學者的對話可能會受到一些政府預設的限制。中國學者和海外學者有很多不同。如果你是一個中國人,你是在書寫自己的歷史;如果你不是一個中國人,你可能會成為一個像我這樣的中國文化的仰慕者,但是你面對的始終是一個異文化,當然,可能我也能算作廣義的“中國人”,因為我出生在中國。
澎湃新聞:下面就是一些輕松的問題了。您最喜歡什么中國食物?
賈志揚:哈哈哈,那太多了……讓我想想。我最常點的菜是麻婆豆腐,我喜歡辣的食物。我也很喜歡吃北京烤鴨和火鍋。不過不同地域的火鍋不太一樣,北京的火鍋就和臺灣的火鍋很不一樣。我去鎮(zhèn)江的時候也吃了鎮(zhèn)江當?shù)氐幕疱???偠灾?,雖然品種不同,但是都是一樣的好吃。當我在上海和廣州的時候,也很喜歡吃海鮮。
澎湃新聞:您最喜歡那座中國城市呢?
賈志揚:大概是杭州。西湖很美,作為一個宋史研究者,我也很喜歡這座古跡眾多的城市。即使只從風景角度看,杭州也已經(jīng)很棒了。另外,我也很喜歡蘇州。蘇州的景色很好,城市也被保護得很好。而且比照北宋時期的地圖,蘇州老城的變化不大。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