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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而惑,我愿經(jīng)常與93歲的姥姥聊聊天 | 三明治

2022-04-24 19:1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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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chuàng) Yanzi韜韜 三明治 

作者|Yanzi韜韜

編輯|恕行

夜晚,關(guān)上燈,孩子睡了,我閉著眼睛,在腦海中默默想念去世的姥姥。

曾經(jīng)的生活單純快樂。家里是四世同堂,上有90多歲的姥姥,讓我總感覺自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四十歲這年,姥姥離開了我,我似乎才第一次感覺到,生命里真的有很多苦呢。孔子所謂“四十不惑”,怎么我卻是“四十而惑”呢?

姥姥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我知道她可能要離開我們了。周末我回去看她,要過海底隧道開車一個半小時。

她躺在炕上,頭朝外,腳朝內(nèi)。孩子們在屋外門口嬉笑打鬧,我坐在炕沿上,靜靜地陪著姥姥坐著,手拉著她的手,幫她按揉手指頭。

姥姥手背上的皮膚看上去有點(diǎn)發(fā)亮,有一絲絲的干皮均勻地分布在手背上,讓我想起來家里老二出生后一段時間,身上總是有一層層均勻密布的干皮,就像是魚鱗一樣,那是未曾褪去的新生的痕跡,而姥姥手上,竟然也出現(xiàn)了這樣密布的干皮。右手靠近手腕的地方一團(tuán)黑紫色,那是之前感冒打吊瓶留下的痕跡,好久都沒有消除。

我在松松垮垮的手背輕輕捏起一層皮,這層皮形成了一個豎墻,站立在手背上,久久不肯平鋪下去,我趕緊把它捋平。翻過手來,手心的皮膚格外的白皙透明,毛細(xì)血管清晰可見,手一按,就有一個小窩出現(xiàn),跟手背上的皮墻不肯落下去相反,這個小肉窩倔強(qiáng)地不肯鼓起來!我輕輕揉著,一個手指頭一個手指頭地捋過去,從指根往上推,推到指尖。我不敢太用力,怕姥姥疼,推到中指更不能用力,因?yàn)樗兄傅谝粋€骨節(jié)處突然有一個差不多四十度的彎,總是這樣彎著。以前姥姥總是自己開玩笑說,看這個破手,還彎彎著,不知道什么毛病。我知道那是常年干活不自覺形成的習(xí)慣,骨頭已經(jīng)長彎了。

屋子里靜悄悄的,炕在里屋,照不到陽光,一扇大玻璃窗在中間,窗臺上有個花瓶。姥姥喜歡花,我每次回來都會給她帶一束花。她最喜歡我家門口的那棵月季花,花能開到比張開的手掌還大?;ㄊ屈S色、橘色漸變,到花瓣邊緣上,一圈橘紅色煞是好看。每每在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我都拿剪刀剪下來,給姥姥拿到炕前,插在花瓶里。

這次回來還不到月季花季,我從花店買了玫瑰,給姥姥放在鼻子前聞,她說香。我安靜地揉著手,姥姥閉著眼睛。大部分時間她都閉著眼睛,眼角有黃色的分泌物,我剛拿溫水毛巾給她擦干凈。

我說:“姥姥,你別害怕呀!”

她還是閉著眼睛,嘴角微微一動:“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我不再說話,好像有很多話,但是又不知道該從哪說起。

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時候的我,真是幼稚可笑呀。時光飛逝,現(xiàn)在的我為在她病榻前說的那些安慰的話感到慚愧,我為沒有再多陪她一分鐘而感到內(nèi)疚。那時候的我是那么的自不量力,自以為是。

四十歲的我,在九十三歲的姥姥面前,安慰她不要怕呀,不要怕什么呢?難道我當(dāng)時是安慰她不要害怕死亡嗎?該害怕的不是走的人,而是留下來的人??!

姥姥說她不怕,是真的已經(jīng)不害怕了嗎?我已經(jīng)不能再去跟她尋求答案,反而是她老人家,留給我這樣一個大大的疑問:死亡離我們?nèi)绱酥?,我們該如何去活?/p>

有時候姥姥盤腿坐在炕上,手邊會有一些孩子們拿回來的商場的廣告紙、或者半島都市報什么的。她經(jīng)常煞有其事地翻看,翻著翻著,就開始折紙,手捋過去,把紙左一下右一下,簡單地折起來,好像就是為了拿手捋那個邊邊。她就那樣安靜坐著不說話,捋過來捋過去,好像那就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有時候她興致高了,會折一下再拿出剪刀來剪一下,再展開就是一串可愛的手拉手的小人,或者光頭的男孩,或者扎倆小辮的女孩,一大串,剪完隨手扔在炕上,我看見了就過去拿著玩。

姥姥說:“這個字是蘭,這個字是劉?!?/p>

我湊過去一看,果然是。我在報紙上再找?guī)讉€簡單的字,說:“姥,你看,這個不是大嘛,這個小,不認(rèn)識?”

她笑著說:“不認(rèn)識!”

我轉(zhuǎn)過頭跟孩子說:“姥姥的名字叫劉瑞蘭,知道了?”

姥姥認(rèn)識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基本上都不認(rèn)識。

姥姥生于1929年10月。姥爺與姥姥同年,比姥姥小兩個月,姥爺走的時候我還在初中。在失去伴侶之后,姥姥一個人生活了26年。

大舅和小舅兩家緊鄰著,姥姥后來幾年都是一家一個月的住。在小舅家的時候,炕是在外間,窗外就是院子,經(jīng)常有陽光照在炕上。

在家上學(xué)那些年,我一般晚上吃完飯都會從自己家溜達(dá)到姥姥家,坐在她炕上跟她聊天。炕上經(jīng)常有很多村里的鄰居,坐在一起喝茶、拉呱、吃點(diǎn)瓜子花生什么的,往往我都是最后一個走的。我出了門,回頭看玻璃窗戶里,燈光格外亮,姥姥開始收拾褥子,脫衣服、準(zhǔn)備關(guān)燈睡覺,一個人的身影單薄也安穩(wěn)。

有時候我去得晚,天黑了,外面黑黑的。姥姥大部分時間都不開燈,只開著那個32寸的老式電視機(jī)。她盤腿坐著,胳膊壓在膝蓋上,電視機(jī)的光影映在她的臉上,忽明忽暗的。電視里經(jīng)常放著的是西游記或是咿咿呀呀唱戲的。

上炕我是完全不會盤腿的,一般會伸直著腿歪著身子倚著靠著的。有時候姥姥看我坐久了,就會把她的枕頭扔給我,說:“要不你坐這個吧。”

我哪能坐她的枕頭,還是躺著歪著的,不太那么雅觀。姥姥盤腿盤得可好了,兩腿完全平行搭在一起,盤腿后上面的腳完全搭在大腿根處。夏天的時候她穿著肉色的襪子,是媽媽買的厚實(shí)的尼龍襪子,但是因?yàn)槟_太小了,襪子又大又松,襪口提到腳踝很高處。

姥姥的腳很特別。有一次我拿出手機(jī)想給她的腳拍照,她不讓我拍,說:“你拍這干啥,你看難看的樣兒!”

她的腳一直在我腦海里,模樣清晰。大拇指伸在前面,其他的腳指頭都彎曲著折疊到腳底下,小拇指直接在腳心下面的位置,整個腳成一個小巧的三角形,大約就我的手掌大小,足弓高高拱起,有幾雙鞋子都是特制的尖形小鞋子,其他的鞋子都是買最小的尺碼。

因?yàn)槌D甑哪Σ粒瑥澱酆蟮哪_指頭關(guān)節(jié)處都有一層厚厚的繭,每個腳趾頭的指甲都特別堅硬,長長了的時候像鷹爪一樣。趾甲太硬太厚,用普通的剪刀根本剪不動,更別說指甲刀了,指甲刀縫都塞不進(jìn)去。后來媽媽終于想到了好辦法,找人借了一把修剪樹枝的大剪刀,終于能好好地剪剪姥姥的腳指甲了,但是又不敢太用力,怕剪到肉。

因?yàn)槟_是“三寸金蓮”,所以我總感覺姥姥走路小心翼翼、顫顫巍巍的,用腳后跟在一步一挪地往前。前幾年我倆經(jīng)常在家門口的胡同里溜達(dá),從姥姥家溜達(dá)到我家吃飯,吃飯飯再溜達(dá)回去。因?yàn)槔牙训男∧_,我們走得很慢。姥姥的胳膊從我的胳膊內(nèi)側(cè)伸進(jìn)來,我彎著手臂,手心向上,她的手正好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托著她的手,一步一步的,碰到鄰居就聊兩句,看到花開就停下來摸摸,或者望著路上人家新修的房子說說。

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有一次姥姥終于跟我說了她纏腳的故事:“我12歲開始裹腳,那時候覺得腳小好看啊,看人家裹腳饞得要命,所以到了可以裹腳的時候趕緊裹起來。”

我問姥姥:“那小姥姥怎么是大腳?。俊?/p>

小姥姥是姥姥的妹妹,比姥姥小三歲。“你小姥姥鬼兒啊,白天大人看著的時候纏起來,晚上沒人的時候就偷偷解開,我吶,白天晚上的都纏著,就想要一個那樣好看的小腳,纏了沒幾年,解放了,好了,人家不用纏了,解開了,腳還是原來的樣子,我這不行了,解開也已經(jīng)定型了。”

“那你裹著腳的時候不疼嗎?”

“不疼啊,誰記得這些,可能不疼吧。”

“你是不是光顧著好看去了根本不記得疼了呀。”我取笑姥姥,姥姥也笑了,她這是傷疤沒好,疼也早忘了呀!

“再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我纏著姥姥問。

那幾年,我每次回家都想著能多跟姥姥聊一聊,想多知道一些她以前的事,她跟我說的,我都趕緊拿筆記下來。我擔(dān)心她年紀(jì)大了,擔(dān)心時間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忘記了她。

我心里有種隱約的感覺,矛盾地掙扎著。我一直在跟姥姥默默告別,做跟姥姥告別的心理建設(shè),尤其是有幾次在她生病之后。

有一次姥姥可能感冒了,妹妹給我發(fā)信息說姥姥好像不大好。我拼車趕回家,姥姥還是在炕上躺著,頭朝外,呼吸有點(diǎn)喘。我低頭喊她:“姥,姥……”

她睜開眼,歪過頭來,嘴唇咕嚕含糊地叫著我的乳名:“艷……艷……”

弟弟說,姥姥已經(jīng)兩天不認(rèn)識人了,叫她也不答應(yīng),俺大姐姐回來就認(rèn)識俺大姐姐了。

姥姥手上打著吊瓶,我們陪著她坐在周圍,晚上媽媽炕上陪著。我到十點(diǎn)多回家去,早上六點(diǎn)多再過去。姥姥逐漸消喘,我把她扶起來坐一會,姥姥逐漸又跟我說話了:“你這生完孩子要注意好好歇著,別累出毛病來?!?/p>

“那你呢,姥姥,你生這四個孩子那時候什么樣子?”

“俺們那時候生孩子,哪像現(xiàn)在這樣,生完你小舅,坐月子里就去推磨,我想喝個粘粥,嫩姥爺是什么都不會做,那也是什么都沒有啊,就自己煮了一鍋地瓜蔓湯喝了。”

姥姥堂屋中間有一口井,這些年總是蓋著蓋,我小時候也看過里面確實(shí)有水呢。

“那口井啊,嫩姥爺挖那口井可是費(fèi)了勁了,挖了以后拿石頭壘邊,藏滿了地瓜白菜啥的,怕打仗還能有地方藏身?。 ?/p>

“年輕的時候還看過槍斃人呢,槍斃的都是地主,一下槍斃七八個,在村口那個地方?!?/p>

姥姥坐不了太久,我給姥姥煮了一碗面條,但是她吃不下,全都剩在碗里了。

我給姥姥揉腿,我說:“姥,你這腿腳動不了這是老年病,人老了要是沒點(diǎn)毛病那成老妖怪了!你沒有大毛病,就是有點(diǎn)感冒,你別害怕??!”

看看我之前不止一次跟姥姥說要她不要害怕,是因?yàn)槲倚睦锖ε聠幔?/p>

“我不怕,怕什么,我都90多了!”

“活到100歲還不行?”

姥姥因?yàn)榘l(fā)燒臉一直有點(diǎn)紅,眼睛有點(diǎn)腫,眼神有點(diǎn)漂移,但是耳朵好使,思路清晰。那么,是身體先背叛了靈魂?她自己說,就是腿腳不好使,發(fā)麻,不會動,其他沒有什么。我手放在她的手腕處,偷偷地數(shù)她的脈搏,一分鐘91下。我仔細(xì)該觀察她的呼吸,順暢有力,沒有任何痛苦的樣子,那么,是她的身體也在支撐著精神?我不知道。

我扶著姥姥躺下,跟她開玩笑說,我覺得她能活到100歲。

街坊鄰居的知道姥姥病了,一陣一陣的有人來看她,姥姥瞇著眼睛都能認(rèn)出人家來,腦子真的是一點(diǎn)都不糊涂。

春夏秋冬,只要是天氣好的時候,沒事的早晨和傍晚,姥姥門口永遠(yuǎn)是熱鬧的一片。

前屋胡同里的嗓子如公鴨的邢姥姥,隔著一個街東邊胡同里年紀(jì)輕輕就滿頭白發(fā)的李姥姥,后屋路口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收養(yǎng)了姐姐孩子的二姥姥,隔著一條大馬路村后頭的開始是拄著拐杖后來推著三輪小車跨走路的外號叫“罐鼻子”的姥姥,得了健忘癥每次看見我都問我一百遍你是誰家大閨女的舅姥姥……這些姥姥,幾乎每個晴天甚至小雨天,沒事的早晨或是下午,都集中在姥姥門前。這時候舅舅家的各種馬扎子、破板凳、矮腿椅子、甚至破紙殼子,立刻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個挨一個地坐著。板凳不夠用了,就拿個紙殼折一下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有時候一個人剛抬起屁股回家去了,另一個人又來了接著坐下。

早些年的時候,姥姥一般坐在一個比膝蓋高點(diǎn)的帶椅背的馬扎上,再后來坐得矮了不舒服,媽媽給姥姥弄了一個大大的椅子,大家圍坐成一片,聊天,拉呱。十點(diǎn)多媽媽從菜園里回來,大家就開始一起幫忙擇韭菜、摘果子(花生)、擇苔菜、削土豆……各種忙乎,旁邊就是孩子們的樂園了。大舅特意趁村子里修馬路的時候推了一三輪車的沙子回來,堆在門口,孩子們挖沙子的挖沙子,用一個大盆子接一盆水,放一堆玩具在里面玩,或者騎著自行車、滑板車來回瘋跑......有時候同村的人路過門口,有人打聲招呼過去了,有人沒事就停下來,我趕緊讓出板凳,來人坐著繼續(xù)聊一會,一會站起來走了……一直到中午吃飯的點(diǎn),大人小孩各自散去,媽媽騎自行車回家去先給我做飯,我等到最后人都走光了扶姥姥進(jìn)屋去吃飯,我回家,下午睡醒午覺,大家再聚,次日再聚……

大舅小舅門口的每日聚會就像電視里的快鏡頭一樣在我腦海閃過,刷刷刷,人來來往,唯一不變的是貼著紅色春聯(lián)的半掩著的木門,門口小菜園里面沙堆壓倒幾棵小蔥和辣椒,門口斑駁的水泥路面,前屋自家二層樓后壘起的可以直接坐人的臺階。這些物件不動,人來人往,如動畫人物一樣登登登走來又走遠(yuǎn),那幾個姥姥是一個一個地減少。

屋后自己獨(dú)居的二姥姥,因?yàn)楦绺绺B(yǎng)女爭房產(chǎn)被氣病了好久之后走了;健忘的舅姥姥摔了一跤再也沒出門,也去世了;滿頭白發(fā)的李姥姥住院了,雖然后來出院但是兒媳婦再也不允許她出來遛彎了;推著小車來找姥姥玩的“罐鼻子”姥姥,因?yàn)榇箝|女與兒子因養(yǎng)老鬧到法院自己沒地方去,住到鄰村的小女兒家里去了......鏡頭逐漸慢下來,我抱著剛出生的老大靠在姥姥旁邊,給她看孩子胖嘟嘟的腳丫,我把老二放在姥姥懷里讓她抱著我給他倆拍照片......人來人往,姥姥總是坐在門口陽光最亮的地方,就算是最后自己不能走動了,我也拿輪椅把她推到門口,讓陽光能夠照到她的身上,曬曬太陽。姥姥的發(fā)量逐漸稀少,不是銀白,是灰白。

陽光太耀眼我就把她輪椅轉(zhuǎn)過去,背對著太陽。陽光照在灰白的頭發(fā)上,我看得晃眼。風(fēng)輕輕吹起齊耳的碎發(fā),一層頭皮屑落在后肩膀上,我聽見姥姥說:“你來,看!”

“什么?”我輕輕拂去姥姥肩膀的頭皮屑,轉(zhuǎn)到前面去。姥姥掀起上衣的下擺,我一看,是一只毛茸茸的黃毛的小雞。這只小雞是我在城里給孩子買了玩的,買了兩只,已經(jīng)被孩子養(yǎng)死了一只,剩下一只又瘦又小,感覺也快活不成了。我把它拿回舅舅家放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個大雞籠子,里面養(yǎng)了八九只母雞。

“姥姥,你怎么把小雞放在肚子里呀!”

“我怕它冷,凍得直哆嗦,還怕那些大雞欺負(fù)它?!崩牙衙‰u說,“晚上我還想摟著它睡呢,別叫貓叼去?!?/p>

我看著小雞,真是只幸福的小雞啊,被姥姥這樣掛念著。后來那只小雞終于長大了,因?yàn)榈郊业耐恚L成了雞群里最瘦小的那一只,但是卻是我眼里最美的一只小雞。

我是家里的老大姐,弟弟妹妹一大堆,但是從小我就像那只小雞一樣,被姥姥小心呵護(hù)全心愛護(hù)著。

小學(xué)時,上下學(xué)經(jīng)過姥姥家門口,必然是先進(jìn)姥姥家吃上點(diǎn)的。上初中以后,騎自行車放學(xué),進(jìn)了村里的那條主干道以后,往左走是回我家,往右走是去姥姥家,我必然會先往右一拐去姥姥家,姥姥也必然是做好了飯等著我。

姥姥用的是大鍋,過堂里燒鍋臺大鍋,一進(jìn)屋滿屋子熱騰騰的蒸汽,我的眼鏡霎時間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但是鼻子卻開始貪婪地猛吸一口熱氣,聞到發(fā)面饅頭的麥香味。姥姥坐在門口燒火,往灶頭里面塞上一堆木頭,火舌舔著木頭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鸸庹罩牙训哪?,紅通通的:“洗洗手到炕上等著吃飯。”我顛顛地坐到炕頭上,飽飽地美餐一頓。

后來我去了另外一個城市上大學(xué),每次離家的時候,都會先去姥姥家跟她聊一會,陪她坐一會,等到再不走趕不上車了,我才離開。我往外走,姥姥手背在身后,小腳顫悠悠地跟著我身后,直到走到胡同路口的馬路上,靠在路邊,歪著頭看著我將要走的路。

我說:“姥,你回去吧,我走啦??!”她嘴上說著“好,你看著車?。 笨墒敲看螣o論我走多遠(yuǎn),只要我回頭,姥姥總是在路口那個胡同看著我,直到我轉(zhuǎn)過彎,再也看不見姥姥。

我每年寒假暑假才回家,后來參加工作了,一個月能回家一次。每次我回家,姥姥都會從她炕頭的油紙袋子里,摸摸索索地拿出另一個袋子,打開里面的袋子,有時候拿出來幾顆糖,有時候拿出來一個梨,十一假期回去會拿出來八月十五給我留的月餅.......糖果有點(diǎn)化了軟了,梨有時候會有一邊已經(jīng)有點(diǎn)爛的圈圈了,八月十五的月餅我一點(diǎn)都不愛吃,夾著姜絲有點(diǎn)辣,冰糖又太硬吃了還長肉......但是姥姥炕頭的油紙袋子里,仿佛永遠(yuǎn)都有為我準(zhǔn)備的她舍不得吃的好東西。每每我回去,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進(jìn)門,總是有留給我的好吃的。

有一次姥姥剛要拿出來,屋外妗子打開大門快要進(jìn)來了,姥姥迅速把袋子往身后一藏,若無其事地跟我聊起天來。等過了一會,姥姥回頭看看妗子進(jìn)屋去了,這才又轉(zhuǎn)身,拿出她身后的袋子,拿出幾個半指長的大棗來:“給,看看這個棗,長這么大!”

然而,姥姥這樣好脾氣的老人家卻是在兒媳婦手下艱難討生活的。姥姥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二舅當(dāng)年在招工人的時候去了南方,前幾年還經(jīng)?;貋恚髞硪?yàn)樯眢w不好就很少回來了。

對遠(yuǎn)方的孩子,姥姥說的最多的一句是,我不掛掛(掛念)他,他愛好不好。我在她那些牽強(qiáng)的嘴角、躲閃的眼神中看到做母親的不易。

在姥姥這樣一個從來沒出過遠(yuǎn)門的小腳老太太來說,母親對遠(yuǎn)方孩子的掛念,在歲月的長河中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卻又厚重如山,我能做的,就是經(jīng)常給她和二舅連個視頻聊聊天。聊天也就重復(fù)的那幾句,“我挺好的,不用掛掛我”……遠(yuǎn)方的孩子就像長長的線扯著的風(fēng)箏,恨不能拉一拉、再拉一拉,把他拉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身邊的孩子呢,有時候卻像過年了還欠著地主家二吊錢的長工一樣,就差一腳給踢出門外了。

大舅和小舅住的房子都是姥爺留下的宅基地,分給兩人,前幾年互相幫襯著蓋起了二層樓房,為了養(yǎng)姥姥,每家都在一樓留了一間房間算作是姥姥的房間,每家一個月輪流住。關(guān)于每家一月輪流這事,還是我從姥姥最忠誠的“小伙伴”“罐鼻子”姥姥嘴里聽到的完整版本。

前幾年姥姥愛喝幾口小酒,一次喝醉不小心從炕上掉下來摔斷了腿,在小舅那邊住了好久沒去過大舅那邊。眼看著小妗子(舅媽)的臉色越來越冰,大妗子避而不見,兩個從小玩到白頭的“老姐妹”聊天之后,“罐鼻子”姥姥給我姥姥出了個主意。

就在一個下午,“雙簧”計謀上演了。“罐鼻子”姥姥去大妗子家玩,在炕上跟大妗子聊天呢,突然問道:“咦,那是什么聲音?”

“什么聲音?”

“有人敲門?”

“沒有啊,沒有人!”

“不是耗子吧,是嫩里屋那邊的聲音?!?/p>

“罐鼻子”姥姥跟在大妗子后面,有點(diǎn)“害怕”莫名其妙的聲音的樣子,循著聲音找過去,找到了大舅小舅兩家之間間隔著的門。大妗子拉開門的插銷——

“哎呀老姐姐,你怎么在這地上爬著呀!”“罐鼻子”姥姥發(fā)出驚訝的叫聲。大妗子看著外人吃驚的樣子,很不情愿地扶起腿還沒好利索的姥姥,扶到了大舅這邊,姥姥就這樣又在大舅家過這個月。

姥姥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輕描淡寫的,還笑“罐鼻子”姥姥真是想了個好辦法,讓大妗子在外人面前不能表現(xiàn)得太兇,不能不接受她,不得不把她接到里屋抗上去。但是姥姥用的那個“爬”字卻深深地刺激了我。

那時候姥姥的腿沒有完全好利索,根本不能自己走到那扇門那里。我仿佛看著她,先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動自己有點(diǎn)肥胖的上半身,到了炕沿上,半腰高的炕,她讓自己先“掉”在旁邊的椅子上,再“掉”在地上,她“哎”地輕哼一聲,摔得有一點(diǎn)疼,還能忍受,手揉一揉摔疼的大腿,顧不上原本受傷的小腿的疼痛,上身在地上,手腳并用,爬過爐子,爬過餐桌,爬到兩家間隔的門前,使勁地敲起那扇背面鎖著的門……

那時候大約是姥姥七十多歲吧,說話間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嗎?我完全不知道姥姥跟她的老姐妹還有這一樣一出“自導(dǎo)自演”的戲碼。

后來,姥姥基本上不能下炕了,我回家那次,給她煮一碗面條,沒想到老人家連爛面條吃起來都那么費(fèi)勁,吃兩口就吃不下了。我把面條碗放在桌子沿上,還是在炕上陪著她聊天,接著小妗子下班回來了。

“弄點(diǎn)面條不知道吃了它,剩下個碗里浪費(fèi)糧食!”

“我姥姥吃不下,吃了一口吃不下了!”

“吃不下別吃,吃不了別做,做了不吃放那占著個碗!”

姥姥躺在炕上,灰白的頭發(fā)因?yàn)殚L時間枕著枕頭很是凌亂,眼睛灰暗無神,但是她看著我,努力地在搖頭。

“別惹她?!彼脴O輕的聲音說著,她也沒有太大的力氣跟我說了。

小妗子呼呼走過來,哐當(dāng)一聲門被關(guān)上,又突然猛地被打開。小妗子拿起桌子上的半碗面條,幾乎是沖出門去,手一甩,面條被倒到門口的垃圾桶里。她再次沖進(jìn)來,穿過我姥姥的炕前,進(jìn)到里屋的廚房,水龍頭嘩嘩打開刷碗,碗被咣當(dāng)一聲仍在一摞碗里,離破碎只有一線距離的碰撞聲。

我氣不過,穿上鞋下炕,大喊:“剩點(diǎn)面條怎么了,我姥還沒吃完呢!她吃不下我等再給她再熱熱吃就是了!”

我真想跟她大喊,你是人嗎?你怎么這么壞!但是我咽下這些話,不敢喊。我一會就要走了,回城里上班,姥姥還要在這生活!我不敢惹她!

我的眼淚沖出眼眶,哽咽地喊不出來話:“我姥還能吃你幾天飯,她能浪費(fèi)你幾天糧食!”

“我姥姥就要死了!你就不能對她好點(diǎn)!她要死了!”

小妗子對我的哭訴懇求沒有任何反應(yīng),還在喊著浪費(fèi)糧食傷天理。我哭著去看姥姥,她眼神昏暗,對著我搖頭。弟弟過去把小妗子拉到一邊去,大聲訓(xùn)斥她。可是我來不及了,我得走了,我預(yù)約的出租車已經(jīng)到屋后的路口等我了。

我抹掉眼淚過去跟姥姥說:“我得走了姥姥!”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哭著出門,在院子里回頭看我姥姥。姥姥歪著頭,努力地仰著頭歪過來頭來,看著外面的我。她一句話不說,就是那樣努力的歪著頭看著我,就像以前以前的每一次,我出門她送我到路口的眼神一模一樣。她已經(jīng)“自身難?!保菨M眼都是對我的掛念和關(guān)切。

我哭著走了,哭了一路,哭到了城里,出租車司機(jī)聽了我一路嚎啕大哭。

路上我給小妗子轉(zhuǎn)了兩千塊錢,給她發(fā)信息,我說拜托她不用特別好好照顧姥姥,對她說話聲音小一點(diǎn)就行,缺錢的話跟我要就行,我別的幫不上出點(diǎn)錢盡盡心,希望她能收下。我哭到眼睛看不清楚給她發(fā)的什么內(nèi)容,哭到心碎,哭人老了的凄涼與無奈。我哭因?yàn)槲抑浪赡軙r日不多了,我心疼她,我為她辛苦一生最后換來兒媳婦這樣的對待感到不公感到憤怒!但是我的姥姥,她自己卻似乎總是把這些看做簡單的事來面對。

最后的日子,姥姥睡睡醒醒。

誰又不是睡睡醒醒?

睡睡醒醒之間,我們到底該做些什么?到底該對親人做些什么?

離家上學(xué)、上班、成家以后,我基本上每個月都要回家一次。但是每次回家,在我媽家里,就是孩子們陪著姥爺看會電視,吃吃姥姥做的飯。離開家時間久了,也沒有什么其他的朋友家串門,除了大舅小舅家門口玩玩。

有時候覺得,這每個月里某個周末,奔波在路上四個多小時回去換的一天時間,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義呢?而姥姥的存在讓我告訴我,有意思,有意義!就在我回家陪爸爸看電視的時光里,就在孩子們在姥姥門口瘋跑的日子里,就在放棄了減肥計劃大口大口地扒嘴里媽媽炒的菜煮的肉里,就在我坐在大舅小舅門口閑得百無聊賴給姥姥剪剪指甲摳摳耳朵的日子里,在我從QQ音樂里給姥姥播放的咿咿呀呀的聽不懂的《楊三姐告狀》和《天仙配》里……這些陪伴家人的時光本身,就是回家的意義。

2020年初的疫情前,我留出了五天年假,要等春節(jié)回家去多陪姥姥幾天。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我的計劃。

在過了高速重重防疫檢查關(guān)卡后我回家了一趟,匆匆忙忙看姥姥一眼。她在炕上沒起來,我戴著口罩姥姥馬上就認(rèn)出了我,我在她耳朵邊大喊:“現(xiàn)在有傳染病,我沒法回來!”

其實(shí)姥姥一點(diǎn)都不聾,耳朵一直很好用,好像我只有喊出來才能表達(dá)我不能回去陪她的遺憾和糾結(jié),我還要回去照顧兩個孩子。疫情不明朗甚至很恐怖,家里爸爸媽媽也不敢讓我久待,我喊著告訴她我不能回來陪她還要一會馬上就要走的原因。

“那是還沒有好藥!”姥姥依然明白。

再次回去就是疫情后兩個月了。姥姥瘦了一點(diǎn),下巴尖了。她認(rèn)識我,還能跟我聊天,她跟我說她自己看自己出殯都看了好幾回了,看見已經(jīng)走了的舅姥姥回來跟她說話好幾次了。我不敢接話,把她扶起來坐一會,給她撓撓后背,拿水濕了毛巾給她擦擦眼角擦擦臉。她很安靜,像個小孩子一樣安靜地被我照顧,就像小時候,她照顧我一樣。

生命就像花兒一樣會開放會凋零,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切,會出現(xiàn)會消失。家門口的月季花,敗了舊的,生出新的,我把開的最好的花都剪下來,帶著去看姥姥。

我在她的墳前哭,看墳后的柳枝隨風(fēng)飛舞,看藍(lán)天空曠無邊,看腳下的泥土里小蚯蚓鉆下去,西瓜蟲翻滾,小蜘蛛急匆匆的逃走,有時候還聽到青蛙呱呱的叫聲,我猜想著是姥姥派它們來跟我打招呼,也默默希望它們帶去我給姥姥的問候。

四十二歲的我,為姥姥哭過的眼睛變得有點(diǎn)腫脹,似乎樣貌也有了些許的改變。四十歲因?yàn)槔牙训碾x去,我才開始對人生產(chǎn)生種種疑惑,失去姥姥愛護(hù)的我似乎與這個年齡該有的成熟格格不入。

我的疑惑依然沒有解開。我時時去翻看姥姥的照片,默默念叨她對我的好。我默默思考,她總是笑盈盈地看著我們,從不爭辯,從不埋怨。她是在用她的生命告訴我,生命是苦,但是我們可以往甜里過??!

再后來有一天,我在辦公室樓下看到一位老奶奶經(jīng)過,戴一個大紅色的羊絨帽子,穿一件酒紅色的羊絨半長款大衣,皮膚白白的,臉上有一些皺紋。老奶奶看了我一眼,輕輕笑著,走過去了。我忍不住回頭看她,筆直的腰桿,鮮艷但不失典雅的衣服。我想,如果我姥姥現(xiàn)在能像她這樣,可以獨(dú)自散步,可以經(jīng)常跟我聊聊天,該多好啊。

我姥姥的故事,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國農(nóng)村婦女的故事,在歷史的長河中微不足道,但是她給予我的,讓我在沒有她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回憶,細(xì)細(xì)汲取,獲得對生活無量堅強(qiáng)的力量,去愛與被愛。

生命的相遇,對每一個人都值得。

用寫作來記錄身邊的故事,是我從小的夢想,但是幾十年都沒有實(shí)際行動起來,感謝三明治的編輯們,尤其是不苑老師、依蔓老師、恕行老師,在我人生中最迷惑的時間與你們相遇,給我指引,讓我終于有力量推開那扇門,稱之為寫作的“理想之門”!我知道我還很幼稚,就算步履蹣跚,只要靜下來,開始寫,我已經(jīng)贏了一半,接下來,交給時間!

*這篇故事來自三明治“短故事學(xué)院”

原標(biāo)題:《四十而惑,我愿經(jīng)常與93歲的姥姥聊聊天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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