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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貧困考生龐眾望:大家沒有必要資助我,每個人賺錢都不易

王春 李文滔/紅星新聞
2017-07-16 09:45
中國政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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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龐眾望成了“超級網(wǎng)紅”。

這個農(nóng)村少年無奈地站在聚光燈下,有些不適。于是,他選擇了躲避,不想將自己完全暴露。

百度上關(guān)于龐眾望被清華錄取的新聞有7萬多條

但是,龐眾望的故事卻流傳開來。有網(wǎng)友說:孩子,你感動了中國——

父親是一位精神分裂癥患者;母親先天殘疾,常年臥床;自己在5歲時被查出先天性心臟病,母親坐著輪椅為他借錢做手術(shù),才擁有了健康的身體;他還曾多年撿賣廢品,補貼家用。

但是,他卻躍進了“龍門”,在高考成績公布前,他順利通過清華大學(xué)“自強計劃”招生測試,獲得該校60分(最高)的優(yōu)惠加分。

6月23日凌晨,河北高考成績公布,龐眾望取得684分(加分后744分),成為河北省吳橋縣理科狀元。

7月13日,清華大學(xué)河北招生組相關(guān)負責老師向紅星新聞確認,龐眾望已被清華錄取。

網(wǎng)友們紛紛感慨,寒門亦能出貴子。當然,更多人被龐眾望的堅韌所觸動。

18年來,這個農(nóng)村少年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紅星新聞記者趕赴河北吳橋,專訪龐眾望和他的母親龐志芹,還原這個“網(wǎng)紅”的成長之路。

龐眾望接受紅星新聞專訪

無奈的組合

“這個家庭,不能不努力”

直到現(xiàn)在,龐書強(龐眾望外公)都無法想象,為什么脊柱裂會“光顧”自己的女兒。

這種病變是先天性的,不可逆轉(zhuǎn)。所以,龐志芹一出生就和病痛相伴。溢出的脊液在她的腰部留下一個巨大的腫囊,致使她下肢發(fā)育不全,因此行動不便,有時候,大小便都會失禁。

龐書強只是河北吳橋縣龐莊的一個普通村民,看著女兒被病痛折磨,他內(nèi)心崩潰,“但去了很多地方治,都沒用。只能帶回家自己慢慢養(yǎng)?!?/p>

在20多歲時,因為爬行太多,龐志芹的腿部被磨破,嚴重發(fā)炎,一時難以恢復(fù),恐要危及生命,不得不將雙腿截去。

26歲那年,父親將她許給同村一位精神分裂癥患者,“只能做些簡單的事情?!?/p>

婚后,龐志芹仍由父母照顧,而她的丈夫則在親戚家打零工,偶爾回家。

無疑,這是一個無奈的組合。

龐志芹的床頭隨時備著棉簽還有消炎的藥,腰后的腫囊隨時可能發(fā)作

直到1999年2月8日,眾望出生。一切才開始改變。

龐志芹告訴紅星新聞,孩子的名字是她起的,“我沒讀過一天書,但我羨慕你們讀書人。我和孩子的爸爸都不行,所以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眾望身上。這個家庭,不能不努力。”

“眾望所歸嘛。”提及兒子,龐志芹大笑,如釋重負。

那個時候,龐志芹看著兒子蹦跳著過了童年,自己每天雖被病痛折磨,但總算有了念想。

然而,噩耗傳來。

恐怖先心病

母親坐著輪椅挨家挨戶借錢

眾望從小由外公外婆帶大。龐書強向紅星新聞回憶,孩子5歲時,開始在村里上學(xué)前班,但嘴唇莫名發(fā)紫,胸前有腫塊突出,而且稍微奔跑,就會哮喘,“我經(jīng)??磮蠹?,就感覺,孩子的癥狀像極了先天性心臟病?!?/p>

于是,龐書強瞞著女兒,將眾望帶去吳橋二院檢查。結(jié)果,正如所料——孩子得了先心病。最終,這一疾病在吳橋縣人民醫(yī)院確診。

龐書強抑郁而歸,內(nèi)心掙扎,不敢將消息告訴女兒。

不料,年僅5歲的眾望回到家中,即向母親“告密”:“媽媽,醫(yī)生說我的病很重?!?/p>

龐眾望和母親的照片

龐書強這才將實情告訴女兒。

龐志芹向紅星新聞坦承,當時,她接受不了,她感覺自己又陷入了無盡黑暗。

她掙扎,但無力?!拔倚睦飺?,這種病,也許可以治,但又怕家里承受不起?!辈贿^,無論如何,龐志芹也不忍心就此放棄。

彼時,一家人只能勉強糊口,更何談積蓄。幾個月過去了,龐志芹心急如焚。

于是,她坐在輪椅上,讓6歲的兒子推著,挨家挨戶借錢,“走了20多戶親朋,借了4萬多元?!?/p>

2005年,眾望在河北省第四人民醫(yī)院進行手術(shù)?!罢δ芟氲?,只花了3萬1,手術(shù)就成功了?!?/p>

撿廢品6年

“咱家,為什么是我哄你呀。”

住院8天后,眾望已經(jīng)活潑得像只兔子,能蹦會跳。

病好了,但是這個家也更拮據(jù)了。

即使如此,龐志芹還是決意要將孩子送去上學(xué),“我羨慕有文化的人,真的羨慕,所以就盡最大可能讓孩子上學(xué)?!?/p>

那個時候,眾望只是個6歲的孩子。但他已意識到,他必須為這個家做點什么。

于是,他開始不斷將廢鐵、塑料瓶、紙板……撿回家中。很多時候,撿回的廢品只能賣幾毛錢,但是這也足夠令龐志芹感動得痛哭流涕了。

龐眾望的母親、姥姥、姥爺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2011年。2011年下半年,眾望要去鄰村馬奇中學(xué)讀初中了。

初中時,眾望和媽媽的距離是15里地。平時住校,周末回家。

三年里,眾望每周的生活費只有20元,但龐志芹告訴紅星新聞,“他經(jīng)常會把生活費攢下來,再給我。然后說,媽媽,這是我給你攢的錢?!?/p>

龐志芹仍在被病痛折磨,她幾乎所有的時間,只能自己在家消磨。最幸福的時候,是看到讀書的兒子得獎了,然后,回到家中就給她一個“熊抱”。

她告訴紅星新聞,“人們說我堅強,但其實不是,我經(jīng)常背地里哭?!?/p>

“但兩三歲時,眾望就開始哄我?!?/p>

有一次,幼小的眾望瞇著眼睛問龐志芹,“媽媽,為什么人家都是,媽媽哄孩子,咱家是,我哄你呀?!?/p>

龐志芹淚眼朦朧,無法回答,但她感覺有了依靠,心里踏實些了。

寫給媽媽的30封信

“把她留在家里,心里難受”

日子過得很慢,但晃晃悠悠地總還要前行。

2014年,眾望要去50里外的吳橋上高中了,龐志芹有些悵然若失。父母在一百米外的鄰屋,丈夫跟著親戚在外打工。她守著一張床、一把輪椅,聽著收音機里的熱鬧,看著電視里的喧囂,有些空空落落。

眾望又何嘗不是。他告訴紅星新聞,“感覺只留她在家中,心里難受?!?/p>

2014年暑假,眾望突然想到,給媽媽寫信吧,“每天寫一點,一共寫了30封。上學(xué)前,都交給姥爺(外公),讓他每天念一封給媽媽聽。過渡下?!?/p>

龐志芹被暖到了。她說,在信里,她被兒子“教訓(xùn)”了,讓她舍得吃,讓她別喝生水……

龐家借住在親戚家已十多年,院里種了桃樹

大概在初中時,龐志芹成了低保戶?!澳菚r,每人每月只有15元,3個人45元?,F(xiàn)在,漲了些,3個人370元?!?/p>

眾望做完手術(shù)后,龐家已是“債臺高筑”。于是,眾望撿了6年廢品;龐志芹做了幾年針線活;她的丈夫在親戚家打零工,平均每月有幾百元的收入。

側(cè)臥在鐵架床上的龐志芹瞇著眼睛,突然來了精神,“我借的錢都還清了?!?/p>

她說,“我常告訴眾望,人要守信。損人不利己的事兒不能干,損人利己的堅決不干。”

被翻新的老屋

“堅持了這么多年,孩子不容易”

6月23日凌晨,河北高考成績公布。當時,眾望在手機上查到了自己的分數(shù)——684分。

龐志芹回憶,出成績前,眾望感覺自己沒有發(fā)揮好。但成績出了,這么高分,他還是不滿意,“如果能多考10分,就不用清華的分了?!?/p>

眾望很快便沉沉睡去。但是龐志芹卻一宿無眠,“我很知足了。經(jīng)??措娨?,我知道,這個分不低了。堅持了這么多年,孩子不容易?!?/p>

龐眾望家剛被裝修完,屋內(nèi)一片凌亂

眾望就要進入清華。他是近十多年來吳橋首個考入清華的學(xué)生,也成了全縣的驕傲。

在眾望的成績公布十多天后,鎮(zhèn)里派來的一支裝修隊進了龐家,將他們住了十幾年的老屋翻新,吊頂,刮灰,還安裝了暖氣。7月14日,紅星新聞在采訪時,屋內(nèi)的刺鼻味道還未散去。

滿墻的獎狀也被打包起來,放在一角。龐志芹說,不準備再往上去貼了,“眾望又有了新的起點?!?/p>

眾望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讓人們再次看到了堅韌的力量。他們紛紛表達了捐助的愿望,但是被龐家一一婉拒。

龐志芹說,“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我們暫時不需要,自己能夠解決。有的人比我們困難,捐給他們不是更好嗎?”

采訪最后,龐志芹向紅星新聞反復(fù)說,“父母不行,兒子如果再不行,這日子咋過。”

她說,眾望應(yīng)該繼續(xù)往上走,“讀個研究生,永遠別懈怠?!?/p>

但龐志芹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擔憂,“之前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但上大學(xué)后,還要處理那么多關(guān)系,怕他走歪路,怕他不上進?!?/p>

對話龐眾望:

媽媽給了我生命,也影響了我的性格

自己能解決學(xué)費,不想欠人人情

今日(7月15日)清晨,陣雨初歇。吳橋街頭,人們各自奔走。

7點30分,龐眾望準時出現(xiàn)在約定地點。那是一個瘦弱的少年,身高178cm,但只有105斤。很熱情,但又顯得有些尷尬。

表弟成了龐眾望的小跟班

紅星新聞:你幾歲時意識到家里的困難?當時怎么想?

龐眾望:6歲吧,也就是去做先心病手術(shù)前后。手術(shù)前,我已經(jīng)在做些家務(wù),不過,沒有意識。但是,當媽媽讓我推著她的輪椅,挨家挨戶借錢的時候,我受到了觸動。尤其是手術(shù)以后,為了還錢,媽媽每天熬夜給人家做針線活,手經(jīng)常被扎破。我看著很心疼,就感覺,我應(yīng)該為家里做點什么。

紅星新聞:所以那么小就去撿廢品了?

龐眾望:嗯。手術(shù)以后沒多久,就上了小學(xué)。直到初中住校后,就沒撿了,一共6年。當時,就想賺錢。

紅星新聞:既上學(xué)又撿廢品?

龐眾望:不影響上課。一般都是放學(xué)的時候去撿。中午不午休,直接就去了,下午放學(xué)再繼續(xù)。能賣錢的都撿,但主要是撿村子里那個加工鋼材的廠子倒出來的廢鐵?;丶乙院螅妥约鹤鲲?,有時姥姥做。

紅星新聞:有沒有不好意思過?

龐眾望:小時候,沒什么感覺。上了五六年級,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兒時龐眾望

紅星新聞:你媽媽很堅強。她對你有什么影響?

龐眾望:嗯。她的話很少。上學(xué)前,她就教我做家務(wù)。她就說,你要解決掉你面對的事情,然后再去做下一個。

沒有媽媽,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我。她不僅給了我生命,也影響了我的性格。她說,面對困難,要堅定地走下去。所以,哪怕她身體那樣,她也從來不會抱怨。

紅星新聞:聽你媽媽說,6月23日凌晨,你查到成績后,反應(yīng)很平淡?

龐眾望:(大笑)其實,我內(nèi)心還是雀躍了一下。之前一直想著,如果清華給60分都進不去,該咋辦。結(jié)果,一查,沒問題,所以就不激動了。只是想,如果能多考10分,就不需要清華的加分了。

紅星新聞:平時和你爸爸溝通多嗎?

龐眾望:不多。和他聊天,聊不了。他話很少,并且只重復(fù)自己想的。但是,他知道我能被清華錄取后,很高興。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見人就不斷重復(fù),我兒考上清華了,我兒考上清華了。

紅星新聞:取得這樣的成績,有沒有自己的一些學(xué)習(xí)方法?

龐眾望:其實,基本是按照老師的步驟走。但是,我有個習(xí)慣,就是遇到難題,不會先看答案,一直到做出來為止,曾經(jīng)為了做一道題做了一天。但這樣很鍛煉人。

龐眾望獲得的獎狀

紅星新聞:你在上高中前,給媽媽寫了30封信?為什么會想到寫信?

龐眾望:對啊。記得,那個暑假很漫長。感覺我走了,爸爸又跟著親戚打零工,姥姥、姥爺又不能一直在這邊,就感覺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了。有一天,突然就有了這個想法,每天寫一點,去高中前就寫完了。主要內(nèi)容是學(xué)習(xí)方面的,還有提醒媽媽注意什么。寫好后,就都交給了姥爺。讓他每天給媽媽念。算是個過渡吧。

紅星新聞:你想為媽媽做些什么?

龐眾望:小時候,我一直想,要把媽媽接到大城市去住。但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她留在鄉(xiāng)下也挺好,認識的人多。我想,現(xiàn)在我們住的是親戚的房子。所以,我有了能力,先要給媽媽建個房子。她喜歡廚房,我就給她好好弄個。然后再買個高檔的輪椅。

現(xiàn)在,我教會媽媽在手機上視頻,有條件了就視頻下。

紅星新聞:將來準備從事什么職業(yè)?清華的這次招生你報了什么專業(yè)?為什么?

龐眾望:想做機械自動化方面的工程師。目前,第一個報的是數(shù)理方面的,準備大二后再轉(zhuǎn)機械設(shè)計專業(yè)。

小時候,村里有大學(xué)生在聊天,他們聊的都是上大學(xué)以后的事兒,我正好聽到這個專業(yè)。因為,最先接觸嘛,所以就一直想著。

紅星新聞:大學(xué)準備怎么過?

龐眾望:清華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我勤工儉學(xué)的崗位。我會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做好工作,解決生活問題。

吳橋中學(xué)校門口懸掛橫幅,祝賀龐眾望獲得684分

紅星新:高考對你意味著什么?

龐眾望: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它把我送到了一個更好的平臺。對于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這可以讓我有更廣闊的視野,更多的機會。

紅星新聞:現(xiàn)在,媒體把你的家庭赤裸裸地擺在了所有人面前,會不會感覺不好意思。

龐眾望:這個沒有什么。這就是我的家庭,我出生在這兒。感謝他們給了我生命。

紅星新聞:為什么這幾天一直在躲避來訪的人?

龐眾望:我喜歡平靜的生活,不想被打擾。

紅星新聞:高考結(jié)束至今,在做什么?

龐眾望:賺學(xué)費啊,每天6個小時的家教。一個是一個班,還有兩個1對3。平時就住在縣城親戚家里。這輪能賺4000多元。還剩一個月,我準備去北京親戚家,先去適應(yīng)下那兒的節(jié)奏,找份工作,把學(xué)費賺回來。

紅星新聞:你拒絕了很多資助?為什么?

龐眾望:其實,大家沒有必要資助我。從這樣的家庭成長起來,我知道,每個人賺錢都不容易。我們自己能過得下去,為什么要欠別人的人情。人情這種東西不怎么好還。

再說,欠別人的,總是不太好的。其實,他們說是給的,但自己心里總感覺是欠的。高中時,已經(jīng)欠了很多。現(xiàn)在,家里的欠款還清了,我又高中畢業(yè)了,自己可以解決學(xué)費。

(原標題為《 貧困生龐眾望考入清華的狀元密碼:不只是撿了六年垃圾的暖心,更有輪椅上的文盲母親》)

    校對:欒夢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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