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潛意識里還有反抗的愿望，你會變成一只大甲蟲。雖然結(jié)果也難逃孤獨地死去，至少在死前片刻，你逃離了被強加在身上的枷鎖，在自由的狀態(tài)中死去。Apple TV的《人生切割術(shù)》（Severance）升級卡夫卡時代的物化和奴役，形成新的恐怖局面：自愿奴役你的，是你自己。

《人生切割術(shù)》海報

它集合多種恐怖于一身。既有精神分裂者發(fā)現(xiàn)自己另有人格時，不同人格搏斗的驚悚；也有現(xiàn)代化大公司高效管理方式對人性的蠶食鯨吞，宛如邪教洗腦實錄。還有當時間感被混淆，潛意識的力量被激發(fā)時，人的理智和控制力被削弱的失重感。這種情形就像夢中覺得自己無比強大，又因難以進行邏輯思考而思維頻斷，步履維艱。

盧蒙公司MDR部門的四位員工：馬克·S（亞當·斯科特飾）、迪倫·G（扎克·切利飾）、赫利·R（布利特·洛薇爾飾）、厄爾文·B（約翰·特托羅飾）正在經(jīng)歷這場噩夢。他們自愿接受盧蒙公司發(fā)明的“切割術(shù)”腦部手術(shù)，以公司的電梯為界，每日在電梯中完成“轉(zhuǎn)換”。身處公司中時，他們只有常識和知識，沒有任何個人記憶；離開公司后，他們忘記公司里的一切，只有個人生活的記憶。他們所在的部門叫數(shù)據(jù)精煉部，工作內(nèi)容是從滿屏的數(shù)字中挑出帶來特殊感受的數(shù)字，放入四個分類桶中的一個。他們被灌輸這是一項“神秘而重要的工作”。盡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論，無人能夠證實。觀眾比他們有經(jīng)驗，據(jù)此推測他們是盧蒙公司的人體實驗品，處理這些數(shù)字時產(chǎn)生的大腦活動被記錄和分析。四個分類桶，對應(yīng)盧蒙創(chuàng)始人提出的“四大元素/脾氣”：悲哀、歡樂、恐懼、惡意。

《人生切割術(shù)》劇照

這部劇中，數(shù)字（4和9）、顏色（黑/白、藍/綠）、圖形（酷似大腦切片的公司俯拍圖）、對稱（無處不在）、洗腦等等都很有神秘主義的色彩。如果不帶科技元素，它也可以是邪教片。創(chuàng)辦盧蒙公司的伊根家族的宏愿也非常古老——像神一樣擁有創(chuàng)造生命和毀滅生命的能力。伊根自封為神。腦科學(xué)是這家科技公司的核心。他們做的是魔鬼的事，玩弄人的大腦，教人內(nèi)心交戰(zhàn)。

魔鬼給出的糖果相當誘人，Ta許諾接受切割術(shù)的人將擁有自己的奴隸。這個奴隸將代替你上班，承擔所有“負面”的體驗。默認的前提是，擁有主要人格（也就不上班）的那個人才是人。被送去上班的副人格不是人，是和牲口地位相當?shù)呐`。無論上班時有多么的不愉快，奴隸都會被具有決定權(quán)的主人格日復(fù)一日地“送”去上班。

被剝奪個人歷史和閑暇時光的后果很可怕。辦公室里的副人格沒有休息和個人生活的體驗，對“我是誰”這個問題漸生疑竇。這樣的情況很難長期維系，所以MDR四人組在盧蒙的工齡都未超過十年。當一個人進入切割的狀態(tài)，他要么開始尋找自我，要么遲早瘋掉，幾乎沒有第三種可能。那些“從不離開公司”的員工無比馴順。他們可以被視為瘋了，主人格完全被副人格吞噬，從此以后沒有私人生活，沒有睡眠，只有工作。

《人生切割術(shù)》劇照

盧蒙的切割術(shù)距離技術(shù)成熟還有兩個障礙：潛意識和愛。切割層辦公室里的人雖然完全不記得工作外的生活，但他們保留了常識、知識、潛意識與愛。前兩項是技術(shù)的有意為之，后兩項像是尚未解決的bug。

就算主要人格十分認同分割術(shù)，也不能滅絕潛意識里對它的抵觸。MDR四人組相繼表現(xiàn)出來的反叛意愿證明了這一點。赫利討厭這份工作，迪倫想要回關(guān)于兒子的記憶，厄爾文不想失去工作中認識的愛人（愛人即將退休，意味著他們就算在生活中重聚，也將形同路人），馬克想知道關(guān)于另一個自己和盧蒙的真相。

馬克的動機和另外三人還不太一樣。別人是出于愛或本能，馬克要追求的是什么，他自己并不清楚。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我們在“真相”面前產(chǎn)生的好奇心，連自己都無法阻擋。

克隆人是不是人，仿真人呢？科幻作品不斷地討論這些問題，意在喚起人的警覺。當你出于不管什么原因，認可某一種形態(tài)的人可以不被當作人對待。那么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打開，自信勝券在握、占了科技便宜的你，也可能被封印在循環(huán)的恐怖中。

《人生切割術(shù)》劇照

第一季結(jié)束時，還有很多難以解釋的地方。為什么MDR四人組可以在這家通體智能的公司里隨便游逛、探索，商議反叛的計劃并且能夠順利實施？上司科貝爾（帕特麗夏·阿奎特飾）的有意縱容是一個原因（她絕對忠于盧蒙，有自己的算盤），但不是全部。他們看上去像是故意被給予一定的自由、覺醒的空間、必需的情感刺激，來進行這場無傷大雅的叛逆行動。該行動就像一個壓力或者試錯實驗，是完善切割術(shù)的必要步驟。

雖然第一季的主要戲份圍繞赫利和馬克展開，厄爾文身上也藏有重要線索。其他人都是主人格認同切割術(shù)，做出去盧蒙上班的決定。厄爾文的情況相反。他的主人格在晚上聽搖滾，喝咖啡，用黑色的油墨畫畫，故意保持亢奮不眠的精神狀態(tài)。這樣成功地導(dǎo)致他的副人格在上班時走神，幾次看見黑色油彩從天花板滲出。四個人中，只有他的主人格好像并不認同切割術(shù)，蓄意讓白天的自己在昏昏欲睡中產(chǎn)生潛意識，接通主副兩個人格。

根據(jù)設(shè)定，連通主副人格需要盧蒙開啟一種特殊的“加班喚醒機制”。這種機制事先并未告知員工，僅適用于“緊急狀態(tài)”。但在非官方渠道，人們以不同的方式進行人格融合實驗，馬克的辦公室好友皮蒂（尤爾·瓦斯科斯飾）通過地下手術(shù)，厄爾文通過“出神”。

《人生切割術(shù)》劇照

《人生切割術(shù)》的概念不算稀奇。人物接受切割術(shù)的動機也欠缺說服力，流于表面。很難想象，大學(xué)里教歷史的馬克會因為失去妻子的記憶太過痛苦而自愿接受切割術(shù)，僅僅換來每天八小時主人格無法察覺的“忘記妻子時段”？他難道不明白，沒有記憶的人生等于不存在，“雙重人生”剝奪生命的長度和深度。除非，他和厄爾文一樣，是抱著調(diào)查的態(tài)度進入盧蒙。

這部劇的特別之處在于表現(xiàn)人類自甘接受奴役的過程?？苹米髌烦３Ｖ苯舆M入科技革命完成，社會形態(tài)凝固的狀態(tài)，從那時開始講故事。其實更難以描繪、更具有預(yù)言性的，是社會和人心演變的過程。

這一季還留下一個線頭——和厄爾文暗生情愫的伯特·G（克里斯托弗·沃肯飾）。盧蒙給人的印象是無人能全身而退，但伯特是個例外，竟然順利舉辦了退休派對，看上去神智還很健全。伯特的秘密要到下一季才能揭曉。到那時，編劇能為盧蒙想出一個恰如其分的藍圖也好，落入伊根家族自封上帝、渴望永生的舊瓶子也好，都不重要了。警告我們已經(jīng)收到：要警惕魔鬼。魔鬼總能變成你喜歡的形象，向你許諾快樂、安全和財富，但必須付出代價。也不要想逃避痛苦，痛苦是水，總會以某種形態(tài)存在。想切割掉所有令人不快的東西，只有一條途徑，“成為基爾（伊根）的孩子們”。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