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謝有順:阿來的散文寫作有一種中國式的超越精神
阿來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1959年出生于四川省阿壩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詩集《梭磨河》,中短篇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紀實文學《瞻對》等。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五個一工程”獎等。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意、西、俄等二十余種語言出版。
《阿來散文》是人文社重點叢書“中國現(xiàn)當代名家散文典藏”中的一種。本書精選阿來經(jīng)典散文三十篇,全面而立體地呈現(xiàn)出阿來作為一名散文家的創(chuàng)作面貌和成就。阿來的散文是一種多維度交織、有聲音的散文。在干凈的文字后面,是作者從未停止過的對世界、人生和存在的追問。
本文為著名文學批評家謝有順為《阿來散文》一書作的導讀。

作家阿來(遲阿娟 攝)
《阿來散文》導讀
文丨謝有順
阿來之于中國文學的重要意義,不僅在于他有力地拓寬了文學表達的疆域,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為中國文學建立起了一種超越性。文學光有世俗性而沒有超越性,就會匍匐在地上,站不起來,全是那些細小、庸常的趣味,容易流于輕浮和淺薄。
阿來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的作品有超越性。
世俗性是變數(shù),變量;超越性是常數(shù),常道。在變化中尋找不變,這個不變就是超越性。中國文學迷信變化太久了,不變的東西在多數(shù)作家筆下是晦暗不明的,甚至是缺失的。阿來的散文寫作,使我們重新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有值得相信的、不變的東西。他說:“作為一個漫游者,從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覺到地理階梯抬升的同時,也會感覺到某種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當你進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種植小麥、玉米、青稞、蘋果與梨的村莊,走近那些山間分屬于藏傳佛教不同教派的或大或小的廟宇,又會感覺到歷史,感覺到時代前進之時,某一處曾有時間的陷落?!彼皇且粋€只在大地上行走和漫游的人,而是常常感受“精神境界的提升”和“時間的陷落”這些永恒主題??吹缴酱〞次分模吹皆撇蕰粩噘澝?,甚至看到一朵小花、一朵蘑菇的開放,都會想到這是神的饋贈——這種從日常性向神性的過渡,不是通過玄想,而是通過一種生活智慧的啟發(fā),一種自我本心的體悟,這樣的神性因為有了世俗的基礎,才顯得真實。

阿來年輕時攝于阿壩某處雪山
阿來是藏族,他的民族是有宗教信仰的。因此,我們一談文學的超越性,難免會聯(lián)想到他的民族,他的民族所信仰的宗教。就文學而言,把一種宗教的東西指證為自己寫作中的超越性,這不僅毫無新意,還可能會形成一種專斷的精神意志。文學不一定喜歡這種專斷。而阿來散文的超越性之所以是文學的,在于阿來找到了他自己的理解超越的方式。這種方式的關鍵詞,就是歷史和自然。阿來對自己的村莊、部落、民族的歷史做了很多的調查、鉆研,對以他家鄉(xiāng)為中心的群山、河流、草木、動物也有濃厚的興趣,做了許多豐富、生動的描繪。他的寫作實感正是建基于此。
中國人超越現(xiàn)實的方式,不是簡單地相信一位終極意義的、有位格的神,而是找尋到了一個代替物,這個代替物之一就是介乎形而下和形而上之間的歷史。這種對過往歷史的信仰,其實就是對時間的信仰。李澤厚曾經(jīng)指出,中國精神的發(fā)展、確認經(jīng)歷了一個從巫到史的轉換。歷史維度、歷史意識的確立,塑造了中國人的基本品格。中國人認識世界、認識人的尺度往往不是以宗教的眼光,而是歷史的眼光。我們評價一個人的價值,不是看他的靈魂是否永生,而是看他能否青史留名,這背后的根基正是歷史精神。

阿來與藏族同胞(遲阿娟 攝)
阿來所具有的歷史意識,決定了他的散文作品不會只有“現(xiàn)在”這一個維度,而是將現(xiàn)在和過去、未來聯(lián)系在一起,此在、曾在、將在三者合一,這就是歷史的眼光。他說,“無論是某一個人,某一個民族,某一階層,雖然現(xiàn)今所處的現(xiàn)實還有種種的分別與區(qū)隔,但從歷史的角度看,我們卻不可能擁有不同的將來,我們所有人,都只有一個共同的將來。如果將來也是不同的、有區(qū)別的,那結果就非常糟糕,是簡單與嚴酷的字眼,那就是災難以至于毀滅?!辈⒉皇敲總€作家都懂得以歷史的眼光來審視現(xiàn)實、想象未來的,尤其深陷于“現(xiàn)在”的各種繁雜細節(jié)之中后,作家們獲得的很可能只是瞬間的感受、一些思想的斷片,而在這種潮流中努力追求整全性感受的作家,自然就顯得與眾不同了。
另外一個介乎形而下和形而上之間的事物,那就是自然。土地、自然,貌似是大家共同的主題,但如何理解土地和自然,則是作家和作家的區(qū)別之所在。以自然為一種唯美,或以自然的原初性來對抗物欲橫流的現(xiàn)代生活,是常見的思想方式,但阿來不同,他散文中的自然有著更豐富和博大的內涵。他熱愛自然,自稱是“自然之子”:“拜血中的因子所賜,我還是一個自然之子,更愿意自己旅行的目的地,是寬廣而充滿生機的自然景觀: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島嶼、一群樹、一棵草、一簇花。更愿意像一個初民面對自然最原初的啟示,領受自然的美感?!卑斫?jīng)常細致地描繪山川、河流、草木、花朵,是抱著一種謙卑的姿態(tài),他不僅是為了呈現(xiàn)一個本然的世界,也是在向這個世界學習。如此開闊敞亮,如此生生不息,它們只是在著,而并不在乎如何在著、為什么在著,它們充分展現(xiàn)著生命的本性,這種無聲的燦爛,其實是更高的創(chuàng)造意義。沒有這種認知,阿來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字:“他會把耳朵貼著樹干上最深最長的裂縫,屏息靜氣,仔細傾聽。很多時候,他聽見的是自己身體里各種各樣的聲音。但有時候,他真的能聽到,樹的軀干里,似乎是在吮吸的聲音,似乎是水在流淌的聲音。母親說,是啊,春天里,樹扎在泥土里,巖石里的根都醒過來了,它們在喝水,它們把喝到的水一直送到樹頂?shù)奶炜?,頂著霧氣的最高處。因為樹還想再長得高一些?!笔聦嵣?,群山,河流,草木,云卷云舒,這些生生不息的事物,本身就具有不動的、不變的、近乎永恒的品質。但它依然是有限的。因為照著宗教學的觀點,天地也會朽壞,唯有真理才能夠永存。但自然、山川、河流、草木之于一個有限的人而言,它又近乎無限了,也是形而上的,也具有鮮明的超越性。

四川阿壩州風景(遲阿娟 攝)
歷史不朽,自然不朽,這可以說是中國文學中最為重要的兩個不變的價值根基。
阿來的散文記下了這個世界所具有的這種不朽的品質。這個不動的、不變的、介乎形而下與形而上之間的精神背景,正是阿來散文的超越性。這個超越性的力量,恰恰不是宗教的力量,而是人文的力量。
與其說阿來散文中具有宗教精神,還不如說他的散文寫作里面有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更中國,也更文學的一種精神。他下面這段話,也許就能很好地詮釋這種人文精神:“現(xiàn)在,雖然全世界的人都會把藏族人看成是一個誠信教義,崇奉著眾多偶像的民族,但是,做了一個藏族人的我,卻看到教義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黃昏。那么,我為什么又要向非我力量發(fā)出祈愿呢?因為,對于一個漫游者,即或我們?yōu)閷⒁鑼懙耐恋亟o定一個明晰的邊界,但無論是對一本書,還是對一個人的智慧來說,這片土地都過于深廣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以這一切,都會使一個力圖有所表現(xiàn)的人感到膽怯甚至是絕望。第二個問題,如果不是神佛,那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么?我想,那就是永遠靜默著走向高遠階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創(chuàng)造過,輝煌過,也沉淪過,悲愴過的民眾,以及民眾在苦樂之間延續(xù)不已的生活?!笨梢园堰@種思想路徑,理解為中國式的超越性,它不直接指證為一種宗教意義上的有位格的神,而是指向生生不息的人的生活。錢穆說,世俗即道義,道義即世俗,這是中國文化的最特異之處,說的也是這個意思。甚至,這種獨特的、中國式的超越性精神,不僅讓阿來重新理解了宗教,也讓他站在人的角度,重新理解了人——理解了一群既生活在現(xiàn)實中又能夠從現(xiàn)實中超拔出來的人。我以為,這個觀察人和理解人的角度,是中國當代文學極為重要的維度。
原標題:《謝有順:阿來的散文寫作有一種中國式的超越精神》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fā)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fā)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