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當加繆寫《鼠疫》時,他想到了什么?

本文選自張勇老師的《諾獎文學課》
01
“反抗者”加繆
加繆1913年出生,1960年因車禍而離世,活在世上的時間很短暫,不到50年,但是他給我們留下巨大的精神財富,發(fā)生車禍離世時,他隨身攜帶的提包里還裝著一部長篇小說的手稿。加繆也是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第二年輕的獲獎者,獲獎時只有44歲。歷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是英國作家吉卜林,1907年獲獎時只有42歲,其次就要數(shù)加繆了。

阿爾貝·加繆(法國作家、哲學家)
加繆這個作家有幾個與眾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創(chuàng)作上的財富。第一點就是貧窮。加繆是法國人,但是他是在阿爾及利亞的首都阿爾及爾的貧民窟中長大的。加繆的曾祖是法國的窮人,在法國殖民擴張的過程中移民到了阿爾及利亞,但卻沒有由此擺脫貧窮的厄運。加繆不到1歲時,他的父親就去世了,他的母親帶著他和他的哥哥,靠幫傭度日??梢哉f他的成長過程一直是處于赤貧狀態(tài)。加繆反復說過,“我是窮人”,“我過去是,現(xiàn)在仍是無產者”。貧窮奠定了他一生中基本的立場,就是立足于大地,從平凡人的角度打量這個世界。因此,貧窮決定了他打量世界的一種方式,他把貧窮變成了一項財富。
加繆的第二個特點是,他既是哲學家,也是文學家。他自由地穿梭于哲學與文學之間,這既使得他的哲學沉思帶有文學色彩,也賦予了他的文學作品以哲理。加繆很早就表現(xiàn)出超人的文字駕馭能力,7歲時就立志當一名作家。他在阿爾及爾大學讀書時,就先后獲得了文學與哲學兩個學位。作為哲學家,加繆的思想經常被概括為“存在主義”,盡管他自己多次反對這個命名,但他的思想的確與存在主義有很大的重合。存在主義認為,人生是荒誕的,沒有必然的目的和意義;賦予人生以意義的是選擇,自主選擇,自我成就。存在先于本質,人的本質是通過自己選擇的行動來決定的,人的自由也表現(xiàn)在選擇和行動兩個方面。后面我們結合《鼠疫》這部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思想在《鼠疫》中都有深刻的體現(xiàn)。
加繆的第三個特點,是他的左派政治立場和文化實踐。自大學時代起,加繆就參與了反法西斯運動。大學畢業(yè)之后,他長期在報館任職。加入法共之后,他在左翼文化團體中工作,在群眾中做過宣傳工作。他投身于反殖民主義活動,進行過社會調查,撰寫過調查報告。二戰(zhàn)時期,他堅決地反對德國法西斯,寫文章揭露侵略者的罪行,號召法國人民奮起反抗。由于在反法西斯斗爭中的貢獻,1945年加繆被授予了抵抗運動勛章。如果我們把加繆的這三個特點概括為一個詞的話,就是抵抗。他不僅抵抗自己的貧窮命運,也抵抗人類的荒誕處境,抵抗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各種各樣的不公和壓迫,終其一生都是一位永不妥協(xié)的“反抗者”。
02
人類的荒誕處境
2019年末,新冠疫情爆發(fā)之后,《鼠疫》一時間成為了熱門書籍,很多人都去讀或重溫了這部作品。我也是在那個時候重讀《鼠疫》的,讀了之后仍然感到非常新鮮,收獲很大。我感覺,把同一本書讀兩遍,要比讀兩本不同的書效果好得多,對于杰作尤其如此。

《鼠疫》描寫的是一場瘟疫,思考并審視疫情之下的人們各種的表現(xiàn)和選擇。它寫到一個城市里忽然出現(xiàn)了鼠疫,剛開始大家都不相信鼠疫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城市,與自己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由于政府和衛(wèi)生部門的應對不及時,鼠疫開始迅速擴散。最后城市被封城,與外界隔離,最嚴重的時候一些街區(qū)也被隔離,城市里建立了專門隔離病人的營房。這些場景對于經歷過新冠疫情的人來說,一定有種身臨其境之感。加繆主要寫了以里厄大夫為首的幾個人,他們成立了志愿者防疫隊,投身于抗疫斗爭中,直到疫情結束。
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構成了歐洲歷史上最慘痛記憶之一。加繆在《鼠疫》中寫到,“在歷史上大約發(fā)生過三十次大規(guī)模的鼠疫,大約造成一億人死亡”。笛福的《瘟疫年紀事》寫的也是鼠疫。我們比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加繆思考的語境與笛福很不相同。笛福實際上算不上是倫敦大瘟疫的親歷者,1644年倫敦大瘟疫發(fā)生時,笛福只有5歲,所以他關于這場大瘟疫大概只有非常模糊的記憶,甚至可以說沒有什么記憶。半個多世紀之后,笛福試圖以一種逼真的紀事風格,重現(xiàn)這段恐怖的歷史。他的主要興趣是在這一段歷史。

而加繆則不一樣,《鼠疫》完成于1946年,出版于1947年,其醞釀階段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加繆是將鼠疫與戰(zhàn)爭放在一起思考的。當然,他也不是向壁虛造。他研究過1941-1942年間阿爾及利亞流行的瘟疫。瘟疫和戰(zhàn)爭像孿生兄弟一樣結伴而來,把人間變成了真正的煉獄。我們很容易看到世界大戰(zhàn)與瘟疫之間的相似點:它們都造成了數(shù)以百萬、千萬計的無辜生命的死亡,人們對戰(zhàn)爭與瘟疫都無能為力,在戰(zhàn)爭和瘟疫之中,人們對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控制能力,這就是荒誕。人們首先要面對的是生命的無常感,以及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
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人該如何生活?這本身就是一個無可回避的選擇問題。但是,矛盾就隨之出現(xiàn)了:人越是在選擇余地有限的情況下,越是需要選擇。人已經無法選擇生死,在封城的情況下,人也不能選擇外出,最后只能選擇居家隔離。但是,從廣義上來說,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就是選擇隨波逐流。
03
反抗荒誕
加繆真正感興趣的就是這樣一種矛盾的人類處境,就是人們在面對荒誕時,在無可選擇時還能作出什么樣的選擇。加繆給出的答案很簡單,也很堅決,就是反抗。這是他早年貧窮生活早已教會他的,貧困的人選擇空間不大,幾乎是被生活趕著往前走的,但他們必須選擇堅韌和抗爭,否則就一定會被生活的車輪碾壓而倒下。

在加繆那里,“窮人”、“貧困”還有一個別名,就是代表了大多數(shù)默默無聞的底層民眾的“大地”?!妒笠摺分胁恢挂淮螌懙搅巳藗兡_下的那片大地。比如人們在街上行走,腳下踩到了一只軟軟的剛死不久的小動物的尸體,作家寫道:“仿佛承載我們房屋的大地正在清洗使它感到重負的體液,讓一直在它身體內部折磨它的瘡癤和膿血升到表面來?!痹俦热?,不幸被鼠疫擊中的病人,深深地蜷縮在小床里,“仿佛大地深處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地召喚他”。加繆將眼光轉向沉默的大多數(shù)和大地,希望在大地深處找到足以對抗戰(zhàn)爭、對抗瘟疫,對抗所有此類的人間苦難的力量。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鼠疫》的題詞——“用別樣的監(jiān)禁生活再現(xiàn)某種監(jiān)禁生活,與用不存在的事表現(xiàn)真事同等合理”,就會明白加繆的雄心了。所謂“別樣的監(jiān)禁生活”就是鼠疫時期的生活,但是作家并不滿足于表現(xiàn)這樣一種生活,而是通過它來“再現(xiàn)某種監(jiān)禁生活”,這里的“某種監(jiān)禁生活”就是現(xiàn)代生活,其中也存在著監(jiān)禁的本質。因為現(xiàn)代生活本身是荒誕的,人是不自由的,只不過我們平時注意不到而已,在像鼠疫這樣的特殊時期,我們才能透過表象看到其本質;所謂“不存在的事”指的是作品中虛構的這些故事,目的在于“表現(xiàn)真事”,也就是我們生活的本質。

我們的生活本質是什么呢?加繆給出的答案是荒誕。我們可以借用加繆《西西弗神話》這部作品中所寫的西西弗神話來說明這一點。《西西弗神話》是一部哲學隨筆集,它恰好完成于《鼠疫》之前,二者所思考的問題有著內在的一致性。
西西弗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人物,他因為機智而累積了大量財富,觸怒了眾神,被罰將大石頭推向山頂,每次快到山頂時,石頭又會滾下來,他不得不再次將石頭推向山頂,如此周而復始,徒勞無功。加繆無疑從這個神話故事中看到了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縮影,就是荒誕,《西西弗神話》的副標題正是“論荒誕”。一般人從西西弗的苦役中看到的是無意義的重復和徒勞,但是,加繆同時從其中還看到了人類的抗爭精神,永不放棄,直面人生的荒誕。
這種直面荒誕的抗爭精神也正是《鼠疫》的主題,是“反抗者”加繆面對人類荒誕處境所給出的堅決的回答。為了理解作品中的抗爭精神,我們就必須在蕓蕓眾生的反應中,在官僚體制的應對方式中,在對照中去理解。同時,走向抗爭之路并非只有一種,不同的思想資源、生活信念也可以殊途同歸。加繆不是為抗爭精神提供一個范本,而是將目光投向大地深處,尋找足以對抗人生荒誕的精神資源,這些精神資源在他看來,只可能來自于生活和民間。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fā)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fā)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