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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畫中的蘇州:英國版畫藝術(shù)家的蘇州之行
【編者按】伊麗莎白·基思(Elizabeth Keith,1887-1956)是20世紀(jì)英國彩色版畫大師?;加?915-1924年在遠(yuǎn)東旅行,足跡遍布中國、日本、韓國、菲律賓。最令她著迷的是江南一帶的蘇州等地,因此她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反映蘇州景致、生活的精美版畫,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本文選取基思在蘇州期間寫給親友的六封信件和十四幅版畫作品,展示她在蘇州的所見所聞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
本文摘自《西洋鏡:一個英國藝術(shù)家的遠(yuǎn)東之旅》,臺海出版社,2017年7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發(fā)布,現(xiàn)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
一
我沒告訴你我來蘇州了。M女士是我在上海最好的朋友,她也是個藝術(shù)家,而且她始終都知道自己想要畫什么,她花了很多時間陪我,給了我很多建議,還讓我用她的工作室。是她安排了游艇一起去蘇州,我想沒有比這更理想的短途旅行了。我們一行共四人,兩輛游艇。在游艇上,我們體會到了在遠(yuǎn)東旅行時很少能感受到的通身舒暢。我們有超級棒的中國侍從,還有各種饕餮盛宴。我們在平靜的水面上滑行,周遭的中國景色如夢似幻,沖擊著我的心靈。
在蘇州的第一天,我們決定花半天的時間選定主題畫畫,然后互相切磋。畫完畫再見面的時候,M女士已經(jīng)畫就了一幅紅色的茶館,X女士的運河畫得也相當(dāng)不錯,我花了很大的精力畫了一座橋。我們這一伙里最年輕的小姑娘只有二十一歲,剛剛離開家,穿著也很時尚,卻什么都沒有畫。她說她已經(jīng)把自己畫的擦掉了,因為這地方太美了,難以下筆。確實,心氣比較急躁的人看到如此美不勝收的古老美景,一開始多半都會覺得難以勝任畫家的角色。這種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跌入了中世紀(jì),失去了所有現(xiàn)代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
我的三個同伴離開蘇州乘坐游艇回上海之前的那會兒,我們遇到了些令人有點兒后怕的事情。在那里,我們等著約好的苦工來把我們拉到我在蘇州的住處。一瞬間,好多黃包車夫把我們圍了起來,推推搡搡的,看起來大概得有上百號人,個個都張著大嘴,嘶喊著,叫道:“用我的車!我的!我的!”幸運的是,M女士和X女士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中國特有的現(xiàn)象,而且她倆都很高,能擠出一條路,離開這群可怕的車夫。之后我們找到了約好的那個車夫,他正揮舞著一張紙片,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和我在蘇州的住址。
我們有些傷感地分開了,同伴們都很大方,把我需要的東西都留給我了,像涂料、鉛筆、畫紙等等。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們以此來表達(dá)自己的歉意。
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似乎是一個人穿越回了古老的維多利亞時代,開啟了未知的旅程。
二
幾家店鋪正面的高墻上開著幾塊小小的、格子狀的玻璃窗。我越來越相信旅游書上的話了,就是說上千年來,蘇州并沒有什么變化。而孔廟里石頭上的地圖更證實了這種說法。你一定要來看看!
顯然,婦女和孩子褲子上的藍(lán)白圖案幾千年來肯定也都差不多。灶神、鍋碗瓢盆、舟船、棺木,毫無疑問,肯定也都一樣。

如果你了解這里的生活狀態(tài),你就會知道整個蘇州彌漫著一股臭味兒,這些氣味主要是煎炸的油味兒,以及動植物腐敗的味兒。蘇州非常吵鬧,尖利刺耳的聲音到處都是,非常不和諧。人們說話的聲音也非常尖利,在大街上看不到什么優(yōu)雅的舉止,只能看到衣著破舊的人擠來擠去,你呼我喊。一個警衛(wèi)陪著我在街上畫畫,他的英語很爛,基本上起不了什么作用。熙攘的人群在我們周圍川流不息,一波接著一波。
有一天,一個頭頂木桶的小男孩非常好奇我在干什么。于是他爬上一個高臺階,站在人群之上看我。由于要彎著身子向下看,他的木桶就掉了,桶里裝滿了可怕的鵝胗。在這種擁擠不堪的環(huán)境里作畫,我心里本來很煩躁,也很憤怒,但是看到這些鵝胗,還有男孩子臉上沮喪的表情,我禁不住笑了出來。男孩十分喪氣地跑走了,人們對著他的背影狂笑。
但也不是一直都這么愉快。有時候我被擁擠的人群搞得很生氣,然后就用畫筆使勁戳來戳去,企圖把人群驅(qū)散開,卻都是徒勞無功??墒敲慨?dāng)我停下來,看到他們的臉,我的怒氣就會消失無蹤。那些臉是那樣陌生,卻又那樣急切,他們喜歡我的畫。后來,我的怒氣就如同那個跑開的可憐的拿鵝胗的小男孩一樣,很快就會消逝。我隨時都能在人群中感受到快樂。
就跟所有旅游書中說的一樣,在蘇州,城市到處是水閘和橋梁,船只在或緩或急的河流中航行。在這里,成千上萬的人在船上出生、生活和死去,我們經(jīng)??梢栽谛写峡吹焦啄?。我現(xiàn)在只能用畫筆來簡單描繪一下這里的各種樣式的船,有漂亮輕盈的流線型的船,也有笨重結(jié)實的厚實型的船,大多數(shù)都是女人在劃。
岸邊佇立著桔色的古老寺廟,里面矗立著不同年代斑駁的寶塔。很多佛塔已經(jīng)往一側(cè)傾斜了,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
白天里,那些住在船上的勤勞耐心的主婦們似乎一直彎著腰,在船邊用黃綠色油膩的河水來淘米。她們也用同樣的水來泡茶,洗衣服,其實一切家庭用水都來自這里的河流。在國外,只有收容所才這么反復(fù)利用雨水。
到了晚上,船上的媽媽們在炭火上燒飯,孩子們則圍在火邊等著吃飯。
晚上,我喜歡站在河邊,想方設(shè)法瞟一眼這些小船里的情景,但都徒勞無功。這些生活在船上的人都屬于一個特定的群體,他們有時候不太友好。夜深人靜的時候,船上偶爾會傳出沒睡著的孩子的哭聲、婦女說話的聲音,還有男人低沉的嗓音。一艘小船就能住上一大家人,包括年邁的祖父母,還有堂表親等。
一天,我正在畫一座橋,看到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船主婦在脫她那件破破爛爛補丁摞補丁的上衣。她那件衣服已經(jīng)破到分不清哪里是衣服,哪里是補丁了。她把脫下來的衣服拿在手里,仔細(xì)地挑衣縫里的虱子,還把虱子放進嘴里嚼嚼咽下去,就跟個猴子一樣!
三
寫下這些描述居住在船上的人們的信之后,我認(rèn)識了一位加拿大醫(yī)院里的護士。她強調(diào)說中國病人并沒有那么臟,至少從整體上來說,不比她照顧過的其他國家的病人臟。
有時候去大一些的船上拜訪那些干凈整潔的家庭也是件挺開心的事兒,那種家庭的主婦衣著華麗,頭發(fā)烏黑油亮,還束著絲絨發(fā)帶。他們的船一般是黃色木質(zhì)的,噴著亮麗的紅色和藍(lán)色的漆。這些婦女都非常有活力,不停地洗洗刷刷,晾一甲板的衣服,然后還洗碗做飯。她們做飯用的桶樣子很漂亮,桶身通常都噴刷紅色的漆。

中國婦女的衣服都比較合身,在整個遠(yuǎn)東地區(qū)來說,是最適合干活的。她們的褲子尺寸合宜,一般都是深藍(lán)色;上衣是緊身的,特別適合在船上工作。這跟前襟大開只在后面系帶的和服以及韓式寬大的襯衣和傻兮兮的束胸相比要舒適利落得多。在我看來,在船上生活的中國婦女們是她們丈夫的好搭檔。她們會幫忙劃船,因此她們的社會地位也會相對高一些。
我正在研究刺繡工人,這個城市有四分之一的人靠刺繡過活。她們一般坐在敞開的門口,充分利用日光來干活。她們和刺繡的架子一起,構(gòu)成非常美好的畫面。我畫的那個婦女坐在一個狹長的刺繡架子里,架子上纏著亮紅色的綢緞。寒冷冬日里的陽光透過綢緞反射到她的臉上,泛著暖暖的紅色。她把小小的束起來的腳放在銅暖爐上取暖休息。在刺繡架子的另一頭,一個小女孩在做輔助的活,正忙著把繡好的綢緞縫起來。

跟往常一樣,一群人過來圍觀,打擾到了我們,還說一些傻里傻氣的話,搞得我們很煩。我的刺繡模特突然就站了起來,拿著自己的東西進了屋,當(dāng)著我的面很唐突地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我覺得特別遺憾,她的坐姿特別自然,而且一開始的時候也特別友好。
這里的房屋內(nèi)部的景象基本都是一樣的,地面都是土的,正對著門的墻上往往掛著一幅神像,畫的顏色往往很原始粗糙。畫下面一般會有個方形的小桌,桌子兩邊都放著椅子。桌子上放著一個小的神龕,里面有一個小的神像。然后屋子里就沒有別的東西了,看起來空空的。有的人家的神像是木制的,有的是陶制的。放置神像的屋子一般都比較整潔。
中國人似乎很在意別人的看法。我的翻譯答應(yīng)坐下來給我當(dāng)模特,這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在寒冷的天氣中圍了一個破舊的紅頭巾。沒有任何預(yù)兆,一大群人圍了過來,先是擠在他的門口,然后又?jǐn)D滿了他的屋子。我煩得很,就把他們都趕了出去,關(guān)上了門。但是這位老先生看起來卻有些不安,我問他:“你認(rèn)識這些人嗎?”他回答說:“哦,不認(rèn)識,但在中國,你不能就這么把人給趕出去,這不禮貌?!彼@種苦悶不安的情緒非常的真實明顯,所以我就停下了我的工作,等著他處理好了之后再回來給我當(dāng)模特。
四
你一定會喜歡蘇州的夜晚,家家戶戶都是高高的院子,大門都敞開著,煙熏的老式燈籠照著一大家子在吃飯。只見他們生動有趣的臉上和晃動的手上燈光閃爍,其他部位則都淹沒在陰影中。

在橋拱下陰暗處的角落里徘徊蜷縮著很多乞丐。不過,無論這場景如何悲慘,附近街上的店鋪里卻總是燒著炭火,發(fā)出令人愉悅的光芒。即便是最窮的人都能在這里買到些吃的,舒舒服服地吃一頓。家家戶戶鍋里煮著的飯發(fā)出誘人的香味,雖然實際上并不怎么好吃,但看著升騰的蒸汽和一張張急切等待的臉,心情都會很放松愉快。
盡管光線晦暗,但這樣的一個水城在晚上還是如此可愛。特別是放煙花爆竹的夜晚,人們還會燒紙紀(jì)念亡靈,使得整個城市產(chǎn)生一種極致的迷幻美。
但是乞丐們還是非常可怕!他們有的光著身子,有的裹著破爛不堪的布條。他們的外表也很丑陋,往往缺胳膊短腿。這些可憐的窮苦人靠行騙和乞討茍延殘喘。一天,我見到一個畸形的乞丐,他的嘴長在了脖子上,明顯地突出來,我還看不出哪里是他的眼睛。這讓我常常想起濮蘭德先生那本關(guān)于乞丐的小說《輕如鴻毛》。
很多乞丐都是殘疾,他們或者躺倒著,或者斜歪在一邊,在地上爬來滾去,在擁擠的人流中掙扎出一條狹窄的路來。有錢人坐著轎子經(jīng)過,還會沖著他們大喊:“閃開,閃開!”一群群濃妝艷抹的婦人乘坐著連成串的轎子經(jīng)過,臉上都跟戴了面具似的。又或者有葬禮或者婚禮的隊伍走過,熱鬧又歡樂。這些人似乎都對身邊貧窮和悲慘的景象視而不見。

這些乞丐好像有一個組織,有一天,他們氣勢洶洶地集結(jié)起來,控訴不公平的生活待遇。就在這樣一個慢節(jié)奏的城市里,達(dá)官貴人們也決定不能讓他們再這么悲慘地活下去。于是市政要員們組成了一個委員會,把乞丐們趕進了一個收容所,圍了起來。他們給這些乞丐剃掉了臟兮兮的頭發(fā),還給了他們一些別人不要的干凈衣服穿。但是政府并沒有組織協(xié)調(diào)好這件事,這些被關(guān)起來的可憐人沒有足夠的食物,他們在那里越來越不滿意,覺得還不如以前的日子,雖然艱辛但卻自由。很多乞丐死了,還有很多跑了。我的導(dǎo)游帶我去過那個收容所,看到他們的樣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我?guī)サ哪屈c兒東西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那些窮人們圍在我們身邊哭喊著:“我餓死了!餓死了!東西不夠吃的!”
五
在這里逛商店很開心,店員都是些體面人,也很有禮貌。每家綢緞店都有大概二十多個年輕的店員,他們用舊式中國禮儀來招待你。雖然我們語言不通,但溝通得卻很好。

茶館里的杯碟樣式都很好看。那里還有一些大而精美的盒子和木櫝,里面裝著各種奇珍異寶。銀器店和錫器店就更漂亮了,里面賣金屬的燭臺、各種各樣的吊燈、寺廟里用的花瓶、杯盤刀叉等等。這些器具設(shè)計巧妙,絕不單調(diào)。就算只是為了逛專門售賣演員戲裝的店鋪,也值得專門來一趟蘇州。
家禽店里只賣鴨子,一排排的鴨子,沒有別的,這一點也蠻有意思。這些鴨子都被刮了毛,光溜溜的,呈褐色,腦袋上穿著孔,掛在那里。
蘇州最具吸引力的還是那些飄在每家店鋪門口的綢緞條幅,上面一般印著店名。陽光下看條幅上金色的字,特別漂亮。
六
有些事在異國是不能隨便做的,我剛剛就了解到了一個。最近有個寫書的女士來我這里,她特別想寫一本有關(guān)中國的書。簡單來說,她的計劃就是要警醒所有會說中文的人,向他們提出問題,并且告訴他們現(xiàn)在中國面臨的嚴(yán)峻形勢。她的想法極具說服力,所以有一天我就不自覺地跟隨著她去采訪了。我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位女中醫(yī),這是一個非常親切且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士,有一次她還請求我,在跟外國人介紹蘇州的時候,千萬不要只描述那些乞丐和生活在船上的人。

在知道這位女醫(yī)生的名字之前,這位作家就把一張問卷塞進了女醫(yī)生的手里,問卷上寫著這樣一些問題:
你的年齡是?
你的父親有幾個妻子?
你有多少個兄弟姐妹?
你是不是基督徒?
提問者怎么都沒想到,這位女醫(yī)生在西方上過學(xué),如此咄咄逼人的問題令女醫(yī)生心生不快。
還有一天,這位作家又鼓動我和她一起去拜訪一位傳教士,這位傳教士以精通中國的工業(yè)狀況而知名。這位男士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很低落,且心事重重。但是作家卻一刻也沒耽擱,不停地拋出她的問題,終于有一刻喘息的時候,那位先生默默地說:“不好意思,我的妻子就不下來招待你們了,我們的孩子昨天死了?!蔽也恢肋@位作家女士聽到了沒有,但是她卻并沒有停下來,也沒有道歉,甚至都沒有表示悲傷。她只是繼續(xù)說著想要這位先生做這做那。
多虧了這個莽撞的女作家,我得以見到了以下奇異的場景。我跟她去了一個生絲紡織廠,透過厚厚的不斷上升的蒸汽,我看見了一排排胸部凹陷、面色蠟黃的婦女,她們的手因為長期浸泡在熱水里繅絲而蜷曲起來。站在這些婦女旁邊高凳上的童工是她們的孩子,看起來只有四五歲,都是女孩。這些小孩得把熱水里的蠶蛹拿出來,她們彎著腰,麻木地干著這些永無盡頭的活。我們進去的時候,她們看了下我們,黑色閃亮的大眼睛,令人動容。她們不敢多看我們,因為一個看起來很粗野的監(jiān)工在這些婦女中間不停地穿梭巡視,還不停地用一根竹鞭抽打這些可憐的孩子們的小手,根本就無視我們的存在。

我的第一想法就是,要這些可憐的人做這些事情,來維持那些絲綢店鋪的格調(diào)是否有必要呢?要這些充滿蒸汽的工廠、面色蠟黃的婦女以及可憐的孩子們,辛苦勞作來換得這些店鋪精雕細(xì)琢的漂亮門面,來滿足那些貪婪的人的欲望到底合理嗎?讓這些古老差勁的模式消失得越快越好。
我在蘇州生活的一個亮點就是每天早上的早餐都有一種濃醇的雪糕。這是用一種特制的牛奶做成的,廚師把早餐中用不了的牛奶留下來加上黃油,放在一個密封的容器里,只是上下來回?fù)u晃,就弄成了這種美味的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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