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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冶︱怪談中的鏡子為什么很少能成精
在這個奇葩的文化平臺上,我們應該不止一次地談過鏡子了。這實在是我們這些喜歡談玄說怪的人繞不過的話題。它在根本上就是個麻煩物件兒:不動聲色,而能反射一切。它常常自動泄露一些消息,而我們并不很愿意知道。壞皇后、白雪公主和《紅樓夢》里的賈瑞,都被說實話的鏡子坑過。魔鏡和風月寶鑒告訴當事者:人,會因為別人比自己美、自己比別人美和自己一定會失去美這三樣事情而遭罪。比壞皇后的寶貝更加不留情面的是閻王爺?shù)摹皹I(yè)鏡”:它全方位、無死角地讓渡過冥河的靈魂觀看自己一生的表演,不管表演內(nèi)容有多“蘇”、多“坑”、多羞恥,已經(jīng)在地下的當事人都不再有地縫可鉆。

鏡子在這方面的寓言價值是:這個世界是由一些根本的比較系統(tǒng)建立起來的,其中一類比較關于空間(比如你我他),另一類則關于時間(比如過去、現(xiàn)在、未來和平行世界)。是比較,而不是鏡中映出的形象,才讓我們感到快樂或痛苦。中國傳說中,鸞鳥見不得自己的反光和影像,一旦得見,就要哀鳴而死。這或許正是對我們的精神分析:富貴繁華乃是無常大夢;避丑愛美的欲望是無底的黑洞,Q彈嫩臉的下一步是詭笑的骷髏,這是我們生命中的基本事實,沒什么新鮮的。然而我們意志堅定,從不認賬,只取表皮,仿佛皮下之物與己無關,這種態(tài)度和精神也真是“醉了”。但愿我們能在鏡子前面清醒三十秒。
對我們深知卻又喜歡無視的現(xiàn)實,鏡子既是一個殘酷的鬧鈴,又是令人受騙愈深的魔術道具。它必然在恐怖片、偵探和怪談故事里出現(xiàn),展現(xiàn)那些蓄勢待發(fā)地意圖在我們的生活中制造阻礙、危機或懸念的東西,包括牙齒里的午飯殘渣、第二撮正在變白的頂發(fā),還有在衛(wèi)生間洗刷刷的我們的斜后方那越來越大的門縫。自戀狂和自戀狂式的電影導演都喜歡把臥室的天花板處理成鏡面體。據(jù)一位資深電影理論家分析,藝術電影里出現(xiàn)鏡子的時候,觀眾就要用心留意,因為使鏡子不穿幫而映出幕后工作人員,是需要花心思的。創(chuàng)作者費這番功夫,必定有其高級的“藝術”密碼寓涵在其中。

我們不是迷戀著,就是逃避著鏡中的影像,而鏡子本身的可愛與可恨之處,恰恰在于它不會被“鏡像”所迷惑。它以不迷、不取、不動的超然態(tài)度,佛來佛現(xiàn),魔來魔現(xiàn)。怪談故事里常常使用鏡子里爬出東西的套路,但很少有鏡子本身變形成精的情況,原因就在于此。這種梗的精神價值,不僅在于混淆平面和深度的關系(鏡子其實被當成了另一個世界的門和窗口,也因此,它具有某種程度的“性暗示”),而且在于它提出了一個足以顛覆常識的問題:鏡子的本性,究竟是“反射”還是“生成”?
這個問題并不是冷腦洞。事實上,鏡與燈,是文學理論史上的著名隱喻:燈是會自己發(fā)光的,而鏡子只會反射。鏡子代表藝術“反映”事實,燈代表藝術“創(chuàng)造”事實。這也是區(qū)分“寫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簡化方法。在這個說法里,鏡子多多少少被低估了——很多人認為,說A反映B,實際上表明A只能是B的次級物(扯到這里,柏拉圖的棺材蓋兒有點按不住了)。然而同樣在文學藝術史上,還有一個叫做“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它的意思是說,無論是反映還是創(chuàng)造,其實都是一種故事套路:有人相信天氣預報里的污染指數(shù),有人相信眼睛看到的灰度,有人相信鏡子里自己的臉比別人的眼睛看到的更美好——這些都可以說是“現(xiàn)實之一種”, 也都可以被閻君那高懸的明鏡所反射。

《論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
許多神話和宗教當中的神奇鏡子,不僅具有即時的映照性,還有儲存和記憶功能,可以映出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一切,或許就是來自這種“無限現(xiàn)實”的腦洞吧。這也在不知不覺中把我們引向一個“細思恐極”的問題:宇宙的造物主或許就是一面鏡子。上帝和佛陀都號稱可以反映一切,而佛陀的智慧,也是五臺山的第四臺的含義,正是“大圓鏡智”。
這就是為什么,有關鏡子的“?!碑斨校罹哂绪攘涂植谰竦?,一定來自于鏡子和它自己的關系。雖然鏡子本身不過是加了個水銀涂層的玻璃,但它好像天生具有某種分裂性和扮演性。晚上,玻璃就是鏡子,會照出我們自己。世界各地的風水師都強調(diào),對鏡子的擺放一定要特別注意:屋里不要到處放鏡子,晚上不要隨便照鏡子,沒事不要隨便擺弄鏡子,特別是不要讓兩面鏡子對在一起,不聽此言,會跑出什么,我等概不負責。
關于這種“兩面鏡子映照”的疑問,在我們東方玄學這里,未免顯得有點天真純樸了。據(jù)說佛教徒在禮佛時,常會念誦一個偈子:“能禮所禮性空寂,感應道交難思議。我此道場如帝珠,釋迦如來影現(xiàn)中,頭面接足歸命禮!”翻譯成白話,大意便是:能禮拜的我本人,和所禮拜的佛陀,本性都是因緣合成的假像,是空寂的,是沒有實在本質(zhì)的,我們只是分別扮演了兩個角色罷了。但這兩個角色的功能可是真實的,就像戲臺上的悲歡離合,雖然是假,你也跟著哭、跟著笑啊,所以我能感,佛能應,兩者交匯,功德也真是無量難以思議。然后,我現(xiàn)在所在的這個佛堂道場呢,就像帝釋天的天宮里,懸掛著的那顆有無數(shù)棱面的寶珠,它可以映出一切的世界,一能映多、多能映一。佛陀就映現(xiàn)在這寶珠里,我也在其中,變成了無數(shù)個,這一拜拜下去呀,其實是無數(shù)個我,禮拜了無數(shù)尊的佛陀!
這帝釋的寶珠呢,還真可以說是一面“終極鏡子”,也可以說是前述“大圓鏡智”的一個具象化吧。它無疑是大乘佛教最不可思議的比喻??瓷先?,好像跟資本最大化差不多:只要拜一次,就相當于拜了無數(shù)次,沒有比這買賣更劃算的了。怪不得日本的日蓮宗有一派的主課,就是念誦“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只念一個標題就可以映照一切世界,怕也是鏡子的功勞啊。

重重無盡的鏡像,其實特別像今天的網(wǎng)絡賽博空間。古人觀想這“一即無量,無量即一”的境界,恐怕比在二次元的玄幻修仙游戲和圣斗士沙加“天舞寶輪”當中浸淫已久的當代宅男要困難不少吧。畢竟我們今天的視覺媒介瘋狂增長,正是為了充分滿足眼睛想要觀看一切的欲望。鏡子是能看還是能映,都反射(又是反射?。┝艘粋€問題:世界最終是關于“看”的故事。無論是東方的佛教還是西方的精神分析學,都強調(diào)“看”的罪過。因為“看”而有了生死,如果能夠反思“看”的功能,就有大徹大悟的可能。也就是說,所有的鏡子都可能是魔鏡,也都可能是帝釋之珠,或者風月寶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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