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之際，著名環(huán)保人士汪永晨離開北京，來到母親的老家——河北蔚縣涌泉莊，開啟了自己退休后的“村居時光”。

曾經(jīng)數(shù)十年為中國的大江大河生態(tài)保護奔波，致力于建設(shè)一個“綠家園”的汪永晨，在媽媽的老家種樹，帶著村子的孩子們一起做環(huán)保，并為一個鄉(xiāng)村的成長奔波，記錄下這些時光的點點滴滴，匯聚成冊，《涌泉莊的故事——在媽媽的老家種樹》。

本期政邦茶座，邀請到汪永晨老師，用她的實際經(jīng)歷說明，中國在“梁莊”，也在“涌泉莊”。

本期政邦茶座嘉賓：

汪永晨：著名環(huán)保人士。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記者；民間環(huán)保組織“綠家園志愿者”召集人。先后出版《擁抱自然》《綠鏡頭－大自然的昨天與今天》《綠鏡頭II——我走在大江大河》等數(shù)十部著作。2008年9月當選美國《時代/CNN》2008環(huán)境英雄。著有新作《涌泉莊的故事——在媽媽的老家種樹》等。

政邦茶座主持人：

高明勇：政邦智庫理事長，評論人。

高明勇：雖然河北蔚縣也有一定的名氣，可是涌泉莊就寂寂無名。這兩年很多人是因為您才“發(fā)現(xiàn)”涌泉莊的存在。什么原因決定開啟“村居時光”的？

汪永晨：其實回到蔚縣媽媽的老家非常偶然，要說和疫情也有關(guān)系。

2019年初，涌泉莊鄉(xiāng)的官員找到我，說是鄉(xiāng)里有一筆錢，他們有四個選項，其中一個選項是給王樸——歷史上著名的愛國商人，也是我的太姥爺——重修祠堂，為此，還把王家在山西、天津、北京的親屬找到一塊兒，在北京開了一個會。

經(jīng)鄉(xiāng)政府牽線，我三次回到涌泉莊。前兩趟回去多少有點兒故鄉(xiāng)情結(jié)，因為知道自己的太姥爺?在哪兒做出過那么大的貢獻，捐錢捐糧抗日，當?shù)剡€流傳著“不吃不喝趕不上王樸”的老話。作為記者，也想去了解一下家族的長輩。

當然，2014我60歲生日，2017年退休后，時間自由一些，于是和哥哥，弟弟，小姨一起回去過涌泉莊，看到祠堂正一點點破敗，當時想如果有機會自己愿意投錢重新翻蓋祠堂。2017年為了給“綠家園”發(fā)工資，做自已想做的事，我把北京的房子賣了，手上也有了點錢。希望為媽媽的老家建一個慈善意義的，供村民讀書娛樂的地方。

高明勇：作為知名環(huán)保人士，您和哥哥在媽媽的老家涌泉莊做的第一件事是“種樹”，出于什么考慮？職業(yè)習慣？還是當?shù)氐纳鷳B(tài)剛需？

汪永晨：種樹，買樹苗，找人種，要花很多錢，主要是我哥在主導，我沒那么多錢，算是有些被動。

當?shù)厝瞬]有認識到種樹的重要性，似乎也沒當成剛需。確實是我接觸到孩子們以后，很希望他們參與保護環(huán)境，有這么一個過程。雖然他們在很大程度上，當著我的面會是一個環(huán)保小衛(wèi)士，背著我照樣垃圾亂扔。但是我倒是有準備，他們會養(yǎng)成習慣，需要慢慢地改變。

高明勇：促使您下定決心，有什么特別的事件嗎？

汪永晨：其實就是疫情。2020年4月1號，疫情期間在北京什么也做不了時，我和我哥，我的先生及朋友艾若四個人，一起回到了村子里，一住就是一個半月。

這期間因為種樹和村子里的孩子們打交道。發(fā)現(xiàn)這群孩子雖然住地離北京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卻從來沒洗過淋浴，也沒有吃過生日蛋糕，和北京孩子生活相差之遠難以想象。而我?guī)е麄兎N樹，撿垃圾，讀書，聽故事給予了極大的興趣。

對于一個記者來說，哪怕職業(yè)的退休，寫作依然是生命的重要部分。從4月1號到5月13號，我每一天都記錄了和孩子們在一起的經(jīng)歷，村子里的眾生相，以及家族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

鄉(xiāng)親們告訴我說，當年王樸的舍得精神，和他借糧給窮人時的“大斗出，小斗進”的做法，都讓我找到了自己身上的志愿精神、社會責任，以及幫助弱勢群體的理念的根源。

這時也越來越明確了，回到村子里有我做的事兒。

至于我寫的這些隨筆，每天在群里發(fā)出后，都會得到另一種驚喜。沒想到很多朋友對我寫的這些很感興趣。對我的鄉(xiāng)村生活給予了非常大的向往，這可能也是，我在村里越住時間越長的動力。

高明勇：作為一位“名人”，您的一言一行在當?shù)囟加蟹答伆桑?/p>

汪永晨：從2022年開始，我決定除了和孩子們交朋友以外，也希望把當?shù)氐膵D女動員動員，因為我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制作的婦女節(jié)目，曾經(jīng)在全國引起了反響，為此還參加了聯(lián)合國召開的世界婦女大會。

劉瑞格書記知道我的經(jīng)歷后，邀請我作“中國江河危機及江河保護的公眾參與”的報告。我也被報告的反響所打動，更是讓我有了新的出發(fā)點，要逐步去影響他們對環(huán)境的認知，以至對縣域經(jīng)濟的帶動。

后來，我又在縣商務(wù)局總直播間里開辟了“壺流河家事”節(jié)目。點擊率雖然不是很高，但是凡是看到的人，幾乎都成了忠實的觀眾。

這些就是我在一個不被人知道的村莊做的事，和希望繼續(xù)做下去的期待。不是一見鐘情，而一步一步地堅定了做下去的勇氣。

高明勇：涌泉莊之前去得多嗎？第一印象，或者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汪永晨：剛才也提到，在2004、2005年的時候，因為參加了在北京舉辦的在京蔚縣藉人員的大會，借機回到了過去只是聽家人提及的媽媽的老家蔚縣涌泉莊。連續(xù)去了兩年，一個原因是那里正月十四有“打樹花”，另外兩次都是“綠家園”志愿者的生態(tài)文化游。

第一次去的印象還是“窮”，我哥還給一些跟我們沾親的村民捐錢。

印象深刻的是我們的祠堂邊是垃圾堆，村里沒有地下水，臟水滿街倒。

刻骨銘心的，是村里人告訴我：村子里甚至全縣的大松樹，都是我的太姥爺王樸當年種的。

當時想，我在全國各地搞環(huán)?；顒?，可是自己媽媽的老家還那么臟。

這些都是促使我要改變村子面貌的重要原因。

高明勇：涌泉莊與您之前去過去的其他村莊想比，有什么共性和獨特之處？

汪永晨：以前倒是去過不少的村子，可是對一個村子的采訪最多也就是幾天的時間。江河十年行，黃河十年行，都走了十年，有一個縱向的了解和對十年間變化的記錄，但是對一個村莊深入的解讀遠遠談不上。

而現(xiàn)在我在村子里已經(jīng)整整兩年零兩個月了，所以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

一個深刻的印象，就是村里的廟真多，不知是否以前對采訪過的村子沒有特別留意，反正很難想象一個村子里會有或五六個，或七八個廟。而且村村都有堡墻，有古戲臺。這在走黃河十年行、江河十年行，中國的西南、西北、中原經(jīng)過的村子中，是很難見到的。

遺憾的是，廟里幾乎都有年久失修的壁畫，有些極為珍貴，但是它們卻都在破損中慢慢消失。

和其他村莊相同的是，一定要讓孩子讀書，哪怕再窮。很多人在城里租房子住，就是為了孩子上學。這些現(xiàn)象，我在甘肅，在四川，在云南都遇見過。稍微條件好一點的，一定要把孩子送到外地讀初中。他們認為最好的教育，就是衡水模式。相同的地方還有一個，就是認為在生活中掙錢高于一切。

高明勇：在您所關(guān)注的公益領(lǐng)域呢？

汪永晨：去年春節(jié)，我哥在村子里舉辦了燈會，我?guī)е謇锏暮⒆觽冊谥車鷵炖?。一些外面來的家長，竟然對撿垃圾的孩子嗤之以鼻，讓孩子離我們的這些孩子遠點兒。我們也試著組織義賣雞蛋，想為春天種樹募捐，結(jié)果賣出去的很少，聽到的常常是“公益/慈善我不關(guān)心”。

高明勇：您在涌泉莊的經(jīng)歷，讓我想起梁鴻的《中國在梁莊》，熊培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您認為中國更在“梁莊”，還是更在“涌泉莊”？

汪永晨：和那兩位作家比起來，他們是學者型的作者，而我是記者范兒。

也許從小生活在新華社的大院里，看著父輩們一天忙忙碌碌的，然后就在報紙上看他們寫的事件和故事。應(yīng)該說，穆青和馮健寫的焦裕祿，對我的影響很大。

那時每到周日上午，父親會考我們一周的新聞。所以樓下的孩子們周日會拿著報紙，在樓下嚷著告訴我們一些重大事件，也成了當時我們院的一景。

下午則是帶著我和哥哥、弟弟遠足，看著玉淵潭公園的春夏秋冬，蝌蚪變成青蛙，樹葉從嫩芽到滿地金黃。

雖然這樣的周末并不是很多，因為父親也常常出差，但是這對我日后成以記者特別是環(huán)保記者的身份融入社會，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所以，當我看到那兩位學者寫的書時，除了敬佩他們的學識和調(diào)查視角以外，也督促自己會以不同的方式記錄在農(nóng)村經(jīng)歷的故事。同時，覺得這就是中國的多樣性，中國既在“梁莊”，也在“涌泉莊”。

高明勇：在城市工作生活多年，一下子在農(nóng)村扎根，最大的不適應(yīng)是什么？

汪永晨：我去過世界上很多國家，如果說，中國和世界各地有什么不同，一方面是文化的多樣性與豐富性，另一發(fā)面是對文化價值判斷的缺失，這些都讓我反復咀嚼：今天的中國就是中國嗎？

如果說最不適應(yīng)的，是孩子甚至小姑娘們，滿嘴臟話，家長們熟視無睹。

還有，如果不喜歡一個人，在城里，你可以躲他遠遠的。但在村里，你還得和他朝夕相處，躲也躲不開，無法做到眼不見為凈。

最不適應(yīng)的還包括過去做節(jié)目，今天采訪了明天就可以播出，是這樣的一種節(jié)奏，在村子里，你想干一件事兒，人家滿嘴答應(yīng)，但離這件事兒辦成真可謂遙遙無期了。被磨練的性格，不知道是處事哲學的長進還是倒推。

高明勇：我看書中好多涌泉莊孩子參與公益活動的照片，應(yīng)該是有意鼓勵引導這些孩子參與的吧？

汪永晨：有一個過程。有時我比較沮喪，就是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在村子里和孩子們斡旋改變他們的習慣，增長他們的知識，提高他們的素質(zhì)，而成效并不顯著。

好在，后來終于把孩子們組織起來成立了一支環(huán)保小衛(wèi)士的隊伍，這是我的天性，能力與習慣，一開始并沒有想到。但是孩子們的成長，倒使我經(jīng)歷了一個從環(huán)保的倡導者、影響者到教育者的轉(zhuǎn)變。

所以，從今年年初的寒假才開始了把視線放到全縣的孩子中。全縣更為廣泛的人群參加，促使了我更大的“野心”，希望影響全縣孩子，也有了可能。

高明勇：涌泉莊“空心化”問題突出嗎，年輕人參與的多不多？

汪永晨：“空心化”的現(xiàn)象在蔚縣不是特別明顯，因為多數(shù)婦女生了孩子以后就在家里全職照顧，女人外出打工的并不太多。

但是，也有另一種現(xiàn)象，是女人的攀高枝改嫁，孩子留給男人及爺爺奶奶，極為普遍。這和城市里離婚時，好多女人一定要爭奪孩子的現(xiàn)象有著很大的不同。

當?shù)嘏缘倪@種心態(tài)，屬于人性的問題還是社會現(xiàn)象，是我希望繼續(xù)深入關(guān)注的話題。

高明勇：如果把涌泉莊當作鄉(xiāng)村振興的一個實驗室，您認為您的“介入”，給當?shù)貛淼淖畲蟾淖兪鞘裁矗磕Ｍ麕淼淖畲蟾淖兪鞘裁矗?/p>

汪永晨：公益，募捐，慈善，我不關(guān)心！——這是2021年過年燈會上我聽到的一句話。

2022年大年初三，我做了一個小實驗，帶著村里四個環(huán)保小衛(wèi)士，在縣領(lǐng)導召開的會上義賣我寫的書和文創(chuàng)產(chǎn)品，賣了一萬六千元。為此，第一本《涌泉莊的故事》我加印了五千冊，第二本直接印刷了一萬冊。

對于孩子們來說，我給他們講的采訪世界各地的經(jīng)歷，讓他們打開了一扇窗戶，我想這對他們的未來成長是有積極意義的，我和他們說的，“做事要先做人”，“守時間，守信用”，“有責任感”，以及我在村里的做事，做人，來影響并感染著他們。

對于村民們來說，讓他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也有一些人，不是活著為了掙錢，掙錢為了活著，而是還有另外一種活法。當然，通過我們的努力，讓他們增加了就業(yè)的機會，提高了增加收入的可能性。

對于官員來說，我對他們的影響，大多只是在他們的口頭上，拿出實際行動的時候并不多，但是也有了一些可能。

3月8號，我從北京請了五位女性專家為全縣領(lǐng)導培訓，試圖影響他們的理念和做事方法。目前又爭取到一筆錢，主要是作為今后扶貧、婦女培訓的資金。

此外，我也計劃利用抖音制作直播節(jié)目，影響當?shù)厝烁淖兯枷胗^念，傳承文化。

總之，是希望他們看到不同的世界。

高明勇：王樸是您的祖先，您到涌泉莊“定居”后，對他的印象和情感有什么變化嗎？

汪永晨：在村子里的時間越長，越能體會到太姥爺?shù)淖毅憺槭裁词恰吧岬谩??！按蠖烦?，小斗進”，是因為他覺得來借糧的就是窮人，應(yīng)該給予幫助。

他種樹是為了什么，我并沒有直接聽到。但是如今在村里，在荒野上，老樹枝繁葉茂，讓我慢慢地感悟老人種樹的意圖，并從中吸吮著精神的營養(yǎng)和行動的力量。

高明勇：您如何定義自己的涌泉莊的“身份”？鄉(xiāng)紳？新村民？

汪永晨：我給自己定位還是涌泉莊的后代，希望家鄉(xiāng)也能跟上時代的潮流，邁進時代新的行列。

《涌泉莊的故事》

作者：汪永晨

出版社：黃河水利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2月

推薦語：在汪永晨的文字與作品中，我們能夠看到，她不僅是一位環(huán)保達人，更是一位關(guān)注自然、社會與人自身的人文學者。也因此，除環(huán)境問題之外，汪永晨還廣泛地關(guān)注著鄉(xiāng)村社會的維系、傳統(tǒng)文化和民俗的承繼、今人精神秩序的重建等深入社會發(fā)展和人的存在本身的重大時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