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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悲劇與新生,復活節(jié)島初體驗
丁子凌
1722年的復活節(jié)那一天,一位荷蘭探險家在太平洋漂流了17天后,發(fā)現了一座小島,決定就以這個日子為之命名。他還驚訝地發(fā)現,當時島民的渡水工具不過是幾只簡陋甚至極易漏水的小木筏。
近300年后的某一天,我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擠滿智利航空的航班,經過5小時的飛行,踏上這座遺世獨立的孤島,只為與傳說中的大石像打個照面,談談人生。守在機場接客的島民為我們戴上花環(huán),開著皮卡駛向各家的酒店民宿。

復活節(jié)島物價很高,但也合情理,畢竟除了島上能長出來的,剩下所有東西都要跨越太平洋3700多公里從智利大陸遠道而來。我預訂了島上的一家營地,帳篷每晚80人民幣,雖然熱水和Wi-Fi都不穩(wěn)定,但拉開帳篷就能享受的無敵海景和星空也算超值了。
露營的人都喜歡在大廚房做飯,從圣地亞哥自己背來食材和酒水,再去路邊攤補充點新鮮蔬果,這樣住上三五天還挺有滋有味的。廚房門口擺著幾個大大的垃圾桶,入住時老板特意強調垃圾要仔細分類,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環(huán)境問題對于一個如此孤立的小島有多重要。
掏出80美元買了門票,看著地圖研究半天,這座三角形的島嶼周長差不多60公里,面積與廈門島相當,以波利尼西亞的標準來看,并不算大。地圖上的火山口很顯眼,正是這幾座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年前噴發(fā)的海底火山形成了復活節(jié)島,也藏著許多神秘而悲傷的故事。

Rano Raraku是一座環(huán)形火山,火山口內外不規(guī)則地散布著300余尊處于不同制造階段的石像。有的半成品仍然嵌在巖石中,剛剛鑿出模糊的面部。有的成品躺在傾斜的山坡上,俯仰各異,有的則豎立在火山口里。這些石像被稱為Moai,都是大長臉,深眼窩,高鼻梁,耳朵服帖地垂在兩側,兩片薄薄的嘴唇緊閉著,下巴微微揚起,以一副亙古不變的poker face保守著古老的秘密。仔細端詳,它們又并非完全出自一個模子,有的下巴蓄著胡子,有的肚皮上刻著圖案,還有一尊島上獨一無二的跪姿石像。最近的考古研究挖出了石像長長的身體,身上刻著許多更讓人費解的象形文字和符號。
Rano Raraku作為廢棄多時的“采石加工廠”,給人一種十分詭異的感覺,我想象著這里曾經繁忙運轉的場景,突然之間,不知何故,工人們丟下工具,四散而逃,留下這樣一個謎團給未來的人類。
從Rano Raraku向東望向海岸,15尊壯觀的Moai石像一字排開,氣勢恢弘地立在一個長方形石砌平臺之上。這種被稱為Ahu的平臺在島上有很多,是墓葬地和儀式中心,它由灰色玄武巖立出四面墻,中間填充碎石,而非大石塊直接堆砌而成。這組石像是1994年用起重機重新豎立在Ahu上的,即便有現代機械的幫助,要立起重達近百噸的大石像也是一項頗具挑戰(zhàn)性的工程,而從前的島民又是如何僅通過人力完成搬運的呢?在書中和導游口中,我得到各種版本的解讀,有的說石像是躺著運的,有的則說是站著“走”的,皆為猜測,除了外星人一說之外,都離不開兩樣東西:木材和繩索。

如今在復活節(jié)島上幾乎看不到什么高大的樹木,荷蘭人第一次上島時所見的更是一片荒蕪。然而植物學家的研究結果顯示,在人類定居復活節(jié)島初期,這里非但不是不毛之地,反而是樹木繁茂的亞熱帶森林。那么,森林去了哪里?這是一個寓言般的悲劇故事,隨著人口增加,大興土木,建筑和運輸工具、獨木舟、魚叉、柴薪、繩索、樹皮布……一切都需要砍樹,而森林的消逝直接造成大量物種絕跡,各種生活所需的原材料消失,農作物產量銳減,喪葬儀式也由火化改為土葬,最后甚至出現人吃人的慘劇。
根據島民的口述歷史和考古學家的調查研究,島上的土地曾分屬于不同的氏族,每一塊領地都有自己的酋長和Ahu,Moai石像則很可能代表著不同氏族的祖先。大部分Ahu都立在海邊,石像面朝內陸而非大海,注視著氏族的領地。各個氏族爭先恐后地建造和豎立石像,就像是今日各國的軍備競賽,而石像體積的不斷增大也意味著氏族之間的斗爭愈演愈烈。晚期的石像甚至戴起了“帽子”——紅色圓柱形的Pukao重達10噸,考古學家認為它代表著波利尼西亞族長戴的紅羽毛頭飾,讓人忍不住猜測它是為了彰顯高人一等才加上去的。

也許在環(huán)境危機的苗頭剛出現時,更高更大的石像也寄托著各個氏族祈求祖先保佑的僥幸心理。然而到17世紀末發(fā)生軍事沖突之時,相互對立的氏族直接憤怒地將對方的石像推倒,Ahu也遭到毀壞。如今,作為“世界遺產”保護的幾座Ahu被修復整齊,Moai石像被重新立起,有的Pukao也物歸原主。然而大多數Ahu仍是一堆亂石,散落在荒野之中。難以想象,復活節(jié)島的先民們窮盡多少人力物力才建造起這些奇觀,卻被他們的后人親手毀掉,又靠現代工具重新立起。
好在,環(huán)境災難的幸存者們并未自暴自棄,祖先崇拜演變?yōu)椤傍B人”崇拜,生活和宗教又一次煥發(fā)新生。在西南角的Rano Kau火山口邊緣400米高的懸崖上,坐落著一個小村莊Orongo,村莊的另一面陡然跌入大海,附近海面上的三個小島一覽無余。復活節(jié)島與世隔絕,鳥類沒有勁敵,逐漸聚集到這里無憂無慮地繁衍后代。離島Motu Nui就是烏燕鷗下蛋的據點,這種常棲于遠洋的海鳥被島民奉為神鳥。
Orongo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村莊,它僅用于在每年春天舉行宗教儀式,儀式的主要內容是一場特殊的游泳比賽,參賽者要冒著摔下懸崖或者被鯊魚吃掉的風險,游過冰冷的海水,到小島上苦守幾天甚至幾個星期,等待撿拾烏燕鷗的第一枚鳥蛋,再保護著它小心翼翼地游回來。獲勝者被封為鳥人,其所代表的氏族也隨之得勢。新的宗教也催生出新的藝術風格,島民們開始熱衷于巖畫,如今在Orongo還可以看到許多關于神像、神鳥和鳥人的石刻作品。

然而,神奇的鳥人時代并未持續(xù)太久。與其他太平洋島嶼一樣,復活節(jié)島沒能逃過奴隸貿易的噩運。1805年,殖民者開始到島上抓奴隸,至1862年和1863年間達到頂峰。秘魯人開著幾十艘船運走了1500人,這相當于當時島上人口的一半,其中許多人慘死于秘魯。而后迫于國際輿論的壓力,秘魯送返了十幾名島民,跟著他們一起回到家鄉(xiāng)的還有致命的天花。1870年,歐洲人把羊引入只剩百人的復活節(jié)島,并聲稱擁有其土地產權。1888年智利政府吞并了復活節(jié)島,使之淪為一家歐洲公司管理的牧場,所有島民被趕到一隅居住,為這家公司做苦力。20世紀初,島民憤起反抗,直到1966年才成為智利合法公民。然而時至今日,即便是我這樣蜻蜓點水的游客,也多少能感受到島民與外界尚存的矛盾。
一家豪華海景酒店門前掛著許多標語,譴責酒店像海盜一樣強占土地,甚至直白地寫著:一名游客就等于射向手無寸鐵的波利尼西亞原住民的一千發(fā)子彈。
歷史的傷痛似乎并未被旅游業(yè)的繁榮撫平,但大部分島民還是與世無爭地守著這一方世外桃源,他們講拉帕努伊語(一種東波利尼西亞語言)、西班牙語和英語,性格里似乎也兼具了波利尼西亞人和拉美人的熱情奔放。
去郵局寄明信片的路上,我經過海邊的一片公墓,與在拉美參觀的所有墓地一樣,多彩,溫馨,甚至還立著山寨版的Moai石像。每年2月上旬,為期兩周的Tapati Rapa Nui是復活節(jié)島最熱鬧的節(jié)日,舉行一系列全民參與的歌舞表演和體育競賽。我去時是1月中旬,正趕上當地人為節(jié)日排練演出,小小的體育館里擠滿了男女老少。姑娘們隨著歡快的現場伴奏扭動腰身,露出雞蛋花、海龜或者鳥人的文身圖案。小伙子光著上身,吼著毛利戰(zhàn)舞般鏗鏘有力的號子,一招一式間展示著緊實飽滿的肌肉。一曲終了,滿頭大汗的姑娘們尖叫起哄,就像演唱會上追星一樣,哦,原來花癡的不止我一個。

離島前夜,我躺在帳篷里讀《月亮和六便士》,高更畫作里的大溪地女人,大概就是我在復活節(jié)島所見的樣子吧,微胖,膚色健康,性感大方。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吉他聲,我爬出帳篷,循著歌聲走到原住民老板身邊坐下來,靜靜聽著。歌謠唱到一半,被巨大的轟鳴聲打斷,眾人一齊抬頭,望向正在降落的飛機,它低空劃過頭頂,燈光晃得格外刺眼。
那一刻,機艙里的游客們一定和幾天前的我一樣,伸長脖子巴望著傳說中的復活節(jié)島。而正在草地上仰望的我,竟生出一絲恐懼,并不是擔心萬一飛機偏離軌道墜入太平洋,而是下意識地護著腦袋,這個來自遙遠陸地的怪物不會砸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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