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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 林奕含五周年祭

2022-04-28 14:27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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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希望,在我第一次被強奸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死了?!?/p>

五年前的2017年4月27日,林奕含最后一次向好友傾吐折磨自己多年的心事,后自縊離世。

人們隨后從她留下的唯一出版物《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讀到了一切的罪惡之源——小說里的國文教師李國華,現(xiàn)實中的補習(xí)班老師陳星,對年輕女孩們長期性侵犯。

林奕含由此成為一位特殊的已逝作家。讀者們至今仍在為她舉辦史無前例的盛大的哀悼——《房思琪》熱銷、臺灣刑法與教育法修例、#MeToo運動席卷全國……

五年時間過去了。林奕含沒有能長大到29歲。也像一種錯位的彌補,她筆下的房思琪,正在所有人身體和記憶里生長起來,接納、保護、安慰站在#MeToo隊伍里的每一名女孩。

今天,我們再次捕捉林奕含生前留下的寥寥痕跡:她在FaceBook發(fā)送的狀態(tài)(以發(fā)布日期注明),兼有博文和被訪文字記錄(以文章標題注明)。為便于閱讀,冒昧將繁體字更為簡體,補充標點,并略有刪減。

即使這份了解來得滯后了些,相信也是一份至真至誠的認識:

她讀張愛玲和大江健三郎,追少女時代,愛吃檸檬蛋糕,關(guān)心升學(xué)制度和同性戀合法化,評論諾獎、臺灣大選和川普……作為新晉作家,無拘束地寫作品發(fā)表后的煩惱;作為病人,坦然面對有關(guān)憂郁癥的一切;這里更有鮮見于讀者的她的身邊人——父母、丈夫B、好友美美、醫(yī)師楚楚、編輯小安,是他們曾在場她的人生。

讀這些文字的同時,亦慟亦淚,為她一如既往的純潔、勇敢、高尚,又為沒人能再分擔(dān)她蝕骨的痛苦。但想來,不論怎樣,當我們試圖理解她的時候,也就還能相信,她正完完整整地存在我們身邊。

林奕含(1991-2017)

01

“寫時我感到很多痛苦”

很多人看完這本書都會說,這是一個關(guān)于“女孩子被誘奸或是被強暴”的故事。當然,用一句話來概括不是很正當,但硬要我去改變這句話的話,我會把它改成,這是一個關(guān)于“女孩子愛上了誘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是有一個愛字的。(《這是關(guān)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部作品,我想對讀者說的事情》 )

這是一個改編自真人實事的故事。從我吵鬧著要“當作家”以來,每年每日暴食書本,瘋寫文章,其實全都只是為了能好好說出這個故事的習(xí)作。(2017.1.29)

“這件事”是在我很小的時候知道的,聽起來很煽情,但它影響了、改變了我的一生。

當你在閱讀中遇到痛苦或不舒服,我希望你不要認為“幸好是一本小說”而放下它,我希望你能與思琪同情共感。

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樣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覺得被救贖。我要做的不是救贖誰,更不是救贖我自己,寫作中我沒有抱著‘我寫完就可以好起來,越寫越升華’的動機。寫時我感到很多痛苦,第一次書寫完成、來回校稿的后來是抱著不懷好意與惡意在寫。

希望看的人都可以很痛苦,我是個惡意的作者。房思琪發(fā)生這件事的重量是,即使只有一個人,那個重量就算把它平分給地球上每一個人所受的苦,每一個人都會無法承受。(《我的痛苦不能和解》)

02

“我并不是寫字嘩眾取寵的人”

人人道純金純銀、遠大前程的女孩,早在十七歲的時候,身上就死光光了。只有手里的書,一直緊緊抓到現(xiàn)在。(2016.10.17)

寫這書的途中固然是孤獨的。我從未得過文學(xué)獎、或在報章雜志上露出,寫小說也絕非必要之事。每天抱著計算機上咖啡館,那只能算是一種欲望吧。后來投稿等出版社電話,那真是痛苦的,像個等待玫瑰花莖纖細的維管束斜面,卻只等到了蚊卵的花瓶。本來有個大出版社要這稿子,輾轉(zhuǎn)又不要了,我又回顧游擊。小安問我,我老實跟她說,覺得可能還是有大出版社要。小安回了一句話,那話我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她說:“從買書、閱讀,到真的理解,其實是很遠的事情。”(2017.2.7)

二月初剛出版的時候成天叫賣,自己覺得尷尬非常,像穿了一身不合身的衣服。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今寫文章的人都同時必須會說話。我很迷信“一本書最佳的表達方式就是書本身”,覺得作者受采訪、上講臺都畫蛇添足。銷量這事亦然,賣不好我肯定要黯然的,可是賣得好又代表什么?賣多少才算好?(2017.3.6)

于銷售量,我實在很惶惑。當然書出版了就希望愈多人看見愈好,可我自知自己有些惹人側(cè)目的東西黏在身上。若是被我而非我的文字吸引過來的人,我基本沒有信心的。而且這故事于我遠非一個故事,我亦難言“成功”之類詞匯。(2017.3.21)

在動態(tài)講了google有“房思琪是誰”關(guān)鍵詞的事情,許多人按了哈哈大笑的臉。我有一種劇痛,想要說我并不是寫字嘩眾取寵的人,想要說不要笑了,“不知者未必?zé)o罪”。(2017.4.17)

那天回家的捷運上,一個褪白牛仔裙及踝的女生出站時,面目淹在黃金色劉海后,小紙條塞到我手里。她寫了:奕含,你很棒的。“房思琪”三個字擦掉了,刻痕留在底下。我極感動,又極感傷。感動是她認出我,想要表示善意,感傷是連她也看出我精神狀況不好。(2017.4.19)

讀了許多《房思琪》的心得。第一,我的奕下面是個大,不是亦,也不是弈;第二,好多人說太苦了讀不下去。我多么羨慕。只是小說就讀不下去,我還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2017.4.22)

03

“到頭來我們不過就是一個個案而已”

我小說拖拖拉拉寫了這么久,其實也只在講一件事:把問題歸咎于“沒有說不”的受害人、“沒有迅速報案”的受害人,正是這樣的文化支持著性的騷擾侵害事件,也就是說,支持加害人。(2016.9.7)

人說,女的輸出武器,輸出戰(zhàn)爭,制造難民,而男的,“不過就是性騷擾罷了”。

世界上有一半的人知道,是她們小題大作??欤叩剿齻兠媲?,告訴她們,別再長日哭泣,別再夜夜噩夢,別看見誰的臉就想跳樓???,掬起她們的臉孔,擰干她們的五官,告訴她們,“不過就是性騷擾罷了”???,告訴她們,“不過就是奸罷了”。(2016.11.11)

我曾經(jīng)有選擇,我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奸小女孩為樂,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我選擇立根,并在毒瘴污潦的土壤里過一生。曾經(jīng)我也只是整齊齊頭得像綠紋稿紙的秧苗中的一枝,但是我的一生就那樣被改變了,你懂嗎?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就像我已經(jīng)忘記八月十一日是什么日子,但是那日一早起床就開始癲癇、流眼淚,我不是生來就有癲癇的。可以忘記創(chuàng)傷,可是創(chuàng)傷不會忘了我。(2016.9.2)

書里那個老師的原型人物,我常常跟我的醫(yī)生說,萬一那個人哪天老死了、壽終正寢了,我會輕視自己一輩子。我不是生來就會仇恨別人的人,可我確實地想要物理性地傷害他,但我做不到。因為即使我寫了,那些確實瘋了的房思琪,或是不能再去上學(xué)、被父母關(guān)在家里不見天日的房思琪,也不會再出門,不會神志清醒,連李國華也不會有改變。所以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但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了。(《寫出這個故事和精神病,是我一生最在意的事》)

我的精神科醫(yī)師在認識我?guī)啄曛?,他對我說:“你是經(jīng)過越戰(zhàn)的人”。然后又過了幾年,他對我說:“你是經(jīng)過集中營的人”。后來他又對我說:“你是經(jīng)過了核爆的人?!盤rimo Levi說過一句話,他說“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屠殺”。但我要說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這是關(guān)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部作品,我想對讀者說的事情》 )

04

“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精神疾病并不浪漫。從前讀中文系,有同學(xué)說她為什么沒有憂郁癥呢?我沒有笑,可是嘴巴一路咧到耳朵上。 那就像在心臟病患者面前說“要是我的動脈偶爾也堵塞一下就好了”。我寫精神病,因為那幾乎就是我的全部了,沒有人會拿肝指數(shù),血球,睡眠,去交易區(qū)區(qū)幾十、百萬字的靈感的。(2017.2.26)

憂郁是鏡子,憤怒是窗。而我眼前的東西看不透卻也映不出,像在每天早餐的牛奶里發(fā)明自己的長相,我從不知道自己漂亮得如此危疑。十七歲,“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而我留在那一年,再沒有長大。(《秋煞人》)

我永遠不能自由了,因為我太喜歡煩惱了。雖然我的體質(zhì)不適合煩惱,就像喝咖啡會頭痛、心悸,但每次看到咖啡,總是喜洋洋地、一派天真地去喝??酀你y蛇溜滑進身體,舌根愉快地嘆息——咖啡像一個拒絕保險套的男孩,你總是原諒他,同時原諒自己。喝完十分鐘 ,太陽穴爆發(fā)了屠城轟炸,而胃里有一只濕冷小動物在哀鳴。為什么世界上激情就那么短暫,痛苦這么多?(2017.3.1)

太傷心了,連香蕉都沒有力氣咬斷。生病它不只侵蝕,不只變成我們的人生,它變得比我們的人生都大。(2017.3.9)

旁人總叫我用意志力克服。什么的意志?生的意志嗎?克服什么?死的意志嗎?一個生來有癲癇的人,你會叫她用意志力克服癲癇嗎?我的頭腦傷心時會過度放電,使我癲癇,為什么要我用意志力克服?疾病殘酷,而不承認疾病的旁人與疾病一樣殘酷。(2017.3.20)

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每次看見網(wǎng)絡(luò)上“該去看精神科了”的譏諷,我就很痛苦。甚至準醫(yī)生的高中同學(xué)亦如此,更痛苦了。這個社會對精神疾病的想象是多么扁平啊。在網(wǎng)絡(luò)上罵臟話的是精神病,在新聞里砍殺前女友的是精神病──無須診斷,社會自會診斷。

健康的人把“精神病”當作一句臟話;而真正生病的人把梁上的繩子打上美麗的繩結(jié),睡前溫馴地吃兩百顆藥。就像我從未把大學(xué)K館對著我自慰的男生想成精神病患一樣,那些可以輕易說出“該去看精神科了”的人,真真是無知到殘暴,無心到無情。我?guī)缀鯚o法羨慕他們的健康了。(《你該去看精神科了》)

05

“我怕我生出一個憂傷的小孩”

以前嚷嚷著爸媽不了解我,他們說好啊,那我們一起看你在看的東西。我便放了《鋼琴教師》和《安娜床上之島》給他們??赐暌院?,他們說:“你就是太早開始看‘這些東西’才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從此再也不跟他們說我在看什么、讀什么、寫什么了。(2016.12.18)

媽媽曾經(jīng)買給我一只熟睡的羊娃娃。不知怎么我有點愛上那小羊,覺得她軟軟團團在那里,雖無能,然而是全知的。偶爾對她講話也說了"男生都不好,你不要長大、結(jié)婚"一類話,給她換棉花,我總說是動手術(shù)。有了小羊我便再不吃羊肉了。一次媽媽用濃茶的語氣說了:“你就是一喜歡就喜歡過頭?!甭犃艘嗖挥X自己病。(2017.3.4)

爸媽以為我的作家夢是對考試失利的反動,是在物理化學(xué)面前跌跤,所以跟中文私奔。爸媽搞錯了,那就是一次考試而已,要進醫(yī)學(xué)系,再考個試就好了。我跟海海說不想生小孩,說我外婆身體不好,媽媽身體不好,我也不好,怕小孩也不好。海海說:你身體不好是后天吧。但我想說的其實是:我怕我生出一個憂傷的小孩。(2017.4.11)

爸比、媽咪,其實沒有一件事是她要的。你們不會懂、不愿意懂、也不必要懂。(《告白》)

06

“我只想健健康康地愛人,

健健康康地被愛”

回診的時候楚楚醫(yī)生問了:“你現(xiàn)在生活的樂趣是什么?”我想了很久,把上唇的唇蜜吃掉:“我不知道。”又抱歉地說:“我沒有要以痛苦來炫耀深度,我再想想?!卑严麓降拇矫垡渤缘艉?,我回答了,像解出數(shù)學(xué)難題那樣羞澀而驕傲:“看電影,對,和B看電影?!保?016.9.17)

每天跟B說話,比面對自己那敵意的沉默更接近自己。我對幸福三緘其口,好像幸福之大權(quán)含在嘴里,一開口就會掉落。(2016.10.6)

今年結(jié)婚,婚禮上沒有交換誓言。但我說了一些話,其中一小段是這樣子的:

“今天,在這個場合,講B是最了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啦,我要用心經(jīng)營我們的婚姻啦,這都是廢話,不然我們兩個就不會站在這里了。我結(jié)婚,不是因為我支持這個天縱英明的異性戀一夫一妻制度,結(jié)婚只是剛剛好這制度適合我而已。

現(xiàn)在我穿著白紗,人們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但你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說結(jié)婚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不是稱贊你美,是從此以后你里和外的美要開始走下坡,是你要自動自發(fā)地把所有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里。

白紗象征純潔,但純潔是什么?什么時候純潔從一種心理狀態(tài),跑到某些人的嘴里,變成一種生理狀態(tài)——甚至,一片處女膜?

我從來都是誰誰誰的女兒,誰誰誰的學(xué)生,誰誰誰的病人,但是我從來不是我自己。跟B在一起,他教會我的最大的功課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平等。我愿意當他女朋友,但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愿意當他未婚妻,但我不是他‘的’未婚妻。就像今天我愿意成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保?016.11.25)

每次精神病發(fā)作完,哭泣、囈語、癲癇、咆哮的鬼魂還在家里灰階斜體地浮游,我會想如果不是我,B是不是能繼續(xù)他明媚、全勤的人生?是否我一直在將他折舊?我好心碎,而他看起來還是那樣清潔。(2017.1.3)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對B做的最殘忍的事情就是讓他明白,身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侶,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使我真正幸福。

于是昨天我們數(shù)了彼此感覺幸福的事情:1、他坐在飯廳看我煮飯;2、我苦思周末約會的打扮;3、看電影前吃雞塊;4、幫蛋糕拍照;5、我叫他聞今天的香水;6、公園溜滑梯;7、接到他下班的電話一路數(shù)到一百......我并不真正幸福,然而我還是幸福的。(2017.1.31)

07

“約定好了,哎呀,但是好想賴皮”

當我像長出犀角一樣生出困惑或痛苦,從沒有人可以告訴,總是積攢著,等著門診。在這個意義上,醫(yī)生是我唯一的朋友。 但是我不能跟醫(yī)生午茶、逛街、自拍,在這個意義上,我一個朋友也沒有。(2016.9.30)

今天跟我的醫(yī)生新學(xué)會一句屁話:“精神醫(yī)學(xué)服務(wù)的消費者”。身為一個精神醫(yī)學(xué)服務(wù)的頂端消費者,我常常對我的醫(yī)生說:“醫(yī)生你要保持健康,你的健康不是你一個人的健康啊?!庇亚橛袝r,愛情有時,甚至,親情有時,而楚楚醫(yī)生常在。(2017.2.10)

我遂悟出世界上唯一永恒的是每個禮拜掛號等楚楚醫(yī)師的門診,每個人都對我說:你不要再喝酒了、你不要酗咖啡了、你為什么不回去上學(xué)、你為什么不面對現(xiàn)實、你為什么這么自私?自殺最自私了。只楚楚從未對我用祈使句,只有他允許我痛苦。(2017.4.7)

大學(xué)生活最美的收獲之一:美美。美美那天去影展,路上遇到一群認識的大人,大人問她做什么?她說看思覺失調(diào)的紀錄片。大人調(diào)笑說:啊,在講神經(jīng)病的啊。美美很傷心,說一想到我被放在這樣的地方就不舍,說她為社會感到抱歉。她說:“他們平時都是好人。”——這就是精神病,或者說,神經(jīng)病最困難的地方:因為大家平時都是好人。(《秋煞人》)

每次經(jīng)過小巨蛋,若有演唱會,我每每要下淚。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個世界的所有歡樂都與我無關(guān)。跟美美和楚楚醫(yī)師約定好了,哎呀,但是好想要賴皮,真的好想要偷偷地死掉哦。(2017.3.30)

“ I wish so much that I was killed the first time I got raped.”(奕含生前發(fā)給美美的最后一條短信)

2017年4月19日

原標題:《“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 林奕含五周年祭》

閱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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