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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住在建業(yè)里③|居民食堂:大家庭的味道
1966年到1973年,我家住在建業(yè)里。大約三、四年級時,我轉(zhuǎn)學(xué)到建業(yè)里馬路對面的岳陽路小學(xué)上學(xué)(現(xiàn)在的建襄小學(xué))。也就在這段時間,我曾在建業(yè)里的居民食堂搭伙,那時在食堂里吃飯都叫搭伙?,F(xiàn)在回想那段時間,無疑是我小學(xué)階段最自在的一段時光。
建業(yè)里居民食堂的一切,于今我都?xì)v歷在目。

老宅
當(dāng)時,實行做六休一制,我家是雙職工家庭,我每星期六個上學(xué)日的一日三餐,是最讓父母煩心的事。好在,建業(yè)里有居民食堂,母親和她藥房里的同事都在那里搭伙,于是我就跟著母親到居民食堂搭伙。

居民食堂開在建業(yè)里西弄,在建國西路西弄口沿街的那三個石庫門里。推開中間那扇黑漆漆的石庫門,穿過小天井,跨過落地門窗,進(jìn)入原來的客堂間,就是居民食堂了。
那時,客堂間已經(jīng)改成居民食堂的飯廳,客堂間的中間用木板分隔成前后兩間,在分隔的木板上裝兩塊大玻璃,玻璃上做了兩個窗孔,一個窗孔賣飯一個窗孔賣菜。在窗孔里,兩張大條桌擺成丁字形,在東面靠墻的地方放兩個家常碗櫥,里面放著清洗干凈的搪瓷碗碟,那就是食堂賣飯賣菜的地方。
在木板分隔的外間,東西兩面墻上,各開了一個通往隔壁客堂間的門,在兩邊客堂間里放了許多杉木的長條木桌凳,我們買了飯菜就坐在那里吃。剛開始,新的桌凳是煞白的,散發(fā)著淡淡的木香,用了一年多后,厚實的木桌凳泛出了亮醬色,有了些老宅的味道。
夏天的時候,食堂阿姨會把三間客堂間的落地門窗打開,在每間的桌上放一臺搖頭電扇。記得有一年夏天,天氣特別熱,為了通風(fēng)散熱,阿姨把對著建國路的三個石庫門都打開了。
到了冬天,食堂的三個石庫門與落地門窗全部關(guān)緊,還在飯?zhí)弥虚g放一只煤爐,燒一壺開水,吃飯的人從寒風(fēng)中推門進(jìn)來,立刻被滿屋的暖氣包裹得結(jié)結(jié)實實,阿姨把居民食堂弄得很有居民大家庭的味道。

菜譜
食堂的菜譜是用白粉筆寫在一塊小黑板上,每天大概有十來個菜。中午的時候菜是齊全的,賣完一個菜,食堂阿姨就跑出來拿抹布在小黑板上擦掉一個菜名,到了晚上,小黑板上的菜就剩下不多了。
居民食堂的菜,都是家常菜,葷菜幾乎不會大變,素菜則會隨著季節(jié)而變化的。開飯前,食堂阿姨先把菜打好,在一個個搪瓷的小碟子里鋪上一層素菜,叫菜底,在菜底上面蓋上葷菜。這樣葷素搭配好的菜碟,就像現(xiàn)在的套菜,在點菜窗口后面的大桌子上碼放停當(dāng)。
中午是吃飯的高峰,買菜買飯基本是要排隊的。那些預(yù)先打好的五、六種套菜,雖隔著玻璃,來吃飯的人還是一目了然,排隊時已經(jīng)看好了要點的菜,排到窗口時只要說一聲“我要大排青菜”或者“卷心菜大肉”,阿姨就會飛快的把碟子遞給你,然后把準(zhǔn)備好的菜票塞給她,效率很高。
其實,那時的物質(zhì)很匱乏,食堂里常年就是這些菜,大家已經(jīng)慣了,很少會有人另外點菜。另外點菜的人,多是生活更窘迫的,他們吃飯不要葷菜,只點兩個素菜下飯。曾聽說,當(dāng)時最節(jié)儉的人,每天中午只吃一碗一分錢的菜湯,和一碗米飯。
那時,如果一個人吃飯點兩個葷菜一個素菜,那會引來許多目光的,這樣做的人極少。只有偶爾帶小孩子來,或者有親戚朋友來的時候,才會另外加菜?;蛟S這樣點菜數(shù)量多了一點,速度慢了一點,也避開許多目光??傊硗饧硬说臅r候,一般會避開吃飯高峰的。

居民食堂的葷菜,也不是永遠(yuǎn)的一成不變,而小黑板上那些常年不會被擦掉的葷菜基本就是“經(jīng)典老菜”。在我記憶里,建業(yè)里居民食堂的“經(jīng)典老菜”是紅燒大排、紅燒大肉、油面筋塞肉和三角油豆腐塞肉。有時,也會有驚喜出現(xiàn),比如我特別喜歡的面拖大排,清蒸、紅燒或干煎的小黃魚。當(dāng)然,一看到這些美味,我先要盤算口袋里的菜票夠不夠。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建業(yè)里居民食堂“經(jīng)典老菜”的菜價,紅燒大排0.16元,紅燒大肉0.14元,三角油豆腐塞肉0.07元,油面筋塞肉0.05元,素菜底0.03元。
我吃飯時的基本配置是,紅燒大肉加時素菜底,或三角油豆腐塞肉加時素菜底,或兩個油面筋塞肉加時素菜底,然后加一碗菜湯,二兩飯,菜湯是一分錢。我基本不吃大排,因為母親說過,大排最貴,還有骨頭,勿格算。
阿姨
去居民食堂吃飯,第一次是母親帶我去的。因為我們學(xué)校的作息時間與母親單位的作息時間不一樣,后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去了。剛開始,對于一個三、四年級的男孩子,點菜算錢真是一個天大的難題。我會站在小黑板的菜譜前,仰頭看好久,又到賣菜的窗口踮起腳向里面探視,然后再回到小黑板前,反復(fù)幾次仍然不知所措。因為小黑板上有個別字不認(rèn)識,就去看小碟子里的菜,這樣來回進(jìn)行對照,手里拿著母親給的每天兩餐三毛錢的菜票,在心里顛來倒去地盤算不過來。食堂阿姨笑了,從窗口探出頭來給我出主意。
食堂的阿姨,也住在建業(yè)里,那時獨自一人背著書包來吃晚飯的小學(xué)生只有我一個,阿姨對我就特別關(guān)照。以后,吃的次數(shù)多了,時間長了,我也就看懂小黑板上的字,學(xué)會點菜算賬了。一般,我會按照阿姨的安排,中午少吃點,晚飯吃好點。
在記憶中,吃晚飯是比較溫馨的。放學(xué)后,我先在同學(xué)家做好功課,然后去食堂吃飯,阿姨常常會留著我喜歡吃的紅燒大肉,菜碟子里除了一塊大的紅燒肉,下面還蓋著好多小碎肉,她會在我的飯里澆上一勺肉湯,再免費送我一小碗素菜湯。那時,每天有這樣一餐,心里是滿滿的幸福。
食堂高大沉重又黑漆漆的石庫門,奮力推開時那聲低悶的吱呀響,隨后那股撲面的飯菜香味,食堂阿姨俯身對我說話時的柔聲與笑臉,打菜盛飯的金屬碰撞聲,食堂家常菜誘人的色彩和鮮美,以及饑腸轆轆背著書包的我,至今都?xì)v歷在目。

年歷片
建業(yè)里的老鄰居中,幫父親養(yǎng)鴿子的小弟是我家最熟知的。在小弟家的對門,底樓后廂房里的侯家,也是我常去串門的地方。侯家哥哥與小弟同齡,妹妹比我小一歲。侯家爸爸是個北方人,比較沉默寡言,每次見到我,他總是慈眉善目的笑著,輕聲細(xì)語的與我聊上一、二句。
1970年代,上海最流行的東西是一年一度的年歷片。年歷片是當(dāng)時一些特大型國企在每年年底特別印制,分發(fā)給職工的一種兼有廣告與福利功能的印刷品。年歷片演變?nèi)舾赡旰?,發(fā)揚光大晉級成為掛歷,走進(jìn)千家萬戶。
當(dāng)時的年歷片大概與今天的身份證一般大,一面印的是精美的圖片,另一面印的是年歷,一套多張。還記得當(dāng)年曾有兩套年歷片受到特別追捧,一套是“茶花”,另一套是“中波遠(yuǎn)洋輪船公司”的遠(yuǎn)洋輪照片。
自從有了年歷片,每年的年底年初,在大光明電影院對面,人民公園外那段人行道上,年輕人自發(fā)形成了一個交換市場。那時,一些比較差勁的年歷片,要二、三十套才能交換一套“茶花”。
我的學(xué)生時代,馬路上車少,壞人也少,大部分的孩子都是散養(yǎng)狀態(tài)。也是一個寒假,我在大光明電影院對面看熱鬧,看看那些人手里的年歷片煞是誘人,而自己手里一張也沒有,無趣之后,閑逛到大光明電影院的隔壁。
侯家爸爸
大光明電影院隔壁是家點心店,點心店的大門旁是個大灶臺,灶臺上的大鐵鍋里正在煮水果羹,而手里拿著大鐵勺在煮水果羹的人,竟是我家的鄰居,那個輕語善顏的侯家爸爸。
我躊躇了好一會,待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才怯怯地叫了一聲“侯家爸爸”,心里頗有點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興奮。侯家爸爸驚訝地看著我,非常擔(dān)心地問我,你怎么會到這里來的。我說,外婆家在大沽路,走過來很近。侯家爸爸這才放下心,他雙手在布圍腰上反復(fù)擦著,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忽然,他對我說,你不要走,等我一下。我看到他一路小跑著,到賬臺對里面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后從他們手里拿了一個東西又跑了回來。我看到,他手里拿的是一張小小的粉色票子。他回到大鍋前,拿起一只碗,用大鐵勺盛了滿滿一碗水果羹。他一手端著碗,一手拉著我,走到店堂里的一張桌子前,彎腰輕聲對我說,你就坐在這里把它吃了吧。
當(dāng)時,我腦子里的第一反應(yīng)是,我不能吃,自小受的家教就是不吃人家的東西。我依然怯怯地抬頭對侯家爸爸說,我不吃,然后堅決地轉(zhuǎn)身走向店外。走出店門以后,我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侯家爸爸兩手直直地垂在兩邊,呆呆地看著我。

我沒有說一聲謝謝,決然轉(zhuǎn)身離開,侯家爸爸看著我遠(yuǎn)去,一碗滿滿的水果羹還在桌子上冒著熱氣。這一幕,許多年后還深刻在我的記憶里,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我有愧于侯家爸爸。
那以后,不知為什么,我再也不敢直視侯家爸爸那張慈祥的臉,也不常去侯家串門了。時隔不久,我家就搬離了建業(yè)里。
至今,建業(yè)里,還有建業(yè)里的人和事,全都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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