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今天（5月30日），是第六個全國科技工作者日。今年以來，多位中青年科學家接連離世，“早夭現(xiàn)象”再度引發(fā)關注。澎湃新聞推出特稿，關注科技工作者超時工作、健康損耗問題。

致敬科技工作者們，愿每一個奮力奔跑的人健康。

“向科學要答案。”

與新冠病毒拉鋸兩年，我們時?？吹竭@句話。那群正在尋找答案的人，就是科技工作者們。

“科學家是一群什么人呢？他們是興趣驅使，專門去研究日常生活常識里邊不能告訴你的事情，求異，找不一樣的東西?！敝袊茖W院院士、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近日在一場訪談中講到，“既然找不一樣的東西，你可能找到表面現(xiàn)象，你可能找到假象，所以科學一方面幫助你解決問題，另一方面又給你不斷地提出新問題，這就是科學?！?/p>

科學之光召喚著一代又一代的探索者。因為病毒、疫苗、藥物的研發(fā)，高福等眾多直面新冠的科學家為人所熟知。因為芯片、5G、云計算、載人航天等硬核科技，相關科研團隊、院所開始走入公眾視野。然而，還有那么一批科研人，因為突然熄滅而被人記起。

山東省立醫(yī)院臨床醫(yī)學檢驗部副主任白曉卉因突發(fā)疾病搶救無效去世，享年42歲；清華大學自動化系黨委原副書記程朋副教授因病醫(yī)治無效去世，享年48歲；著名血液病學專家周劍峰因突發(fā)疾病搶救無效去世，享年56歲；著名分子反應動力學專家韓克利因病逝世，享年59歲。

僅今年3月，我國多位正值盛年的中青年科學家去世。科學家“早夭現(xiàn)象”再度引發(fā)關注。

生死疲勞

“這些人正處于科研產(chǎn)出的峰值，還能為整個社會貢獻很多東西，人突然就沒了，太可惜了。”近日，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教授李俠在接受澎湃新聞（m.dbgt.com.cn）采訪時候感嘆，科學家早夭會造成社會知識庫存的減少與個人家庭的崩潰，“所以覺得格外可惜”。

2021年5月，李俠等人發(fā)表了《為什么科學家早夭現(xiàn)象值得我們關注》一文，作者搜集了2019年來12位早夭科學家的信息，這12人中有9位教授，2位副教授，1位助理教授。他們中去世時年齡最小的僅31歲，年紀最長的也才56歲，平均年齡為44.8歲，大多是70后、80 后。

這12人中，年齡最小的是中南大學湘雅醫(yī)院青年醫(yī)生、副教授肖育眾，去世時年僅31歲。生前，他是同領域中的佼佼者，求學期間曾獲中國科學院院長優(yōu)秀獎，2017年博士畢業(yè)即被湖南大學聘為副教授，年底調到中南大學湘雅醫(yī)院任副教授。2019年7月4日下午3時，他被發(fā)現(xiàn)暈倒在實驗室，送醫(yī)搶救無效去世。

肖育眾曾在《我與實驗室有個約定》中提及繁忙的科研生活:“有時候會不知不覺忙到凌晨。記得有一次實驗，我接連做了兩個通宵，整個人都累趴下了?！?/p>

在李俠看來，科研壓力及生存壓力的疊加在年輕人中尤甚?！澳贻p時正是各種壓力集體涌現(xiàn)的時期，結婚、生子、房子，業(yè)務還處于上升的爬坡期，這些事趕在一起，放在誰身上都不輕松?！?/p>

某“雙一流”高校國家重點實驗室的“90后”博后曲譯（化名）正經(jīng)歷這樣的階段，他已經(jīng)在該博士后流動站駐站4年。這些年來，曲譯基本保持著“朝8晚10”的作息，忙起來的時候，一天只睡3-5個小時。

“網(wǎng)上流行說‘IT男996’，我覺得這對于科研工作者來說家常便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鼻g說。由于孩子尚幼，他會用周六的時間來帶孩子，其他時間，則全部帶領課題組泡實驗室或開會。

超時工作并非個例。中國科協(xié)2016年發(fā)布的調查顯示，科技工作者平均工作時長為每日8.6小時，最長工作時長為每日16小時，博士學歷的科技工作者每日平均工作時間最長，為9.29小時。2018年，中國科協(xié)發(fā)布的《第四次全國科技工作者狀況調查報告》顯示，科技工作者總體平均每周工作49.7小時，比法定勞動時間多24.3%。

“整個環(huán)境已經(jīng)退化成一種原始體力角斗場?！薄稙槭裁纯茖W家早夭現(xiàn)象值得我們關注》一文中如此寫到。

排隊效應

“為什么有人會壓力這么大？大到這么勤奮？甚至出現(xiàn)猝死？因為科研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大課題可能三五年不出成果，這很正常?！鼻g說。

曲譯目前正在經(jīng)歷一場更為漫長的角力，他有一個重要的課題已經(jīng)做了7年，中間也投過文章，但遇到了問題最終未能刊發(fā)，“發(fā)不了，我就再補實驗，前前后后7年就過去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p>

論文未能如期刊發(fā)，給曲譯帶來的現(xiàn)實問題就是未能順利晉升職稱?！捌鋵嵈蟾?年前基本上可以升副教授了，就是因為這篇投稿遇到了困難?！?/p>

曲譯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比同齡人更進一步，甚至是“遠遠超越”。為此，他愿意承受更大的壓力。

李俠為這種趕超競爭提煉出了一個概念，“排隊效應”?！按蠹叶颊驹谀桥抨犢I票，你必須在那個時間段，拼盡全力搭上那班車?！?/p>

李俠舉例解釋到，“比如晉升職稱，晚一年你就會迎來更多的競爭對手，門檻也有可能提高。如果你不在這個階段把這個事解決掉，后來人越來越多，你該怎么辦呢？”

更為典型的例子是目前許多高校實行的“非升即走”的長聘教職制，在六年聘期內只有一次屆滿評估的機會?！?年后，如果你沒有完成升格升級，你就可能被解聘了，這種壓力是很現(xiàn)實的?！崩顐b說。

我國內地引入長聘制已有十年左右，在取消高校事業(yè)編制的呼聲下，長聘制被認為是一種有前景的人事管理模式，更具激勵效果。也有質疑聲認為，從事學術職業(yè)需要一定的職業(yè)穩(wěn)定性，而“長聘制”會使高校教師缺乏安全感，不利于安心工作。

事實上，在日益嚴密的考核邏輯下，有編制也并不意味著更踏實。

“說實話，有編制，你在這做得不好，不開心，還不如沒有編制，自己都想走了。”曲譯解釋到，如果一個國家重點實驗室引進的PI（課題組組長）分為ABC三檔，“你進來的時候可能是B類，如果過一段時間發(fā)不出文章，你就變成C類，如果再發(fā)不出文章，不管單位是否要按照合約解聘，PI自身心理上承受的壓力也是巨大的?！?/p>

而到了年底，科研考核指標會更多，“除了發(fā)了多少文章，還有帶教了多少學生等等，各方面都會評估你的貢獻?！鼻g說。

在他看來，一個有激勵的評價體制無可厚非，關鍵是“你能不能在這樣的體制之下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p>

拐點

僅在一年前，在2021年3到4月份，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國內高校3位“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獲得者先后去世，年齡在42歲至51歲之間。

其中，最年輕的是我國知名材料學專家周軍，他因工作積勞成疾去世時，年僅42歲。2009年，周軍以教授、博士生導師身份入職華中科技大學武漢光電國家研究中心時，只有30歲，這在科學領域是不多見的。

在李俠等人文中分析的12位早夭科學家中，周軍等4人都曾獲得過“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4人中，周軍和另一人還曾獲得了“長江學者”稱號。

業(yè)內有種說法，“杰青”和“長江學者”都是院士的備選。

李俠等人寫到，這些高級人才稱號在科技界是很難獲得的，“這些青年科學家在同齡科學家群體中是杰出的，除了天賦之外，也能約略體味到其背后付出的超常勤奮與努力?！?/p>

該文分析稱，“在僵化的科研評價體制下，最大限度擠占生理時間就成為增加時間投入的唯一渠道，畢竟科研產(chǎn)出與時間投入高度正相關?！?/p>

現(xiàn)行科研評價體制下，論文是一大硬通貨。那么，時間投入與論文產(chǎn)出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早在約10年前，就有學者進行了專門研究。該文為《對科研人員的時間投入與論文產(chǎn)出的實證分析》，于2014年刊發(fā)于北大核心期刊《科學學研究》。

該研究發(fā)現(xiàn)，科研時間與論文產(chǎn)出之間存在倒U型聯(lián)系, 科研論文產(chǎn)出并不總是隨著投入時間更多而增長。

研究分析表明，隨著科研時間的增加，論文產(chǎn)出先表現(xiàn)為數(shù)量增長，可當科研時間超過一個拐點后, 論文數(shù)量反而隨著時間增長而下降。進一步計算發(fā)現(xiàn)，論文總量的時間投入拐點為每天研究時間9.8小時，而高水平論文（SCI/EI論文)更短，其時間投入拐點是每天5.7小時。

也就是說，從總體上看, 過多增加科研時間投入只會導致普通論文數(shù)量的增長, 同時還會減少優(yōu)秀論文的產(chǎn)出。

據(jù)此，該文作者提出，過于強調論文數(shù)量的科技評價體系, 事實上是一種激勵科研人員增加時間投入的政策，而這類政策很難達到最初的政策目標——難以保證增加了論文總數(shù)的同時增加高質量研究成果。

在李俠看來，這種數(shù)量導向的激勵可能導致更深層次問題——激勵機制的內化?！皞€體開始出現(xiàn)無意識的自我剝削狀態(tài)，沒有人強迫你，但是你卻樂此不疲?！?/p>

內外受壓

“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會使交感神經(jīng)長期處于高度興奮狀態(tài)，從而導致血管收縮、血壓升高，給心臟帶來極大的負荷，此種情形下極易導致猝死?！崩顐b等人在《為什么科學家早夭現(xiàn)象值得我們關注》一文中寫道。

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心血管內科副主任醫(yī)師、心臟預防評估中心副主任黃慧玲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介紹，工作生活壓力過大會導致交感神經(jīng)系統(tǒng)活性的過度激活，這在冠心病、高血壓、心衰等疾病的發(fā)生發(fā)展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黃慧玲介紹，從病因來看，80%的猝死都是心源性的，“也就是由心血管疾病引起的急性心肌梗死，或是室性惡性心律失常，早期篩查并進行生活方式干預很重要?！?/p>

“隨著現(xiàn)在種種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心梗的發(fā)病年齡正在大幅提前?！蹦暇┽t(y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心血管中心主治醫(yī)師耿直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長期的疲勞，心理壓力大，熬夜，生活不規(guī)律、不健康的飲食習慣、煙酒嗜好等，這些都是心梗的誘發(fā)因素?！?/p>

2019年，日本國立癌癥研究中心、大阪大學等研究團隊發(fā)布報告指出，與一天工作時間7小時到9小時的標準組相比，一天連續(xù)工作 11個小時以上的人群急性心肌梗死的發(fā)病率提高了63%。

“在大科學時代，科學通常伴隨著激烈的競爭與壓力，今天科學家的工作時間比過去增加了。”李俠等在文中寫道，“對于一個大的科技共同體，應該適當降低外部的激勵機制，因為當群體規(guī)模足夠大的時候，系統(tǒng)自身就會在內部形成強烈競爭，此時如果再輔以強大的外部激勵，這個系統(tǒng)就會變得非常不友好。”

李俠解釋到，外部刺激主要是指“帽子、獎勵、項目與論文”等制度安排，這些都是外部激勵的政策工具?！翱萍冀缫?guī)模很大，原本內部就存在很強的競爭，如果外部再去給它加把火，那人就很難停下來了?！?/p>

近年來，科技成果評價體系的改進一直在路上。

2018年10月，科技部、教育部、人社部等發(fā)文提出“破四唯”，即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當年11月，教育部再加一條，提出“破五唯”，新增“唯帽子”。

2021年8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關于完善科技成果評價機制的指導意見》，指出要堅決破解科技成果評價中的“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問題，創(chuàng)新科技成果評價工具和模式，利用大數(shù)據(jù)、人工智能等技術手段，開發(fā)信息化評價工具。

在李俠看來，當前正是科技界評價機制“新舊規(guī)則轉換的時期”，“轉軌時期，難免付出代價。只是希望這份代價越小越好，因為在時代洪流面前，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p>

科研長跑

張沛錦把科研比作“沒有道路的長跑”。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完全沒有想到科研路線會是這個樣子。其實我感覺這就是科研的魅力，充滿競爭，是一場比賽，任何時候都有各種指標進度在頭頂跳動，而且是個長跑，從開始科研到有一個安穩(wěn)的位置可以繼續(xù)科研，少則8年多則上不封頂。但是這個長跑又沒有路，每一步都充滿未知，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向前走的一步步會不會真正讓自己靠近終點。”

在知乎上寫下這段話時，張沛錦正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地球與空間科學學院碩博連讀，研究空間物理方向。2021年6月博士畢業(yè)后，他來到歐洲加入STELLAR 項目做博后，該項目由保加利亞、荷蘭、愛爾蘭聯(lián)合資助，旨在培養(yǎng)射電天文學家。

在他看來，科研者是不存在假期的，因為工作永遠都做不完，“即使是開會，也會見縫插針地做一些工作，比如說，會場里改改文章，機場候機廳處理數(shù)據(jù)。”

但他認為，這只是利用時間、提高效率的方法，并不代表科研應該用時間“大水漫灌”。

“如果長跑時，你在一小段時間里面消耗了很多能量，或者心血來潮，沖刺了幾百米，那么你后面就不想跑了?？蒲幸彩且粯?，熬了兩個通宵，做了一些成果，看起來是糊弄過去了，其實這是很不健康的?！?/p>

在他看來，做科研應該在較長的時間尺度內，有節(jié)奏、創(chuàng)造性地去工作，而不是做很短時的事?，F(xiàn)在，張沛錦仍會給自己安排充足的時間長跑、爬山，調劑生活。

對于“科研PKI”，張沛錦有自己的看法。“在沉心做關鍵問題的時候，可以抽出一些時間，搞一些能體現(xiàn)科研KPI的東西（比如寫寫文章，申申專利），這些東西可以保證自己下場不至于太慘，降低風險。有科研KPI之后，向大家證明了自己的科研實力，方能沉下心來鉆研關鍵問題，安靜地等待自己閃光的一天?！?/p>

張沛錦出生于1994年。“我剛剛博士畢業(yè)，放到游戲里，就是剛出新手村?！蔽磥?，他打算在國外積累幾年經(jīng)驗，“提升作戰(zhàn)能力”再回國，“最終肯定是回來服務國家科研發(fā)展”。如果有一天成為學生的導師，他希望給學生的第一條建議是，“身體狀態(tài)比科研工作要更重要”。

另一位青年科學家潘安也在知乎上留下了他的建議。潘安出生于1993年，在中國科學院西安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任副研究員，去年剛入選“福布斯2021年30歲30人榜單”。

“科研路上，大家有什么經(jīng)驗教訓？”

面對這個提問，潘安寫道，“分清欲望和理想。欲望會讓你焦躁，你害怕落后于同齡人。保研、出國、GPA、文章、體面工作、年薪等等，這些都是欲望，只能驅動你努力一兩年時光。而人生很長，理想才是驅動你一輩子的事情。而這是擊敗焦慮最好的方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