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的第一年，我住在華強北附近的一個小區(qū)里。

說是小區(qū)，其實就是并排的幾棟樓，并不像今天的小區(qū)，四周都用鐵柵欄圈起來，需要門禁才能進去。當(dāng)時整個區(qū)域完全開放，往南走過幾棟“大廈”就到了深南大道，北邊一側(cè)有個小斜坡，沿著斜坡走出去就到了“振”字頭和“華”字頭的街道縱橫交錯的華強北商圈。

每棟樓下面倒是有門禁，要刷卡才能進入。不過這也無法阻止我們經(jīng)常開門時看到塞進來的印有東歐美女的小卡片。我住進去的時候，樓還很新，是干凈光潔的高層建筑。我們所租住的公寓也很新，應(yīng)該說是全新的，之前沒人住過。墻是雪白的，地板是發(fā)光的，家具還帶著木頭的氣味，這樣的公寓若拍了照片掛在房產(chǎn)中介，算得上是“拎包入住”的上佳之選。

只是一切都是為出租所打造的：一張玻璃小餐桌，只夠兩個人坐；一張棕色的木沙發(fā)對著掛在墻上的電視，電視下橫著同色系的柜子；洗手間只有洗臉盆、馬桶和淋浴頭，一面鏡子掛在洗臉盆之上；大小兩個房間都放著床，小房間幾乎被床填滿了，放不下其他家具，大房間里立著一個大衣柜。一切都是為了滿足基本的生活需要。

在這套嶄新干凈、功能齊全的公寓里，我們時時刻刻都感到這是個租來的外殼，不是我們的家。我們一有時間就往外跑。

從小區(qū)出來往南，走幾步就到了深南大道。深南大道是深圳的主干道之一，由西至東，串起南山、福田和羅湖三個區(qū)。我們所在的這一段因為有些年頭，不像福田中心區(qū)那樣開闊，盡管單向也有四車道，但給人非常擁擠的感覺。

每天早上，安過深南大道上的天橋，去街對面坐公交車去上班。后來我找到工作后，我坐的公司班車也停在同一個公交站，我倆就一起出門過天橋等車。當(dāng)時天橋旁正挖著一個大坑，是在建的地鐵一號線上的科學(xué)館站。他總喜歡站在天橋看這個坑的進展。當(dāng)我寫到這里跟他聊起這事時，他告訴我1號線是在那一年的12月底通車的，他的德國上司還受邀乘坐了首班車。

平時我們經(jīng)常去斜對面的一家叫“吉之島”的日本超市買面包和生活用品。直線距離不到1千米，可是要過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深南大道和上步路的交界，上步路是南北向的大道，也有單方向四個車道。印象中馬路邊沒有任何能夠遮蔭的大樹，安總是沒走兩步就渾身濕透。

吉之島所在的地方叫“城市廣場”，廣場上一片空曠，地磚在太陽下泛白。廣場的邊緣是一圈弧形的建筑，晶瑩透亮的玻璃窗里陳列著高檔的衣物，叫西武百貨，那里總看不到有人走過，只有塑料模特寂寥地望著窗外。后來這個廣場中間搭起了兩排玻璃小屋，是一個個小酒吧。吉之島在城市廣場的地下，由一個玻璃入口進入。這個入口曾經(jīng)在2005年的反日運動中被砸。第一年的秋天，好幾次走下這個玻璃入口時，太陽烤得我流淚。

我很喜歡吉之島，店里的貨架之間距離很大，令人放松，貨品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除了貴之外幾乎沒有缺點。超市旁還有一個美食廣場，我和安經(jīng)常在一個韓式鋪子前點一鍋泡菜炒粉絲，頭對頭吃。

若從城市廣場的后門出去，我們就進入了另一個深圳。單向四車道的街道變成了單行道或者單向都只有一條車道的窄街道，行人隨時穿過，街邊小店林立，五金店、小吃店、勞保店交織，店門前的人行道的磚許多變得黑乎乎的。有時候，安喜歡隨便選一間小餐館去吃，我們一走進去，總是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他說他在我來之前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中文點菜：“啤酒，冰的，現(xiàn)在就要！”

閑來無事的時候，他就拉著我從這樣的毛細街道上毫無目的地走，一直走到下一條車來車往的大道。很快我發(fā)現(xiàn)深圳似乎就是由東西向和南北向的大道縱橫交錯切成許多方塊，方塊中城中村、工廠和公寓樓交織，大道邊是一種光景，方塊內(nèi)是另一種光景。

現(xiàn)在我們換個方向，從我所住的樓后面的上坡走上去。

來深圳的第二天，安帶我去華強北買電腦，就是從這里出去的。一走上坡，我就大吃一驚。旁邊是一排淡黃色的建筑，看上去六層左右，每個陽臺上都封著防盜護欄，不知是因為煙熏火燎還是風(fēng)吹雨打，防盜護欄、窗臺下、空調(diào)底座上、墻角都有大片大片的污跡。這條街是條往東的單行道整條街上幾乎沒有一棵樹，人走在路上，太陽烤著頭皮，熱氣從地上蒸著腳底。

在這里的住的不到一年中，我們在這些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很多次。這里走幾步就有餐館，多為適合下班后快速巴拉了填肚子的快餐，從桂林米粉到湖南木桶飯到四川麻辣燙到陜西肉夾饃，豐儉由人，任君選擇。從小區(qū)出來的第一個街角，有一家叫“隴味坊”的陜西菜館，我在那里吃了一次蒜末涼拌蒸茄子，后來在其他地方試過、自己也在家做過，卻始終達不到那一餐各種食材和調(diào)味品之間構(gòu)成恰到好處的和諧的滋味，至今難忘。

在這一片，橫著走、豎著走街景都是類似的，小餐館、大餐館、外貿(mào)服裝店、物流點、房產(chǎn)中介穿插著，一直到華強北。如果我們因此就認為這里無趣，那就難免武斷了，就像在華強北，我們通?？床怀瞿谴┲俗滞虾痛笱濕玫拇笫蹇赡苁莻€大富翁，有趣的店也可能藏在粘稠的人行道和沾滿污跡的外墻內(nèi)。比如在一條整天有人拉著拖車搬著大箱子小箱子的后街旁，曾經(jīng)藏著一個臺灣小餐館，一走進去，柔和的燈光和著老板娘嗲嗲的聲音一起迎上來。我也是要等到離開華強北之后才在一個臺灣朋友的帶領(lǐng)下去了那里，一走進去自然感嘆不已：原來這里還有這樣的地方！

在深圳，經(jīng)常有商店出現(xiàn)在出其不意的地方，突兀，又很深圳，不按照某種章法。多年前，我們還經(jīng)常光顧一家叫“巴伐利亞”的德國餐廳，那餐廳就在一條大道旁的居民樓下，若不是知道了地方專門找去，恐怕很難注意得到。走進店里，穿著巴伐利亞傳統(tǒng)服飾的服務(wù)員、原木桌子、以及飄在空氣里的德國酸菜味令人恍惚。后來在蛇口，我們又經(jīng)常去一家進口商店買東西，那家商店在一片八十年代的老廠房內(nèi)。

對于安來說，華強北就藏著許多寶藏。走進一棟棟電子“世界”，他就像掉進米缸里的老鼠，每個檔口都令他流連，他在那里找到各式各樣我從未見過、更不知道如何翻譯的小玩意兒，幸好許多時候，他也不用我翻譯，他用手指他在柜臺里或者后面的貨架上看到的感興趣的東西，店家拿出計算器打出價格，合則成交。華強北到底有多少手機市場、電子市場、電腦市場，我沒有統(tǒng)計過，常常剛走出一家就進了另一家。安在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之后，沒少從華強北往家里搬各種元器件、芯片、舵機之類的，直到有一天家里的地下室失火了，想來想去罪魁禍首可能是一塊華強北買的用于無人機的小電池。在那之后，他有一段時間沒去了。

逛電子市場對我來說實在是煎熬，于是我倆也經(jīng)常各逛各的，他去電子市場，我去外貿(mào)市場。華強北茂業(yè)百貨改造之前，后面的一大片都是外貿(mào)市場，衣服、小飾品、甚至舊書都能在那里淘到。我的老朋友美國人邁克只去那里買衣服，因為那里總有適合他的大碼和便宜的。不過現(xiàn)在那一片外貿(mào)市場都成了樓盤。

華強北永遠擁擠，人比車多。從前開車去那里簡直是噩夢，行人隨時都在過馬路，人多得像要把車子給抬起來。

搬離第一個住所幾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華強北，因為當(dāng)時的公司位于華強北腹地。那也是一座電子市場，一樓有不同手機品牌的門店，二樓三樓是各種不知賣什么的檔口，我們公司在五樓，一家裝修成許多玻璃隔間的英語培訓(xùn)中心，四樓跟著也來了一家培訓(xùn)中心，是我們的頭號競爭對手。從公司洗手間旁的窗外往外看，又是一個黑黝黝的小院，有長長的走廊，像是工廠，又像是宿舍，一年到頭都有光著上身的男人在走廊上走動。

上班的日子，每天我坐地鐵1號線在華強路下車，沿著華強北路往北走兩個街區(qū)才能到公司。那條路上只有早上，或許是九點以前，才是清靜的。稍微晚一點，人——晃悠的人、疾走的人、拉著手的人、搭著肩的人、拖著重物的人——就冒出來了，在兩邊高樓前的小廣場上、人行道上移動，也隨時有可能出現(xiàn)在街道上，串到車輛之間。有時候，我下午一點上班，一出地鐵站，就被人群包圍。地鐵口、以及整條華強北路上，每天都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斜挎著小包，拿著小紙張的手微微向前伸著，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發(fā)票發(fā)票發(fā)票”，他們的嘴幾乎不張開、他們的聲音又如此整齊，就像蜜蜂叫。

與人群一樣一層層洶涌而來的還有熱浪。密集的建筑、低速運行的汽車、時刻不停轉(zhuǎn)動的空調(diào)外機、以及人群在那里形成了巨大的熱島。我不知道氣象部門的具體氣溫數(shù)據(jù)，不過從體感來講，每次一進入華強北至少要高個三四度。

我上一次去華強北是在2019年10月，安的朋友來，他要我?guī)麄內(nèi)タ戳钏缘娜A強北世界。那里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大規(guī)模的改造，華強路地鐵站和華強北地鐵站連成一片，形成了迷宮般的地下商城。路邊上行人不再隨意過街，有專門的志愿者當(dāng)交通疏導(dǎo)員站在十字路口用帶著小紅旗的桿子擋住人群，每次一轉(zhuǎn)成綠燈，人就成了泄出的洪水。

有兩年，我住在福田中心區(qū)，那里空曠到外地朋友來看我時總驚奇“深圳怎么這么少人？”我就帶他們?nèi)ナ昼娷嚦掏獾娜A強北看人。我也在憂郁之時去華強北，站在擁擠喧鬧的街角，看奶茶鋪或酸辣粉鋪后的小妹眼神專注、手一刻不停、嘴里還要和顧客說話，麻利而干脆，渾身都是勁兒，簡直就是華強北的縮影。

為了給這篇文章收尾，我再次來到華強北。這是疫情之后的第一次。

我特意乘地鐵到科學(xué)館站。旁邊的機場巴士站還在，當(dāng)年的那些大廈也還在，我們住過的小區(qū)已經(jīng)成了封閉的小區(qū)。沒走幾步，我便熱得把長袖襯衣脫下來，只穿一件T恤，此時立冬已過。

我試圖讓自己在華強北迷路，然而每條街都有似曾相識的角落。原先小區(qū)后頭那條有著大大小小餐館的街上還是大大小小的餐館，不過是名字全換了；走著走著，看到一家門口放著海鮮的餐館，抬頭一看，是家老字號，門上寫著“始于1992年”，還是在從前的位置。走入一條窄窄的街，眼前都是低低的六七層高的樓，封著的陽臺和窗臺，或者是常常的走廊，走廊上曬著衣服，是以前從辦公室后窗見過的那種樓。

華強北比我記憶中的要少了些人，賣發(fā)票的人消失了。不過走在人行道上，我時不時被后面的電瓶車滴滴地催。在這一片，即使在戶外，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在街頭，隔一兩個街區(qū)，就有穿著紅背心的志愿者一手舉牌子、一手提喇叭，提醒路人“不要僥幸”、“擦家而過，要不感染，要不密接，都要被隔離”。

這里畢竟是華強北，摩肩接踵是常態(tài)。

原標題：《華強北，我在深圳的第一個坐標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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