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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ICU里的人是你爸,我是一定要救的
爭吵成為唯一的互動、交流,當(dāng)他們宣泄完畢,一切重歸平靜,又不得不繼續(xù)照顧病人。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73個故事—
一
父親是2018年7月生的病。
那年他在深圳打工,那天下班他和朋友吃完宵夜,大約晚上十點,他突然感到腦袋發(fā)沉,手腳無來由地抽搐和顫抖,預(yù)感不對勁,就去了醫(yī)院。
他叫來一個朋友陪他,到醫(yī)院掛了個急診。用他后來的話來說,往病床上一躺,接下來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時人已經(jīng)癱了一半,喉嚨還被劃了一口子,放了鐵管。
那天晚上凌晨兩點多,父親腦溢血的消息傳到老家,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在那天早上六點多時,傳到母親的手機里。那年我高二,醒來看見母親坐在廳里,眉間透著濃重的憂愁。母親的表情我看在眼里,心中升騰起強烈的不安,卻又不敢打斷。
最后母親的聲音變得很低,“好,等天亮我就過去?!睊焱觌娫捄?,她對我說:“你爸現(xiàn)在人在醫(yī)院里,腦干出血,我過去看看,你快開學(xué)了,就先在家好好待著。”
母親還沒好好消化這個消息,囑咐了我?guī)拙洌秃徒憬闾ど狭巳メt(yī)院的路。
我一個人呆在家里,整個屋子突然變得冷冰冰的。父親在生死線上徘徊,而我卻出奇地平靜,怎么也哭不出來,腦里只有一個疑問,他會死嗎?
有關(guān)父親的消息從手機里傳來。人在ICU里,腦干出血大約兩毫升,陷入深度昏迷,伴有發(fā)熱發(fā)燒,肺部有感染和積痰,呼吸不暢,氣管挨了一刀,進行了氣切手術(shù)。
往后,手機發(fā)來的消息讓我漸漸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醫(yī)生說他現(xiàn)在情況不好說,目前來看還算比較輕,但醒來后致殘偏癱是一定的,傷在腦干,呼吸、消化、體溫什么的都會受影響。
父親出事的第一個夜晚感覺相當(dāng)漫長,臨近開學(xué),父親生死未卜,讓分隔兩地的我們都輾轉(zhuǎn)反側(cè)。
第二天早上我讓母親幫我請了假,隨后去往最近的高鐵站。三四個小時的車程,等我趕到時天剛剛黑。我直奔醫(yī)院ICU的家屬休息室,里面坐滿了人,有自家的,有別家的,表情無一例外都苦著臉。
從老家趕來的小叔和舅舅們先到了醫(yī)院,大家坐在休息室里,神色凝重。不知哪位探視家屬的花束,正靜靜地放在地上,花開得燦爛芬芳,卻絲毫沒有舒緩緊張沉重的氣氛。
母親的眼早已哭腫,只一個勁地抱著我,尋求點心理安慰,嘴里喃喃地說著:“以后怎么辦……你們怎么辦……”
從未想過父親有天會躺在ICU里,這樣的事太過突然,生活像是遭到一記悶錘般的重擊,伴隨而來的是一切未知的風(fēng)險。
沒有電視劇里該有的嚎啕大哭,我只是麻木地被母親抱著。心里想的是真的殘廢了怎么辦?家里有錢治嗎?他會不會死?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二
父親是在別的市里出的事,為了方便探視,我們在離醫(yī)院的一點多公里的地方租了個小公寓。后面的時間里,我們基本往返于公寓和醫(yī)院之間。
探視時間在第二天凌晨六點。每個進去探視的人,出來后的表情都好不到哪去。父親依舊深度昏迷,半夜再次發(fā)起高燒,塞了幾個冰袋,凌晨四五點才算降下點。
我們進去看他的時候,他還發(fā)著燒,眼睛半睜開,眼神是渙散的,無意識的。他人胖,病床快被他占滿,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堪堪遮住肉。身上還插著鼻飼、尿管等數(shù)不清的管子,胸口還貼著電極片,露出的臉和腳黑黑的,常年跑工地的結(jié)果,整個人看起來很狼狽。
探視期間醫(yī)生大致說了他的情況,最關(guān)鍵的是這兩天能不能醒過來,能的話活下來的可能性就大,但畢竟傷在腦干,如果醒了,情況穩(wěn)定了,家屬要做好后面長期護理的準備。
眼下父親的處境分為兩種,要么死,要么殘。前者慘的是他,后者慘的是我們。
我原以為親人出事,一定是拼盡全力去把人救下來,砸鍋賣鐵也要救。但叔叔和姑姑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他們開始思考放棄這一選項,聽完醫(yī)生的描述,叔叔最后說:“如果實在沒辦法,就放棄吧?!?/p>
走廊里傳出母親和姐姐的爭執(zhí),我從休息室里聽到,兩個人快要吵起來。
我在爭吵中得知,姐姐在父親的微信發(fā)現(xiàn)他和一個女人曖昧不清,那天晚上吃完宵夜,他本是想去見她的,只是剛見上面,人發(fā)覺不對勁,再后來就去了醫(yī)院。
微信消息記錄還保留在女人發(fā)的最后一句話:到醫(yī)院沒,人怎么樣?收到回復(fù)。
姐姐拿著這樣的消息問爸爸那位朋友時,朋友眼神閃爍,支支吾吾的,只說他喝了酒見了個朋友,把話說得模棱兩可。姐姐起了疑心,在翻閱大量消息記錄后,得知那晚他為了見人還喝了白酒。酒精一上頭,氣血上涌,常年高血壓帶來的隱患在這一次爆發(fā),造成腦溢血。
后面等姐姐再想去細究了解那晚的隱情時,才向那女人發(fā)了一句話,就被刪除了好友。
這下徹底印證了父親出軌的猜測。這讓姐姐感到異常氣憤,認為父親從前只顧自己享樂,不為家庭考慮就算了,如今還弄出這種事,她無法接受,更無法去為了這個人搭上全家的后半輩子。姐姐是恨父親的。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個好吃懶做、揮霍無度的人,不會顧家,沒有家庭責(zé)任感,心里只有自己。
我們尚小時,父親開了個手機店,經(jīng)營了半年多,生意還算不錯。但隨著認識的人多起來,他開始經(jīng)常出門,夜不歸家,除了賺點小錢,其余身為父親該有的活全讓母親攬下。
后來沾了點小賭,他賭起來不顧家庭,輸了錢就回家挑刺撒潑,家里三天兩頭就是父母的爭吵,起因可以小到一餐飯,也能大到什么時候離婚,讓我們永無寧日。直到他去了外地工作,我們才感到久違的解放,由于早有積怨,我們也鮮少過問他的生活。
我們是被母親拉扯大的。父親這一角色,在我們的生活里是個極其模糊的形象。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小的時候甚至?xí)怂L什么樣。
唯一覺得這個人存在的時候,多半是母親每月和他要生活費的電話拉鋸。兩千塊錢的生活費,是他工資的三分之一,還得分批轉(zhuǎn)。
父親在那頭說著不堪入耳的臟話,最后氣急敗壞罵:“我真是上輩子欠你們,碰到你們這幾個吸血的!”
我那會上小學(xué),在旁邊聽母親和他吵得唾沫星子四濺,恍然間感覺我們的確像債主討債,電話那頭不是我爸,是欠錢的。
等姐姐大了,她就越發(fā)討厭起父親,固執(zhí)地認為,他是導(dǎo)致我們生活拮據(jù)、顛沛流離的根源。
走廊里,姐姐擺手阻止母親的勸說。有叔叔的建議,她再沒有什么猶豫,態(tài)度很強硬,“他以前就在外花天酒地,現(xiàn)在在外面玩出事了,讓我們給他收拾爛攤子!我不會理他的,我希望他趁早死在那里面,大家都快活!”
對于父親的荒唐事,母親卻沒有絲毫憤怒,在她眼中生死為大,她只希望父親能度過難關(guān)活下來,其他的她根本無所謂。
她信因果業(yè)障,始終覺得叔叔他們說出放棄父親的話太過冷血,會遭到報應(yīng)。何況這是個活生生的人,無法眼睜睜看著他死,她的良心過不去。
她一個勁地對姐姐說:“你不能這樣做啊!你這是要遭罪的??!現(xiàn)在人在里面躺著,你說這些話是罪惡重重的,我不許你像你姑她們那樣想,人我是一定要救的!”
“那你考慮過錢嗎!考慮過我們嗎!他以后是要殘廢的,家里就那點錢你怎么救?你別只顧著自己心安就搭上全家!”
姐姐直逼問題的根本,此話一出,母親的氣勢弱了一半,她癱坐在走廊長椅上,紙巾揉成團不斷在紅腫的眼皮上擦,她仍不死心地小聲說:“人躺在里面,不可能不救啊……”這場爭執(zhí)以兩人沉默結(jié)束。
晚上我們?nèi)齻€人回到小公寓,母親坐在床上清點家里所有積蓄,姐姐對于母親的堅持再沒說什么。母親聽不下去她的話,她無力勸說,同時也在迷茫,氣過之后就是冷靜,活生生的人就在ICU里,她嘴上雖這么說,但真要狠下心,她也做不到。
父親在第三天醒來。我們進去時,他的手抬到半空無力地晃兩下,就墜下去,只有喉嚨口的呼呼聲,氣切口的存在讓他說不出話來,嘴巴張開想說幾句,最后只能睜著一雙眼,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著來探視的我們。看著看著,嘴巴一撇臉一皺,開始嗚嗚地哭。
他的體溫降了下來,身體各項指標基本趨于正常,暫時脫離危險。醫(yī)生說還要留在ICU里觀察兩天,如果沒有什么突發(fā)情況,一切穩(wěn)定,就可以轉(zhuǎn)入普通病房。
兩天后,父親脫離生命危險,轉(zhuǎn)入普通病房。值得慶幸的是父親意識清楚,聽得懂我們的話,有情況就打手勢。除了說不了話外,能夠正常溝通交流。
醫(yī)生說他是不幸中的萬幸,換作別人這個情況,醒了也多半會是植物人。
三
父親的情況穩(wěn)定下來,與此同時,我們面臨新的難題:怎么陪護?誰來陪護?錢從哪來?
偏癱病人有個康復(fù)黃金期,在發(fā)病后的半年內(nèi)堅持復(fù)健的話,一般能夠恢復(fù)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住院后的父親日常活動變得單調(diào)、重復(fù)。白天除了一個人該有的吃喝拉撒外,還有腦溢血病人的康復(fù)訓(xùn)練,包括站立、針灸、進入高壓氧艙,晚上有臉部訓(xùn)練,包括吹氣、偏癱部位的按摩等。
康復(fù)中心在樓下三樓,需要連人帶床送上電梯,推到中心里面訓(xùn)練,到了地方還要把人搬到相應(yīng)的訓(xùn)練場地。一待就是一下午。
父親癱瘓的是右半邊身子,左半邊臉。他人既大又重,時常需要兩三個人把他從一個地方抬到另一個地方去做康復(fù)訓(xùn)練。
其次還有夜間護理,諸如翻身拍背、氣切口取管清洗消毒、隔三天更換氣切口紗布、霧化……在醫(yī)院時這些基本護理有護士幫忙,因此除了翻身拍背、擦痰,其余大多不需要我們過手。
姐姐要跑醫(yī)保報銷的手續(xù),哥哥還在老家準備駕照考試,而我過兩天要回學(xué)校,單憑母親一人,并不能夠照顧好父親,加上護理過程繁瑣,怕有疏漏,我們后面找了個護工幫忙。
護工是個中年男人,人偏瘦,膚色黃黑,愛抽煙。話不多,母親看他挺老實的,就找了他幫忙。一個中午加晚上,一天一百二。
母親不能夜間陪護,晚上照顧完父親,回到公寓十二點,凌晨五點就要起來準備爸爸的早餐,煮蔬菜粥或者肉粥,然后打成糊帶給他吃。我則因為待在那沒什么用處,被母親強行叫回酒店休息。
起初護工照顧還算積極,他做了幾年了,護理病人有經(jīng)驗,有時候我們不知道該怎么做,他還會指導(dǎo)指導(dǎo)。
但過了兩天,問題就慢慢多了。第二天我到醫(yī)院,父親氣切口呼嚕呼嚕響,聽著積了很多痰,母親面色不愉,抽了紙巾給他擦痰,嘴上說著話,“抽煙的手怎么能碰氣切口,煙全跑嗓子眼了!”
邊上的護工訕笑兩下,見我過來,迅速出了病房門去洗手。等到要翻身換護理墊,母親喊他,他卻遲遲沒有進來。我出去看時,他正在走廊盡頭和護士攀談甚歡。下午趁著周圍沒什么人,我偷偷問父親這個護工怎么樣,晚上有沒有拍背翻身,父親靠坐在病床上,思考了會,然后直搖頭。
護工雇了三天,哥哥駕照考完趕到醫(yī)院,夜間陪護變成哥哥和護工兩個人,矛盾就更多了。
父親肺部容易積痰,剛住院的前兩個月,半夜睡覺痰一多,容易堵在氣切口,咳嗽劇烈時,痰能直直噴出幾十厘米高,不擦容易堵塞,必要時需要拿吸痰器吸出來。
加上父親一開始躺了半個多月,后背長了褥瘡,需要隔一兩個小時翻身拍背。哥哥只能趁父親熟睡時合上眼休息一會,等下一次呼嚕聲響,就不得不起身。每每這個時候,護工睡得比誰都熟。
哥哥回來幫忙后人手基本夠了,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開支,母親多次想辭退護工,但當(dāng)初雇護工的工錢不是按日結(jié)算,不好開口,最后只能忍到月底找個理由和他結(jié)算。
那天數(shù)完錢,眼睜睜看著兩千多塊錢到他手里,母親坐在椅子上郁悶了一下午。
雇過一次護工后,母親就怕了,始終認為護工基本都不上心,還費錢,還是自己照顧來得可靠。
自父親生病那天起,家里的親戚朋友,還有父親的領(lǐng)導(dǎo),在各自的群里發(fā)動了募捐,籌到了十來萬。
父親還在ICU時,每天下來的繳費清單大幾千塊錢,近一個星期的時間,費用已經(jīng)高達兩三萬。父親的情況還算好,同病房里的其他人,有的一躺一個多月,幾十萬錢就花了出去;有的是沒熬過,下了兩三次病危通知,過幾天床位就空了。
除去ICU的費用,醫(yī)藥,檢查費,普通病房的繳費,還有日常開銷,諸如房租水電、一日三餐,交通費等。沒有收入,只有支出,兩個多月后,錢只剩下三分之一。
為了方便照顧并且節(jié)約開支,我們退掉了公寓,給父親辦了轉(zhuǎn)院,轉(zhuǎn)回到本市中醫(yī)院的康復(fù)科進行治療。
在本市康復(fù)科的日子,父親每天的活動還是和之前沒兩樣,鍛煉走路,訓(xùn)練口舌,空氣波按摩,針灸面部和四肢……
康復(fù)初期,父親和我們都很積極。但卡在我們面前的第一道難關(guān)卻是走路。
父親身體失衡,加上一百八十多斤的重量,他站起來沒多久,就嚷著要坐下??祻?fù)期間扶他走路,每扶一次,他就說怕摔,常常沒走幾步就喊停。
讓父親懼怕的還有針灸。每次進針灸室,父親都滿臉抗拒,醫(yī)生將一根根針扎進父親的頭部、臉部、胳膊、雙腿。每一根針下去,父親便會咬緊牙關(guān),疼得齜牙咧嘴,痛苦全寫在臉上。
那陣子針灸,硬生生把父親扎出了心理陰影,以至于后來母親拿牙簽逗他,他都怕得直揮手。
我還記得父親住院期間的某個周末,那天我剛到病房,父親正靠在床頭和母親聊著天。他眼里閃著淚光,懺悔自己當(dāng)初的所作所為,甚至希望讓母親離婚再嫁,不要被他拖累。母親搖頭,摸他頭安慰他別說這些,不會不要他的。
這樣的場景溫馨感人,我像是看見一對即將相互扶持到老的患難夫妻。并天真地以為,這種強烈的、可貴的情感足夠抵擋生活的困苦。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這種溫情在往后的日子變得面目全非。
四
父親的氣管因為比較狹窄,在嘗試兩次封管都失敗后,一直沒能封上。
輾轉(zhuǎn)在大大小小的醫(yī)院住了大半年,父親沒有什么突發(fā)情況后,醫(yī)生才準許他出院。
就這樣,父親帶著半身殘疾和開了口的氣管,結(jié)束了在醫(yī)院的日子。
在家的護理與康復(fù)過程對于我們和父親來說并不容易。
父親出院后,母親重新做起小本生意貼補家用,凌晨五點出門,再回家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一到家,就要幫忙照顧父親。哥哥原先和朋友約好進廠打工,因為父親不得不取消這一計劃,待在家里全天候圍著父親轉(zhuǎn),一照顧就是兩年多。
出事那年,姐姐正準備復(fù)讀,學(xué)校已經(jīng)找好了,就連學(xué)費和住宿費都交了,后面因為家里缺人手,急需要人去跑報銷手續(xù)辦理相關(guān)證件,最后她不得不暫時退學(xué)。接下來的兩三年里,一直到工作,她的學(xué)業(yè)都一直停滯在這個節(jié)點。等她想要重新去學(xué)習(xí)考取大學(xué),高考已經(jīng)改革,不能再用從前的學(xué)習(xí)方式去應(yīng)對新高考。
后來發(fā)生了疫情,高中學(xué)歷并不能讓她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而家里正需要人手,她最后選擇暫時待在家,把她所能做的工作都做了,比如經(jīng)營外賣平臺、淘寶店,帶學(xué)生上課等。
父親將所有人既定的軌跡都打亂了。
那之后,因為姐姐需要給學(xué)生備課,經(jīng)營網(wǎng)店,而我在上大學(xué),照顧父親的重擔(dān)基本落到母親和哥哥身上。
我上大一那年學(xué)期末,姐姐發(fā)消息問我什么時候放假,我說一個星期后,那天正好考完試。她便說,那就訂第二天的機票,早點回家?guī)兔Α?/p>
我覺察出她語氣里的不對勁,問說怎么了。她怕影響我考試狀態(tài),只簡單說:個個沒心照顧的,你自己回來看吧。
我上大學(xué)后,對家里的事了解不算多。課程緊湊,我分不出多余精力和家里人聯(lián)系。只能抽空問母親家里如何,她只說好的,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偶爾只抱怨幾句說睡不夠,因為父親半夜老吵她。至于那些不好的,我只在回家后才知道。
回到家里,我的生活重心開始跑到父親身上。
母親白天外出工作,姐姐帶學(xué)生上課。哥哥見我到家,把活都給了我。八點起床,哥哥將父親從床上抱下來,挪到廳里坐下后,便回房間睡覺,那時的他還沒有去幫母親開檔,只是前一天晚上打游戲熬夜,需要補覺。而父親的康復(fù)訓(xùn)練,早已經(jīng)因為雙方都不積極停掉了。
接下來父親的吃喝拉撒,就都由我負責(zé)。刷牙,洗臉,吃飯,喂藥片,做完這些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過去。
那段日子我簽約網(wǎng)文平臺,每周需要保持更新量趕榜單,等我收拾好坐在電腦前碼字,往往沒寫幾百字,父親就要擦痰或者排尿,我的思緒時常被打斷、暫停。再坐回電腦前時,一片空白的腦子讓我焦慮,頭發(fā)差點被我薅禿。
到了晚上,母親沒空時,我需要給他做飯、喂飯、洗管、做霧化,一直到他晚上十一點睡下,我才有空忙自己的事。
我們在父親房里放了個折疊床,方便夜里照顧。父親半夜睡覺不安穩(wěn),經(jīng)常喊腿疼,尾椎疼,夜里要醒好幾回幫他揉腿翻身。一來一去,天就亮了。
回家后,我婉拒了朋友出游的邀約,推掉了自認為不必要的社交,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去和朋友聯(lián)絡(luò)感情。我怕父親需要我,總怕外出時父親會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最重要的是,出門玩樂會讓我產(chǎn)生負罪感。哥哥曾經(jīng)因為我想出去玩罵我,“家里這種情況,你還有心思去玩,你想得真美?!?/p>
這些話曾困擾我很長一段時間,以至于后來思緒時常繞進死胡同,每每和朋友聚會完回來,會想自己花了多少錢,有沒有超預(yù)算,這趟出門有沒有必要。
白天如果玩得開心舒坦,卻沒有幫上家里忙時,夜里睡覺前我會感到一種喘不過氣的內(nèi)疚、壓抑,和重回到枯燥生活的悵然與無望。
照顧父親的這三四年里,我們的時間被切割成散碎的塊,正常作息被打亂。我們像是背負多一個人的生活,要圍著他轉(zhuǎn),要將他列入自己的人生中。
大家要為他付出自己的時間和精力。不得娛樂,不得自我,不得異心。否則會引來家里其他人不滿,然后質(zhì)問你,“怎么敢想這些事?”
五
當(dāng)初因為父親而被耽擱的學(xué)業(yè)和工作,成為家里每個人心里的一道坎。
照顧病人不再是一場自我感動,我們變得越發(fā)暴躁、怨憤,去指責(zé)父親當(dāng)初犯下的過錯招致如今的局面。爭吵開始頻繁。
哥哥挑剔起母親對父親護理不細致,一會說霧化器沒洗干凈,一會說粥米太硬讓他嗆喉,又說天天讓他喝魚湯生痰。他經(jīng)常借機發(fā)脾氣,如若母親還嘴,他就會一怒之下撂下手頭的工作,轉(zhuǎn)身回到房間睡覺,他開始越發(fā)懶散,對父親的叫喚置之不理,直至父親人有三急憋不住尿,他才會吼叫著家里的任意一個人,來幫他解決。
而哥哥沒有完成的事,最后都要母親或者我接手。母親不如哥哥細心,工作后,她的時間被工作、家務(wù)、護理所占據(jù)。她也開始變得和哥哥一樣敷衍起來,擦痰總把氣切口處的金屬片糊得臟臟的,氣切口罩子并不經(jīng)常洗,洗了也并不干凈,幾天下來后,里面已經(jīng)發(fā)霉了。而這些,換作當(dāng)初在醫(yī)院時,是絕對不允許發(fā)生的。
爭吵時常圍繞這些事情爆發(fā)。哥哥指責(zé)母親的不上心,母親平日里為求大事化小,想著忍忍就過去了,但時間久了,在哥哥的不斷挑刺下她再難忍受,最終選擇破罐破摔。
踏入新年沒多久,大年初五那天,父親排尿時母親沒有將尿壺擺好位置,導(dǎo)致尿液洇濕父親的褲子和坐墊。父親生氣,罵母親沒心照顧,房里的哥哥被吵醒,沉著張臉拉開房門,大步上前手一抬,甩給父親一個巴掌。
聲音很響,父親霎時止住了叫喚,氣急敗壞地用那不靈活的腿朝哥哥踹去,撲空了他就開始用頭撞身后的椅背,一副尋死的模樣,嘴里嘰里咕嚕地罵,一張臉漲得通紅,好像隨時要氣昏過去。
哥哥沒有阻止父親的自殘,又打了他兩巴掌,甚至還要上腳去踹。他指著父親的鼻子止不住地謾罵,“你個短命鬼憑什么鬧?全家照顧你還不夠,你撞!你有本事今天就給我撞死在這里!你當(dāng)初應(yīng)該死在ICU里,別來拖累人!”
母親撲上去阻攔,雙手護住父親的腦袋,一邊用后背阻止哥哥的毆打,她罵哥哥荒唐過分,怎么能打病人,和病人生什么氣。哥哥只想發(fā)泄怒火,打罵人不分對象,拉不開母親就往她后腦勺一拍,說她每次都不把事情做好,才會生出這些樁樁件件,“還有你,你沒有心照顧就別說什么要救他!”
推搡中他打到母親肋骨,母親疼得大叫,用拳頭揮打他后背,罵他懶惰沒良心,只會在家里吼叫。他們互相指責(zé)其彼此的對與錯,翻舊賬,翻誰照顧得累,誰最辛苦。
這種場景嚇到了我,而父親一直處于被打的劣勢,怕他再次受到傷害,我上前拉開哥哥的手勸架,喊他不要再打了,人要被打死了。
一向順從的我平日絕對不敢“忤逆”哥哥,但他再次找到宣泄的口,炮火跑到了我身上。他推開我,罵道:“你在外面上大學(xué)快活,你又有什么資格摻和這些事?給我滾。”我愣在原地,不曾想他是這樣想我,而當(dāng)時的我竟也產(chǎn)生了內(nèi)疚。
在哥哥眼中,即便我寒暑假回家?guī)兔?,始終不夠,我是一個沒能為家里帶來收入,也不能去全天候照顧父親的人。我并沒有話語權(quán)。
那天,他把自己這兩年如何日夜顛倒來照顧父親,如何被他困住不得外出工作與社交,把他心里的不滿和委屈都說了出來,他說自己想睡多十分鐘都不能。再追溯到遠些時候,說到母親兒時的偏心,將照顧父親的擔(dān)子全壓在他身上,家里兩個女兒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而母親同樣委屈,她帶著哭腔喊,“我就不累嗎?我是機器人嗎?我想做這些???如果不是為了他這個人,我想做這些嗎?”
她的話讓哥哥啞口無言。父親仰靠在椅背上,身子在剛才的劇烈掙動中斜靠向一邊,頭也偏開了,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看對面的哥哥和母親。
哥哥搓搓臉,深吸一口氣,就好像把剛才的話又咽回了肚子里。他走到父親面前半蹲下,把他身子扶正,然后摸摸被拍紅的臉問疼不疼。父親不理會他,他就揉揉他的臉,然后起身回房間,沒再說什么話,也沒再吵鬧。
室內(nèi)沉悶寂靜。母親坐在地上良久,起身后又回到廁所盛水幫父親洗身子,再去敲門叫哥哥出來幫忙扶著他。
母親脫下父親臟污的褲子,擦洗他的下半身,哥哥扶著父親,讓他把頭靠在自己肩膀上,偶爾晃悠兩下逗逗他。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像是一場無聲默片,每個人都認真扮演各自的角色,履行自己應(yīng)承擔(dān)的家庭責(zé)任。爭吵成為唯一的互動、交流,當(dāng)他們宣泄完畢,一切重歸于平靜,又不得不去繼續(xù)照顧病人。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把父親洗好,換了干凈的墊子坐下,母親心中還存著悶火,她不輕不重地打了下父親胳膊,氣他不懂事。佯裝生氣,板起臉,揉揉他被打紅的臉,“下次不準無理取鬧,知道沒?”
這次父親變得很聽話,握住母親的手輕輕點頭,小聲說好。
六
這樣混亂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多。我們不斷去適應(yīng)、磨合這種生活,嘗試在父親和個人之間尋找平衡。
疫情復(fù)工復(fù)學(xué)后,我結(jié)束了長達大半年的居家網(wǎng)課回到學(xué)校。彼時哥哥姐姐也不再將身心都放在父親身上,他們決定尋找一份可靠穩(wěn)定的工作,最后做了帶貨主播,薪資還算可觀,最重要的是時間靈活,能夠兼顧到父親的日常生活。
日子趨于平淡穩(wěn)定。不再像當(dāng)初那樣,一大家子困在房檐下圍著父親轉(zhuǎn),矛盾與爭吵慢慢變少,即便有點苗頭,也很快因為忙于工作沒能細說而化解過去。
往后,每逢我寒暑假回家,父親就基本變成我和母親去照顧,哥哥姐姐的工作時間基本從白天播到晚上,即便在家也會因為工作上的疲累不想動,早早洗漱睡覺。
我的時間相比以前來說更少了,作息也變得比以前更亂。在家時,母親總說我脾性好,不浮躁。他倆不在家,耳根子就能落得個清靜,清心得很,“他們一吵,我心臟就砰砰跳,跳個不停,晚上就睡不著?!?/p>
然后她又會嘆氣,說:“唉,沒你在家很不習(xí)慣,但你到時候要上學(xué),家里的事還是少管,安心學(xué)習(xí),有我們在,不用擔(dān)心你爸爸。”
她會暢想未來,思考我以后可能會做的工作,開頭往往是:“等你畢業(yè),找到個好工作……”
我刷著手機,母親的話一字一句傳進耳朵里,我只是簡單“嗯”了一聲。卻不敢深想自己以后的路會怎么走。
眼見朋友圈里的同齡人去實習(xí),社交娛樂,學(xué)習(xí)新事物,而我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轉(zhuǎn),在護理父親的事情上得心應(yīng)手,而職業(yè)技能為零,一事無成。
我不再像從前那樣怨憤自己的出身與家庭環(huán)境,更多的是麻木,或者說擺爛。
文檔里存放著很多個新文梗概。我的時間像海綿里的水,要擠,但也擠不出多少,那些腦洞放著放著,就被擱置了。遲遲沒能成為一部完整的作品。
我的表達欲在逐步喪失。偶爾坐在電腦前會有些不安,甚至害怕去想故事情節(jié),因為不知道父親何時會叫我。思路一旦打斷,就要重新來過。
那時候我常常想日子可能就要這樣過了,而當(dāng)這個問題浮出水面時,我并不感到恐慌和無措,正相反,我的內(nèi)心有種死水般平靜。就好像,它本就一直存在著。
這種狀態(tài)被打破,是在2021年的寒假。
那時我的假期已經(jīng)步入尾聲,某天夜里,父親被腿疼醒,咿咿呀呀地叫,我從睡夢中驚醒,強撐起精神去看他怎么了,他一會說關(guān)節(jié)疼,胯骨疼,一會又說尾椎疼。我給他涂了藥酒,掖好被子后倒回去睡,不到半個小時,父親又叫了,還是說疼。我?guī)退劝茨α艘粫?,他才消?!?/p>
第三次被叫醒時,我感到心臟狂跳不止,站起身時腦袋昏沉,此時已經(jīng)接近凌晨四點。而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星期,我的情緒有些崩潰,掀開被子問他要鬧到什么時候,他的腿蹬向一邊,被我說完后,他木著一張臉不再說話。
到了第二天早上,父親不理我了。等我給他洗漱完,捧著粥碗問他吃不吃飯,他搖頭。我舀了一勺粥遞到他唇邊,他又乖乖張嘴了。一碗粥吃完,我在飯桌上給他剔魚肉吃,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局促且連綿的氣音。
是從氣切口發(fā)出的。我扭頭去看怎么回事,發(fā)現(xiàn)父親哭了。他握住我的手,叫我不要生氣,他臉皺成一團,嘴角抽搐著,眼淚嘩嘩掉,睫毛都沾濕了。
“爸對不起你們,沒辦法,我也吃不了多少年,再堅持堅持,就輕松了?!?/p>
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內(nèi)疚席卷了我的內(nèi)心。我不敢想象父親走后的日子,鼻子眼眶酸脹得很,而父親仍舊哭個不停,握住我的手顫抖不已。他的手掌光是用勁,就已經(jīng)費了很大力氣,因而整條胳膊都在發(fā)顫。
兒時記憶里那個站在小學(xué)大門口接送我們放學(xué),倚靠在摩托車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個長久坐在紅木椅上,身子半癱的狼狽中年病人。
我頭一次感到父親的脆弱。而疾病在逐步剝奪他的健康。
小腿肌肉萎縮,腿像皮包骨般瘦削。牙齒開始齲壞,掉落,只能用半邊牙咬東西,否則會咬破舌頭或者口腔內(nèi)壁。無法走路,無法自理,只能屈居于臥室的那張木椅和康復(fù)床,用電視消磨一天又一天。
甚至一個簡單的拿東西打電話,他都做不到??峙潞蟀胼呑佣家蝗苏疹欀?,依附別人而活。他偶爾郁悶時總會突然啜泣出聲,說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好沒意思。
父親哭著握住我手的那一刻,我感到混沌的心境逐漸明朗,開始想通一件事。
是撂下?lián)右蛔吡酥?,追求我們各自想要的生活;還是同父親捆綁在一起,將他的人生列入此后的規(guī)劃中。諸如前者之類的想法一旦冒出頭,所帶來的心理壓力不比照顧父親時的少,親情永遠是繞不開的、變相的枷鎖。
我知道,最后我們還是會選擇后者。
父親哭后的那天下午,母親收完檔回來,我開玩笑地和她說了這個事,母親聽后剜了父親一眼,不耐煩道:“別給我胡思亂想,你要給我活得久久的?!?/p>
作者:失衡陀螺,學(xué)生
編輯:霧
原標題:《躺在ICU里的人是你爸,我是一定要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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