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隨著影視講學以及傳統(tǒng)熱的影響，不少古舊書籍也開始火了起來（可見《澎湃新聞·翻書黨》2017年10年16日《這些老祖宗的書是如何像山楂鍋盔一樣火起來的》一文）。《推背圖》《燒餅歌》之類的古代預言著作也這樣重新進入大陸讀者的視線之中，而《推背圖》更被人們所稱是中國第一預言奇書。那么，它真的這么神奇么？

三國以前的讖緯文化

在古代，《推背圖》所包含的此類預言，被稱為“讖緯”之言。讖是秦漢間巫師、方士編造的預示吉兇的隱語，后來民間發(fā)展在廟宇或道觀里求神問卜，當代更加簡化為求簽?！墩f文解字》說：“讖，驗也。有征驗之書，河雒所出書曰讖?！?緯是“緯書”的簡稱，指漢代開始神學附會儒家經(jīng)典的書?！墩f文解字注》說：“漢（朝）人左右六經(jīng)之書謂之秘緯?！薄白従暋焙髞聿⒎Q，成為讖書和緯書的合稱。據(jù)傳，我國最古老的讖書是《河圖》和《洛書》，分別在伏羲氏和大禹統(tǒng)治的年代出現(xiàn)。

《河圖洛書》

讖緯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文化形態(tài)之一，也是中國史書敘事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秶Z·鄭語》中有“月將升，日將浸；檿弧箕服，實亡周國”的童謠記載。相傳周宣王時，流行著這首童謠，于是他下令，但凡看到賣桑木弓的人，就要捕殺。正好有對來自褒國的夫妻來到王畿賣檿弧、箕服，知道了這個消息，撒腿就跑。在逃亡途中，撿到一個棄嬰，這個棄嬰就是后來烽火戲諸侯的褒姒。

連環(huán)畫《烽火戲諸侯》

秦漢之際，社會動蕩，出現(xiàn)了大量的讖謠?！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記載：“始皇巡北邊，從上郡入。燕人盧生使入海還，以鬼神事，因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笔蓟室院鸀樾倥烨裁商褚?0萬軍擊之，而不知“胡”其實是少子胡亥。不過這個讖謠最早的記載，出自于秦亡八十余年后的《史記》，而秦時，并沒有任何文獻表明確實有這個讖謠存在，這顯然是秦亡后世人所作的附會。著名的讖謠“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大楚興，陳勝王”也分別出自《史記·項羽本紀》《史記·陳涉世家》。《史記》之所以會中出現(xiàn)大量的的讖謠，這跟成書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guān)。在漢武帝的大力推行下，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讖緯與經(jīng)學的結(jié)合，大大強化了讖緯的影響。王莽篡位時，就利用讖語制造輿論，制作了“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的石碑。

“陳勝王”魚書

東漢建立后，因光武帝劉秀是利用圖讖《赤伏符》當上皇帝的，讖緯于是成為了當時的統(tǒng)治思想?！冻喾烦霈F(xiàn)于哀帝建平元年，全文是“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后漢書·光武帝紀上》版）。劉秀剛一出生，就有謠讖要預言他要當天子；而他起兵那一年，正好28歲。這使得劉秀非常迷信。這樣，讖緯比以往的經(jīng)學更加清楚地論證了東漢政權(quán)的合法性, 所以朝廷也必須維護讖緯本身的神圣性和絕對性。劉秀取得政權(quán)后命令朝臣編纂圖讖，在建武三十二年(56年) 纂成81卷，并宣布圖讖于天下。讖緯就這樣被皇帝親自拔高了地位，成為了國教，它被東漢的人稱為“內(nèi)學”，而原本的經(jīng)典反被稱為“外學”。由于受官方推崇，該思想在漢代盛極一時，到東漢末年也是如此。熟悉《三國演義》的讀者，一定也知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童謠。

《三國演義》里講董卓的童謠

第一預言奇書《推背圖》

魏晉以后，玄學興起，玄學天道自然觀深入人心，人們逐漸認清“天人感應”說的虛無與欺騙性，讖緯逐漸被統(tǒng)治者拋棄。讖緯也是把雙刃劍，能幫你當皇帝，也能幫大臣利用圖讖謀反。隋煬帝為了杜絕大臣利用讖緯發(fā)動政變，即位后，讖緯就遭禁絕。中唐之后，朝廷對讖緯的打擊更加嚴厲。這也是社會生產(chǎn)力進步的需要，時代迫切需要消除迷信的桎梏。即便如此，民間讖緯神學的傳統(tǒng)還是存在，被稱為中國第一預言奇書《推背圖》便是其代表作品。

清抄彩繪本《推背圖》封面

《推背圖》堪稱中國古代預言書中最為著名的奇書，相傳是唐朝貞觀年間，唐太宗李世民命天文學家李淳風、相士袁天罡推算大唐氣運而作。書名《推背圖》，是根據(jù)第60象（最后一卦）中的頌曰“萬萬千千說不盡，不如推背去歸休”而名。

金圣嘆批注本《推背圖》第60象

全書內(nèi)容是兩位預言大師對唐朝及其以后朝代重要事件的預測。推背圖以《周易》64卦名稱排列象序， 按天干地支相配，依甲子、乙丑之順序循環(huán)一周， 故只60卦象。每一象是由“卦、圖、讖、頌”四部分構(gòu)成，預言后世興旺治亂之事。如第3象畫面上是一個女人手持大刀。圖讖中的女人持刀，有習武的意思，暗含一個“武”字。日月當空為“曌”，是武則天的名?！罢张R下土”，照、曌同音，預言武則天將當皇帝。“撲朔迷離”為《木蘭辭》的句子，將花木蘭與武則天相比，暗示武則天雖是女兒身，卻具有男性的才能。

金圣嘆批注本《推背圖》第3象

唐朝典籍無該書記載，出現(xiàn)“推背圖”一詞的最早文獻是北宋莊季裕的《雞肋編》。南宋岳珂（岳飛之孫）的《桯史》“藝祖禁讖書”條也提到推背圖，首提作者是李淳風?！端问贰に囄闹疚濉穭t將該書歸入子部五行類，作者佚名。因其對政權(quán)更替的預測犯了統(tǒng)治者的大忌，自成書以來就屢遭禁止?！八囎娼彆睏l還記載“藝祖（即宋太祖）即位，始詔禁讖書，俱其惑民志以繁刑辟。然圖傳已數(shù)百年，民間多有藏本，不復可收拾。于是乃命取舊本，紊其次序而雜書之?！痹鯇Υ藭M行了更嚴厲地打擊，《元史·世祖紀》：“有私習及藏匿者罪之?！?/p>

《推背圖》語句通俗，且圖文并茂，就如連環(huán)畫一般，因而在民間屢禁不止。它對后世有著不小的影響。《紅樓夢》第五回中關(guān)于金陵十二釵判詞就用了圖讖的形式。它有圖畫、有解說文字、有判詞，類似于《推背圖》。夏衍也在《懶尋舊夢錄》里說：“我記得那時流傳得最廣的一本書是《推背圖》，老百姓說，那是‘明朝的諸葛亮’劉伯溫寫的?！泵駠鴷r期，社會上還流傳著一本《圣嘆手批中國預言七種》，收錄了包括《推背圖》《燒餅歌》等最有名的“前人”預言作品。對此，魯迅進行了批評，“然而九一八那時，上海卻還大賣著《推背圖》的新印本?！保ā哆\命》）

《中國預言七種》

新中國成立后，此類風俗被視作糟粕，只在港臺地區(qū)還能見到。TVB電視劇《天機算》就以《推背圖》為題材，李淳風后人李承天向當時手握兵權(quán)的趙匡胤展示《推背圖》16象的預言，促使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宋朝。

《天機算》中的《推背圖》第16象

《推背圖》是否為預言神作

讖謠是制作者根據(jù)自己對未來的感受而編制出來的預言，作出的預言理應是模糊的，大致的，寬泛的；而《推背圖》從唐朝到清朝，似乎每圖中的。這反而是可疑了?，F(xiàn)今發(fā)現(xiàn)的《推背圖》版本，被發(fā)現(xiàn)有七八種之多。如永樂四年（1406）姚廣孝作序的手鈔本、清抄彩繪本、清末石印本等等，不同版本的內(nèi)容甚至不同。如姚廣孝作序本的第3象與清抄彩繪本、金圣嘆批注本的圖、文內(nèi)容均不同。

姚廣孝作序本《推背圖》第3象

這些版本，越是時間早的，就越簡單，準確率也越低。如今人們所謂準的版本，是指金圣嘆批注本。這說明，《推背圖》是在歷朝歷代不斷被人為修改的。比較明顯的證據(jù)是，從明末的事件開始，每象之間的時間跨度明顯縮短，這時間跨度像是中學歷史課本。所以，此書的本質(zhì)不是預言未來，而是在講過去故事，就如《三字經(jīng)》一樣。

古代兒童的啟蒙讀物《三字經(jīng)》最早出現(xiàn)在南宋嘉定年間。宋代的書之所以會出現(xiàn)“革命興，廢帝制；立憲法，建民國”這樣的句子，因為為體現(xiàn)時代變遷，各朝代都有人對其內(nèi)容不斷地加以補充。清道光年間，賀興思就增補了元、明、清三代的歷史?！锻票硤D》能“預言準”也屬同類情形。

《三字經(jīng)》

從金圣嘆的生平來看，不可能批注過《推背圖》。他出生于明神宗萬歷三十六年年（1608），“壬戌之夏，得一抄本”是1622年，“癸亥年人日金喟識”則是1623年。且不說十五六歲的金圣嘆是否有能力批注此書。當時，李自成還未滅明，清軍還未入關(guān)，他如何會對第32象和第33象的明朝滅亡和清軍入關(guān)作出評語，而且說“證已往之事易”呢？況且，皇太極定族名為“滿洲”，改國號為“清”也分別是在1635年和1636年。這顯然是后人的偽作。

了解音韻學的讀者，也可以分析出，這本書的押韻可以證明絕不是唐朝的。我們可以通過詩詞分析出用韻的歷史層次和方音特征?！锻票硤D》不但不符合《平水韻》韻例所反映的語音年代，而且混亂到各個年代都有。如第1象押“夷、奇、機”（《廣韻》韻部分別為支、脂、微），這是中唐后特征；第2象押“實、竭”，（《廣韻》韻部分別為質(zhì)、薛），這是兩宋特征。只在兩宋或者宋以后出現(xiàn)的用韻現(xiàn)象不是一般的多，后面甚至還出現(xiàn)了明中期后才有的語音現(xiàn)象，越往后時代越近。第22象居然押“南、干、安”（《廣韻》南為m韻尾，干安為n韻尾）。詩中用韻訛誤還來自日常語音的影響，不同的偏差間還可以看出方言的痕跡。第15象 “休、戈、頭”相押，便是方言影響。

金圣嘆批注本《推背圖》第22象

從圖文的細節(jié)來判斷，《推背圖》也不會是唐朝的作品。第39象預言“日本侵華”，“旭初升，人都哭”，比喻日本軍國主義勢力強大，中國人都在哭泣。此乃典型的民國思維，只有民國人才會把“旭日”比作日本；在古代，日代表帝王，就像成語“天無二日”說的那樣。

金圣嘆批注本《推背圖》第39象

綜上，《推背圖》不但不是唐朝的作品，而且還是歷朝歷代人不斷修改的作品?，F(xiàn)在流行假托金圣嘆批注的《推背圖》，基本可以確定是民國年間才成書的。它的內(nèi)容在清末后也是語焉不詳，不知所云。

參考文獻：

侯仰軍：《破譯〈推背圖〉，解讀〈紅樓夢〉——淺談〈推背圖〉對〈紅樓夢〉藝術(shù)構(gòu)思的影響》，《菏澤學院學報》2009年1期

張澤兵：《讖緯與中國古代敘事傳統(tǒng)》，《中國比較文學》2014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