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錢成熙

當一個漢人闖進了邊地獵民的世界，他將如何看待和記錄這個世界，獵民們又會如何接納他？

顧德清能回答這個問題。這個來自齊齊哈爾的漢子，少年時就幻想能有一支獵槍，生活在森林木屋里。后來，他來到內(nèi)蒙古學習舞臺美術(shù)，成了攝影師。年輕時，他曾經(jīng)去過興安嶺的獵區(qū)，被鄂倫春民族的文化所吸引，念念不忘。改革開放后，1980年代開始，他帶上膠片相機和膠卷，再次來到那里，來到鄂倫春和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使鹿部落身邊，拍攝下他們的服飾、樺皮盒、馴鹿、狩獵生活……

獵民生活日記；顧德清/著；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樂府文化；2022-7

對于顧德清來說，這不僅僅是曾經(jīng)夢想的實現(xiàn)，也是保存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迫切需要，“過去常能看到的鄂倫春族古老住屋‘仙仁柱’沒有了，鄂倫春族人常穿的狍皮衣、‘其哈米（鞋）’也少了，有著古老花紋的樺皮盒不多見了，會跳 ‘薩滿’的人也去世了！”

顧得清開始了他一個人的民俗調(diào)查攝影。這可不是普通的攝影任務, 不是拿著介紹信找?guī)孜蛔迦藬[拍幾個生活場景那么簡單，而是在某種程度上放棄一個“現(xiàn)代人”的生活，帶上狍皮被，穿上皮襖套褲，剃一個光頭，進入興安嶺的深處，與族人們同吃同住，無論冬夏。

最艱苦的時候要數(shù)進山打獵時，長途跋涉于原始森林中，動輒百里，騎馬騎到屁股磨破，苦不堪言。住的是只有一層布墻的“撮羅子”，還常常露宿在雪地里、暴雨中。打到獵物時吃野獸肉、飲烈酒，和大家一起吃生鹿肝，打不到獵物時就只有吃列巴和大醬。

有一次打獵結(jié)束，他等了整整四天，才等到可以回到城里的汽車。又有一次，由于在森林中生活，衣服被刮成了布條，他差點被小鎮(zhèn)旅店當成了逃犯。至于在雨雪中入眠，生病無法醫(yī)治，也是家常便飯。

獵民姑娘 本文圖均為 顧德清 攝

正是這樣共同進退、共同生活，顧德清被獵民們真正接納，說他“包格道中！”（漢人行），把他當作自己人，讓他一呆就是兩個月，一次又一次地，幫他備馬鞍，幫他上馬，讓他跟隨遷徙、打獵，給他做向?qū)?，甚至還引路千里，帶他去看珍貴的巖畫。

在顧德清的鏡頭中和筆下，有著最真實的獵民生活。他的文字，由于漫長的參與和全心的投入，有種簡練而凜冽的力量。他記錄下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以及他們樸實、堅毅、毫不矯飾、與世無爭的性格：覺得打獵前拍照不吉利，會打不到獵物，但也不因此責怪攝影的顧德清；哪怕沒打到獵物，坐在篝火邊休息時，“臉上仍然是那么坦然”；酒喝多了難免叫罵打架，到了第二天，大家又仿佛無事發(fā)生，相親相愛，讓顧德清忍不住感慨，“這真是我見過最淳樸的一群人”。

小獵手和馴鹿

他記錄下莽莽的白樺林、山澗、月光下的雪野、清晨的霧、夏季沼澤里惱人的蚊蟲、森林里清新的氣味，以及在其中生活的動物：犴、烏雞、飛龍、灰鼠、狐貍、馴鹿“珊瑚般美麗的鹿茸”…… 千百年來，興安嶺的獵民們與這片森林和其中的生靈共生，沒有林木就沒有篝火，不打獵就沒有食物，使鹿部落不養(yǎng)馴鹿，就無法生活。這是人類社會與自然所能有的，最為簡單、質(zhì)樸與和諧的關(guān)系。

這樣的生活自然艱辛。大雪天跋涉數(shù)百里，卻一個獵物也打不到。顧德清寫道，又一次，好多天沒有肉吃，為了改善伙食，瑪麗亞-索只能殺死一頭她最珍貴的馴鹿。當然，在現(xiàn)代社會中，這樣原始的關(guān)系更是脆弱的。哪怕在80年代，顧德清也已注意到鄂溫克人扎過帳篷的營地丟了不少水瓶之類的垃圾，而他們住在“原始狩獵住屋”里，穿著“現(xiàn)代衣著”，也讓他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他還記錄下經(jīng)濟活動對傳統(tǒng)文化的改變：“白天看，這里的環(huán)境和我在1982年去烏蘇門隨獵的地方很相似，營地都是在河套的林子里，現(xiàn)在營地上已有不少獵物，差不多能裝上一汽車。其中有些狍子沒剝皮，這個現(xiàn)象在鄂倫春傳統(tǒng)狩獵中不多見。鄂倫春一般是打到狍子立刻剝皮、開腔，切成前腔、后腔馱回來。不剝皮，據(jù)我所知，可能是外貿(mào)部門專收整只孢子的緣故?？磥?，傳統(tǒng)的狩獵習慣也是隨需要而改變的?！?/p>

十八站戴頭飾的鄂倫春婦女

顧德清用了四年時間，拍攝了兩千兩百多幅照片，記錄了大量民族學、民俗學等資料。1991年，在他的建議下，鄂倫春民族博物館成立，顧德清擔任了首任館長。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他的獵民伙伴們。20年后，他的兒子顧桃想要重訪敖魯古雅，他依然清楚地記得他們的名字，在紙上寫下，讓兒子去找他們。

顧德清在紙上寫下的名字，在他的日記中都有出場。但是，當顧桃真的拿著名單前往敖魯古雅時，卻發(fā)現(xiàn)他們都不在了?！霸?jīng)帶領(lǐng)他的果士克，也就是瑪麗亞-索的女婿。還有馬克西姆，瑪麗亞-索的哥哥，這四五個人都不在了?！?/p>

不過，他們雖然不在了，但活著的人，以及他們的后人，還記得顧德清，“顧德清的兒子”這個身份，依然為顧桃獲得了進入獵民生活的“合法性”，顧桃依然記得當時在酋長的客廳里，大家挨個“盤問”：你是顧德清的兒子?。?/p>

遷徙中的馴鹿

如果你看過顧桃拍攝的有關(guān)敖魯古雅的紀錄片，會感受到一種不同于《獵民邊地日記》中勃勃生機的一種傷感。對于顧桃來說，他對獵民最初印象，來自父親回家時，讓自己幫忙沖洗膠卷。在那個亮著紅色小燈的暗房中，馬、獵人、森林、狗、馴鹿穿行在森林里的樣子慢慢顯現(xiàn)出來，特別生動，為他帶來了森林的氣息。但是，20年的時光使得敖魯古雅原本依賴森林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隨著國家生態(tài)移民政策的開展，定居的鄂溫克人告別了獵槍，大量鄂溫克人下山入住敖魯古雅鄉(xiāng)，選擇融入現(xiàn)代文明生活。五個獵民點中，后來只剩下已故的瑪麗亞-索他們還保留著最傳統(tǒng)的飼養(yǎng)馴鹿的方式。許多人不能適應，顧桃說，“（那時）我感到酒精的氣息彌漫在山林里?！?/p>

獵民姑娘羅在雪堆中休息

最近老酋長瑪麗亞-索去世，顧桃回到敖魯古雅，參加了她的告別會。他想起她說過的話，“月亮戴頭巾了，最冷的時候到了，你們趕快出去多找點死掉的樹來取暖”。那時是三九天，她說的月亮戴頭巾，指的是月亮周圍的光暈，顧桃說，她是部落一種精神上的存在，而且不僅僅是精神領(lǐng)袖，也掌握著森林的智慧。

不過，這次回訪，顧桃也感受到了年輕一代的成長。顧桃2010年拍攝了一部紀錄片《雨果的假期》，雨果是來自敖魯古雅的鄂溫克小伙子，曾經(jīng)漂在北京、成都的主人公，曾經(jīng)在北京、成都等地方打過工，三年前，他回到了敖魯古雅?！霸谕饷嫠麄儧]有自由，回到家里，找到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就踏實了?！庇旯麕蛬寢屃祭^續(xù)養(yǎng)著馴鹿，也把抖音、滑板和山地自行車，帶到了這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