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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工作邊自駕穿越美國加拿大,我找到了一種完美的孤獨



我想要在下一個夏天從加州的最南端開到阿拉斯加。

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結(jié)論。上一個春天,我從美國的東岸的最北邊開到了最南邊。我總是盯著地圖,想象自己未來的公路旅行路線。
為了完成這個目標,我需要在下一個夏天自南向北穿越美國的西岸,穿過加拿大,再開到阿拉斯加。那么這個夏天我得去續(xù)我的美國簽證。在思索了幾種續(xù)簽證的方法之后,我決定去加拿大續(xù)簽證。
這件事是有一定風險的,事情不順利的話就會被遣送回國。如果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希望我和我的愛車周愛民待在一起。我決定自駕穿越美國到加拿大續(xù)簽證,暑假的時候我在美國東岸的馬里蘭州。我想先從馬里蘭開到溫哥華,在溫哥華等簽證,再開到多倫多,最后開回波士頓。這意味著我要先橫穿一次美國,再橫穿一次加拿大。
上路的第二天,我回到了上大學的地方。這種感覺很奇妙,我走在這個我熟悉的小鎮(zhèn)上,我渴望被什么人認出來。不過一起念書的大家基本上都離開了,所以我一個人走在街上。
我回到原來上班的奶茶店,我在麥迪遜的朋友在店里等著我。
他們好像永遠都在那里。早上十一點的時候店里會開門,從這個小鎮(zhèn)上最繁華的街道往窗戶里望,木地板上有拖把留下的細密水珠,店里會散著紅茶、黑糖珍珠、還有鮮切水果的香氣。大概晚上九點的時候,我們會把寫著“OPEN”的燈關(guān)掉,再把里里外外仔細打掃一遍。
原本我打算在麥迪遜待兩天,在認真地考慮過很多因素之后我打算待三天。我的事情很多,工作上和學習上的。有的時候一邊開車會一邊焦慮這些。然后前一天一點睡下的我會神奇地,精神百倍地在清晨六點醒來。我不再責怪自己睡得少,感覺清醒的時候就醒來,困倦的時候就停在加油站,再用我色彩斑斕的漁夫帽遮住臉睡一覺。平時睡七個小時就足夠了,現(xiàn)在對于體力的消耗更大,得多睡一點兒。

我開過了俄亥俄州,開過了我念過大學的威斯康辛州,回到了以前打工的奶茶店。離開威斯康辛的時候,像家人一樣的朋友對我說:
“要常回家看看啊,吉普賽姑娘?!?/p>
接下來的一周,我都會睡在車里。
我穿過了明尼蘇達州,經(jīng)過清澈的密西西比河上游卻沒有時間下河劃船。夜半時分,風力發(fā)動機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我仿佛闖入玫瑰星云。風力發(fā)動機上的紅色燈光顫動,宇宙向我眨眼睛。離開了朋友家,離開了朋友的孩子們,我到了荒蕪的南達科他州。在7度的清晨,我抱緊我新買的學校衛(wèi)衣。天亮之后,我開過荒地和石灘,儀表盤上的氣溫顯示100華氏度(約37攝氏度)。我開到了惡地國家公園,它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白色的巖石上有肉色,米色和粉紅色的條紋。我搖下窗戶,大聲播放搖滾音樂。我應該就是方圓兩百公里最聒噪的亞裔青年。不對,別說亞裔了,這里連青年都沒有。九月的國家公園沒有孩子,只有結(jié)伴出行的老夫妻。我提著自己的三角架一直走,沙漠花栗鼠和我一起躲避陽光。
不知道從第幾天開始,我連營地都不想訂了。
我坐在駕駛座上,喝一些被陽光曬得溫熱的茶水。我大概有幾天沒有洗澡,也沒有找到可以洗澡的貨車休息站。猶豫一番后,我決定省下三十美元的營地錢,尋一個野地睡覺。我開過觀景公路,石山那一頭的夕陽是紫色的,小鹿時不時出現(xiàn)。離開威斯康辛的時候,奶茶店的朋友塞給我很多面包,有我喜歡的肉松面包,臟臟包,還有芋泥麻薯面包。在紫色的夕陽下,我狼吞虎咽下被書包壓扁的芋泥面包。我找到高速旁邊的免費露營地,小心地開過地上的坑。我在層層疊疊的巨石之間搬出了我的紅色露營凳,在溫柔的夕陽下讀黑塞寫的愛情故事。我鉆進我的睡袋里,疲憊似滿月夜的潮水,浸潤身體和床鋪的接觸面。我高舉著ipad在車里讀書,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出行的第六天,我穿越了美國的兩個時區(qū)。在山地時區(qū)舒展開來的我,在美國東部時間兩點三十一分醒過來。車的后擋風玻璃上結(jié)了霜。我用手掌的余溫把它們抹開,清亮的星星出現(xiàn)在休眠的加熱絲之間,那是一個夏末的夢。我的車停在懸崖旁邊。山谷底端傳來一些比傍晚風聲要溫柔一些的鹿鳴,我身旁的帳篷們被風吹得呼呼作響。我擁有一種被荒蕪溫柔地包裹著的孤獨。漫天星星陪著我,但我卻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渴望把星圖銘記于心。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開學,但是也還有四份兼職工作要做。每天的節(jié)奏大概在開車,工作,還有睡覺之間搖擺。清晨我在懸崖邊醒來,睜開眼的時候太陽剛剛掠過山頭,一個紅色的世界等著我。我抱著毯子,聽見隔壁的鄰居在講西語。我從車窗中探出頭和他們問好:

“Quieres cafe? Quiere pan?”(要喝咖啡嗎?要吃面包嗎?)
他們燒好了熱水,咖啡和牛奶粉末飛揚在九月的荒地里。之后得到一杯美味的墨西哥咖啡。他們問我要去哪里,對未來有什么計劃。我問他們墨西哥是一個怎么樣的地方。離開的時候,墨西哥阿姨緊緊地抱著我。我無以為報,在車里翻出了一包日本水蜜桃硬糖。
“總有一天我會開到墨西哥的?!蔽艺f。

“那我們就墨西哥見了,孩子?!蹦鞲绱笫逭f。

如果今天你得了一種罕見的心臟病,一周只能工作兩個小時,你會用這兩個小時來做什么?
這個問題來自于我很喜歡的一本書《一周工作四小時》。
在旅行的過程中,我同時在做四份工作:學校的求職中心學生助理,一個關(guān)于社群研究的數(shù)據(jù)分析和寫作工作,學校寫作課的助教,還有一份在哥倫比亞炸餃子公司的質(zhì)檢實習工作。很多時候也沒有那么糟糕,我只是在跳舞,在工作和游戲中跳舞。
我不大知道每一天是星期幾,只是大概知道什么時候要完成工作。住在露營地的我擁有很多個沒有網(wǎng)絡(luò)但是可以隨時擁抱星河的夜晚。每天我都會起的很早,然后去最近的星巴克或者沃爾瑪(*注:美國的沃爾瑪有Wi-Fi)。某一些日子我在處理炸餃子公司在美國農(nóng)業(yè)部的注冊信息,或者是給炸餃子算微積分。有一些日子我在寫關(guān)于美國最大的蔓越莓企業(yè)的簡介,之后學校會把這樣的文章放在求職中心的網(wǎng)站上。也有一些日子我在統(tǒng)計美國堪薩斯州的不同農(nóng)業(yè)和食物救助非盈利組織的改善內(nèi)部架構(gòu)問卷。處理完這些,我會短暫地端坐在星巴克永遠也墊不平的咖啡桌前做一些簡單的瑜伽。處理完工作后便是不間斷的駕駛。
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剛剛到了黃石公園的營地。
我那天開了九個小時,從南達科他的壞地國家公園到懷俄明州的黃石國家公園。我穿過三十五度的西部酷暑,眼前只有荒地。穿過茂密的針葉林,穿過山腳下閃閃發(fā)光的湖泊,穿過紅色的高地和綠色的農(nóng)田組成的色彩拼盤,穿過那些只能被茶色墨鏡所識別的藍色山脈。不知名的高聳樹干像是毛竹做成的屏障,黃石里面的湖泊是黛色的,是剛剛好的粉紅色。小鎮(zhèn)攔住我的去路,野牛攔住我的去路,我的心里記掛著未完成的工作。我幻想著未來無數(shù)種工作的可能性,只要我能開車就好了,能開車就好了。

我到營地的時候太晚了,淋浴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我匆匆吃完晚飯。我想,我只剩下一點力氣了。星星,樹木,煙霧,還有荒地里的響尾蛇都認可我的疲倦。我認可自己的疲倦。計劃中的工作做不了了,營地里也一點信號沒有。困倦倒在我的肩頭,像是要壓斷我的鎖骨。
但是,如果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兩個小時,我一定會用來寫作。我無法放任腦海里的想法就和睡袋外世界的熱量一樣飄散開來。哪怕耗盡了能量,我也想把眼前的圖景記下來。我不曉得這有什么意義,不過也允許自己不追求意義。

早些時候我坐在營地澡堂的門口,那是整個營地里信號最好的地方。我拿出我的紅色露營凳,準備整理一些工作上的數(shù)據(jù)。網(wǎng)不是很好,電腦也慢慢悠悠的。
我閉上眼睛倒數(shù)五個數(shù),回想那一天的旅行。
昨天我很害怕,到黃石的時候天已經(jīng)要全黑了。我害怕自己又撞上什么動物,開進山里的時候前面的房車很慢,碩大的野牛出現(xiàn)在高速上,大家也都慢慢地開。
過了一會兒,前面帶路的房車消失了。我一個人繼續(xù)開。我不敢開遠光燈,我記得我上一次撞鹿的時候,遠光燈下鹿閃閃發(fā)光的眼睛。
我盯著我的導航,還剩四十分鐘。
有的時候我很喜歡晚上開車,因為我只會看到我需要看到的。但是國家公園里,我希望我能看到的更多,我希望在動物撞上我之前我就知道他們在哪里。
松,松,松。
我對著自己講。
我能夠看到的,就是我需要看到的。
五秒過后,我睜開眼睛看電腦有沒有反應過來。任務(wù)正在一點一點地完成,我好像奇妙地變得更有耐心了。
一個亞裔大叔看見坐在營地門口用電腦的我,他問我,營地里有沒有信號???
我反應過來大叔是中國人,于是我用中文回答。
大叔看到我麻省的車牌,問我是不是從麻省來的。他和他身旁的阿姨兩人一起公路旅行,他們從匹茲堡出發(fā)。我們都要去溫哥華,不過他們的行程不像我的這么趕。
我解釋了自己為什么要去溫哥華,說自己以后想開去阿拉斯加。
“我們?nèi)ミ^阿拉斯加了,兩次!”大叔非常自然地用手指比了一個二。他回答了一些我對于阿拉斯加的簡單問題,他說路況不太好,但是車是承受得了的。他說,雖說阿拉斯加加油站不多,但只要在看到加油站的時候把油加滿就不成問題。
“你睡在哪里?”大叔問我。
我總是很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睡在車里。
“我們也睡在車里的!”
我走向他們的車,那是一輛本田CRV。他們的車和我的車一樣,后面是一張床墊。不過在他們床墊下面還有一塊木板。SUV的車型沒有一個隔出來的后備箱空間,床是可以平鋪開來的。我的后座放下來之后,床墊會被墊在一個非水平面。他們車后門的窗戶安上了漂亮的黑色紗窗。車的穹頂和門的邊上整齊地夾著各種儲物袋。通常我睡覺的時候,我會把后面的窗戶打開一點,然后套上蚊帳。
不知道為什么,我對自己未知的旅途充滿了安全感。
我原本完全不是今天這樣的人。我的駕照翻來覆去地考了四次。曾經(jīng)的我,每天都在反復地檢查郵件和日程表,為井井有條的生活而感到自豪。我反復翻看自己的日記,咀嚼自己留在相冊里面的會議,反芻每一句我聽到的話。在我跳離了一段穩(wěn)定關(guān)系后,便開始用所有我想得到的手段來抵抗穩(wěn)定性和規(guī)律性。

最近幾天我每天一清早就開去離前一天晚上睡覺的荒郊野嶺最近的星巴克工作。有的時候我會去沃爾瑪,不過沃爾瑪比較難找凳子。我在電話這頭和老板講這個數(shù)據(jù)點是寫成0還是1,我旁邊就有咕嚕咕嚕的購物車摩擦地板的聲音。我很幸運,沒有人問我在哪里。我現(xiàn)在可能也不大愿意說了。
所以我的上班路就變得尤其得有趣,山間粉紅色的落日,凌晨還沒有睡醒的河谷,在鎮(zhèn)子上的挖土機游樂園游戲的駝鹿。那些失重感和野性,自五十華氏度的風涌進我的腦顱。駕駛的時候,我只懸浮在現(xiàn)世的中空。
我終于要開到太平洋邊了,出發(fā)前我和朋友說,我準備那天開十個小時的車去大西洋邊看日落。下午的時候突然很想給朋友們打個電話,但是沒有人接。我在海藍色的哥倫比亞河邊,水紋復雜如同色的萬花筒,紅色的浮標如漁人的小舟。我停在某一個觀景處,問路人能不能給我照一張照片我好發(fā)給我媽。
在那一個瞬間,我想念所有人。
我繼續(xù)上路,給媽媽打電話。信號不太好,我無法在爭吵的時候回嘴,只能安靜地照單全收。我和我媽解釋了一下我的路線。她順帶地變成了美國地理專家。
“為什么離開懷俄明州不直接從蒙大拿州開到西雅圖?”
“因為我要去波特蘭看海?!?/p>
“開完這一次就不要開車了好嗎?”
“我要怎么不去過現(xiàn)在這種生活呢?我覺得我沒有選擇?!?/p>
距離目的地十分鐘,小鎮(zhèn)霧氣彌漫,我還在山間。哪里有一點海的樣子呢,別提我想要看的日落了。小鎮(zhèn)上的旅館門口閃爍著燈,寫著“No Vacancy(沒有空房)”
我沒有力氣失望了。我和我都不說話了。我開到了海邊停車場,那里沒有別的車。暮色降至,我的大燈打在停車場的告示牌上。牌子上寫著:Day use only (停車場僅供白天使用)。我走下車,長時間的駕駛讓我的雙腿發(fā)軟,我差點摔了一跤。我沒有拿三角架,沒有拿露營凳。我往沙灘方向跑,我甚至不知道沙灘在哪個方向。我穿過枯草和常綠樹木后的沙丘,我看到了霧氣彌漫的太平洋。
沒有日落呢。
我閉上眼睛,想著這一件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我在大陸的表面輕輕留下一道劃痕,就和以前的人一樣,就和未來的人一樣。這是人心里的火,非把心里的枯草地燒盡了才好。
我想我得在天黑之前盡快弄明白自己晚上該睡在哪。我似乎沒有什么時間在海邊自言自語。我踉踉蹌蹌地跑回車里,給附近其它的營地和酒店打電話,沒有人接。我想開去營地碰碰運氣,同時記下看起來比較安全的緊急停車處。我開到營地,不用戴眼鏡也看得見:No Vacancy.
我走下車,走到營地管理員的辦公室。
“真的沒有位置了嗎?”我在等待一個我已經(jīng)知道的答案。
“沒有了?!蓖瑫r大叔遞給我一張附近的營地和酒店清單。
“我都打過電話了…他們要不倒閉了,要不就沒有位置了?!?/p>
大叔看著我?!澳阋粋€人?睡帳篷里?”
“我就睡在車里?!?/p>
“哎…我有一個給管理員的位置。本州車牌三十刀,外州車牌四十四刀。你想怎么付錢?”
我看著他,不知如何反應,機械地把銀行卡遞給他。
“哎雖然我覺得這也沒什么的,我也沒有朋友可以分享這一切。但是,但是,我從美國的最東邊開到了最西邊呢!”我對忍不住對他說。
大叔稍微抬抬頭看了一眼我的車牌,“你開了很遠的路呢?!彼坪跄鞘且患钇匠5氖虑椤?/p>
我想,這的確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他問了我之后要去哪,又有什么打算,然后把營地地圖和掛在前視鏡的牌子遞給我。
“Have a good adventure!(祝你探險愉快)”大叔笑著看著我。
霧氣彌漫的太平洋邊,水汽停留在我的皮膚表面。
我想,讓我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我就可以繼續(xù)上路了。

簽證比想象的順利很多。對方?jīng)]有問我為什么在美國大學開學之后我還出現(xiàn)在加拿大的原因。也沒有問我為什么要續(xù)簽證。我站在柜臺的這頭,耐心地等待關(guān)于簽證批復的答案。我的眼神不敢四處游走,只好定格在她背后的山脈上。我漫游在這個窗外的世界里。數(shù)層玻璃把我和山脈隔開,對,只要再忍耐一下,把這個現(xiàn)實世界里的手續(xù)完成,我和山脈之間就沒有距離了。我想象著我在阿拉斯加劃船的樣子,某一個冬天再次來到加拿大,去育空省看冰凍雨林的樣子。
“你的簽證通過了?!惫衽_那頭的女人對我說。
拿到簽證之后的那一天我去找了朋友。我們一起去了她念書的地方旁邊的海灘。海灘上沒有沙子,只有枯木和卵石。加拿大的山脈是紫色的,遠處的棕櫚樹是夏天的影子。我們攙扶著對方,深深淺淺地走。

離開溫哥華之后,在卡爾加里的朋友提醒我,如果要去加拿大班夫國家公園看湖,最好提前一晚睡在停車場。
九月初的加拿大夜晚已經(jīng)很冷了,我和朋友哆哆嗦嗦地在停車場睡下。那天是中秋節(jié),宛若銅鏡般的月亮高懸空中。早上起來的時候,我們看見了孔雀藍色的湖泊。
“我們不如去劃船吧?”
和所有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會表現(xiàn)出我對于劃船的過分熱情。那天早上大概是4度。夢蓮湖的水是冰川融水,冰涼冰涼。夏天穿起來覺得累贅的救生衣現(xiàn)在勉強能起一些保暖作用。其他游客們在等待日出,朋友在等待我把船打好氣。
劃船的時候,沒有一種可以保證自己身上干爽的方法。我讓朋友坐上船,然后我走進冰冷的湖水里,把她的小船推向遠方。
清晨的夢蓮湖太冷了,我的手指和腳趾都沒了知覺。我們離開了湖泊,我花了大概一小時的時間把一切整理好,換掉濕漉漉的衣服,再把車里能夠找到的所有厚衣物、毛毯還有睡袋裹在身上。朋友打開行李箱,我打開我的大號旅行提袋。我們迅速地在腦海里計算了一下怎么樣套衣服才能讓兩個人既不會太臃腫又能保暖。車載的燒水壺燒得很慢,我們在等待一次沸騰,在等待身體恢復知覺。
開學后,總是沒有辦法毫無負擔地玩。我在搖晃的船上讀墨西哥、美國、還有加拿大的營養(yǎng)法規(guī)區(qū)別;我在落基山脈間讀美國營養(yǎng)法規(guī)近50年來的發(fā)展歷程;我在坐滿老年夫婦的度假勝地里的咖啡廳里聽老師講海地的婦女為什么不喜歡用母乳喂養(yǎng);我在青綠色的夢露湖邊讀人道主義救助行業(yè)的種族歧視。我見縫插針地玩,也用盡所有力氣地兼顧駕駛,工作,還有學習。
之后的幾天我們在卡爾加里的朋友家和班夫國家公園來回開了幾次。某一天我們早上六點起來,準備開兩個小時去班夫國家公園。我習慣性地起得早,我去叫朋友起床,推開她的房門,鉆進她的被子里。
“你真的想去嗎?我好累,我真的好累?!?/p>
“去吧。”
我們原本計劃在我一點的課之前爬五個小時的山,去到之后找不到車位。只好把車停在距離露易絲湖一小時步行距離的停車場。最后我們在路易斯湖和停車場間走了兩小時,在湖邊走了一小時。
走在高速公路邊的時候,我也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這個時候我不是應該坐在學校里上課的嗎?偶然會覺得格格不入,會覺得自己距離原本的軌跡很遠很遠。我和Jiwon坐在高速公路邊的露營地休息,吃一些在美國買的牛肉干,還有加拿大的特產(chǎn),番茄醬味的樂事薯片。
然后我們見到了路易斯湖,那是像仙境一樣的嬰兒藍色湖泊。劃船的游人也是景,我們也是景。高山下的湖泊,還有似乎離家非常非常遠的我。那一刻我也看起來不像剛來北美的我:我穿著本科學校的加絨衛(wèi)衣,粉紅色的緊身褲,還有褐色的登山鞋,戴著我的心愛的湖藍色毛線帽。這是我剛剛來北美的時候最反感的白人打扮方式。我似乎躺在一副陌生的身體里,做著我最想要做的事情。


我告別了朋友,一路往東開。
在班夫國家公園的游客中心里,我看到加拿大各國家公園的地圖。原本我沒有做什么在加拿大的行程計劃。八月初的時候,我勉強自己做了一個計劃。我有一個公路旅行用的excel計劃表格,如果一天能開五到八個小時,我是可以在二十天里橫穿加拿大的。沿著這一條線路,我找到了幾個國家公園。
朋友還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們也去爬山。她開玩笑說,如果我們看見一頭鹿和一頭熊,我們就是加拿大人了。
我開到了Saskatchewan。那里有一個草地國家公園,等我在附近的城鎮(zhèn)上完我的人道主義救助課再到國家公園的時候,天已經(jīng)近乎全黑了。六月初的時候,我一個人去西馬里蘭州坐觀光蒸汽火車,把腦袋伸出窗戶的時候,我一低頭把我的眼鏡摔到了手里,鏡片也掉了出來。我勉強把鏡片裝了回去。等到這次旅行,在八月底的時候,我在愛達荷州某處野溫泉邊上訂滿的露營地里找到了一個容身之地。欣喜若狂的我一低頭,眼鏡又掉到了我的手里。鏡片也脫落了出來,落在我雜亂的車里,到今天我也沒有找到。不過我的近視并不嚴重。
之后我又帶著我的半瞎眼鏡開車。在草地國家公園的黃昏里,我一邊大聲唱歌給自己壯膽,一邊瞇著眼睛開車。在今年七月初我自己去西弗吉尼亞州的時候,我撞上了一頭鹿。那個下午的五小時駕駛里,我看到了三十頭不同的動物,從大角鹿,到駝鹿,我叫不出名字的野牛,還有受驚的浣熊。我還處于一個非常害怕動物的狀態(tài),于是草木皆兵,看起來像陸上香蒲的野草看起來也像是小鹿的角。和那一只我早前撞死的美國小鹿不一樣,加拿大的鹿似乎比我更害怕,它們看到我向它們開去,也都遠遠地跑開了。
我開到了一片荒地里。就和過去三周的任何一個瞬間一樣。
那是九月初,露營地的水管已經(jīng)關(guān)了。那個晚上估計沒有什么可能洗澡了。我坐在一片黑暗里,沒有人為今天的旅程結(jié)束而喝彩??諝饫飩鱽硪魂嚱固乔煽肆Φ奈兜?。遠處的車都是巨大的白色房車,再不然是拖著住宿單元的皮卡車。這里只有一輛轎車,這里只有一個人出行。

我忘了自己要去哪里,手機收不到信號了。我翻出副駕駛座下的美國加拿大地圖。我在記憶里摸索,今天在撞鹿的恐懼中看到的地名。我試圖把那些散落在記憶里的名字拼湊起來,構(gòu)成今天的路線。我想,接下來我要去Moose Jaw,或者是要往Regina方向走。
我呆坐在駕駛座上,想要把這些恐懼和欣喜攤平,再編織到文章里去。但是,我很累了,我很累了。朋友早上煮了三根玉米給我,我坐在駕駛座的黑暗里啃食一根冰涼的玉米。
好像我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完美的孤獨了。


雨下了一整晚,半夜我醒來,又醒來,認真聽雨滴落的聲音。
早些時候我在一個鎮(zhèn)子落腳了,我依然在接近天全黑的片刻到達了小鎮(zhèn)。我別扭地在駕駛座上攤開,看我不愿意看的課前閱讀。我先是半個身子在車外面,用羽絨服遮住肚子。然后我又在駕駛座和副駕駛座間展開??戳艘粋€半小時的書之后,我知道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還要稍微留一點體力收拾車里。我起身,車窗外水波的聲音變成蟲鳴。我的羽絨服袖子掉在露氣很重的草地上,現(xiàn)在它是漂亮的漸變色。小鹿在我身邊打轉(zhuǎn)。遠處的路燈不知道是誰忘了打包的月光。
繼續(xù)往東開的時候,我也許會見到了一個我思念已久的朋友。但是我什么也不想說,也不想提。重逢不需要計劃。
我開到了多倫多。
我見到了我小時候的一個老師。“年輕的時候要把燃料用光!用光!用光!雖然我們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了,但是你還是要做一個戰(zhàn)士,隨時都要準備戰(zhàn)斗?!崩蠋煏ξ艺f。
那是我常有的一種想法,我想把自己吃干抹凈,然后睡一大覺,第二天早上再起來把所有燃料都用光。這是旅行的時候常會有的想法。
我見到了奶奶(我的多年筆友,和親奶奶差不多),我在多倫多唐人街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我記得這個地方,上一次來加拿大的時候我有來:汽車穿過電車軌道,綠橙相間的出租車,滿墻滿墻的涂鴉,廢棄汽油桶里長出許多雜草來。我在野外待了太久,興許看起來不像個城里孩子了。
在開來唐人街之前,我和朋友去萬錦市喝茶。我站在早茶店旁邊的好市多停車場里,從車后座印有加拿大特色的,印有駝鹿的,被壓扁的藍色禮品袋里抽出一件來自班夫國家公園的短袖:我給奶奶買了一件,我也給自己買了一件。往常我不愛買這些,但是和奶奶穿一樣的衣服會很開心吧。獨自上路的日子里我不怎么穿內(nèi)衣,進多倫多之后要見很多朋友,所以我禮貌性地穿上了我的運動內(nèi)衣。我站在繁忙的停車場里,把原來的黑色短袖脫下,然后再換上班夫國家公園的衣服。
見到了奶奶,她站在我的住處門口。我們快樂地擁抱。這里要說什么呢,我想,大概什么也不用說。
我和奶奶大概去年就說要見面,甚至更早的時候。去年和奶奶通信的時候我寫:我感到我的身體不斷膨脹起來,流動起來,穿過波士頓高樓大廈的間隙,穿過九十三號公路,好像離那個下周末要去尼加拉瓜大瀑布的我很近,好像離奶奶很近很近。
要來加拿大的原因有很多很多,奶奶是重要原因之一。很久沒見溫哥華的朋友,很久沒見卡爾加里的朋友。我站在朋友面前,我要反應很久。我真的真的在這里嗎?這一切是真實的嗎?欲望和熱望比身體走的快。我對漂泊大概上了癮。路牌比我更明白我要去哪里。在到多倫多的一天前,我看到路牌說,我離多倫多大概五百公里。
我的身體不斷膨脹,我無法只是安睡在一處。
我與奶奶約在唐人街見面,晚些奶奶要回到家里。我們談?wù)摵芏?,講文學,講未來,講過去,講男孩。我向奶奶解釋我是怎么在車里睡下,怎么把蚊帳套在門上。然后我們從唐人街的另一側(cè)繞回去。停車場的北側(cè)樓面上有街頭涂鴉畫出的迷宮,遠處的教堂頂上掛著藍色的所羅門之星。
“我們怎么走到京士頓市場啦,這是猶太人的市場?!蔽覀冊诙鄠惗嗟奶迫私致?,奶奶對我說。
“要看看嗎?”我問奶奶。
“不看了,我在這里住了二十來年也沒有來過?!?/p>
“也可以去哦,我陪著奶奶?!?/p>
她轉(zhuǎn)向另一側(cè)的身子又轉(zhuǎn)回來。
我們一起去吃飯,我再把奶奶送上有軌電車。我隔著玻璃向她告別。
我不想回酒店。迎面走來的女孩畫著利落的眼線,穿著黑色的長裙。我是她嗎?我穿著我的North Face沖鋒衣,劉海油乎乎的,在街邊的印度超市里買了兩大支水。我的背包鼓得尷尬。
我走在多倫多的唐人街上,沖鋒衣的拉鏈拉到我的下巴上。我走過唐人街爬滿涂鴉的墻,還有那長出一片野草森林的廢棄汽車。長居在某處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一個地方的氣味,嗅到一個地方的顏色,觸摸到一個地方的溫度?;貞浧鹉程幍臅r候,這些片段像是藏匿在辦公室抽屜里的,被串成一串的回形針。在路上太久了,我沒有時間和精力來感知這些東西。我是疲憊的,亟待一張床鋪的旅人。某些時候,我渴望抓住虛空里的一雙手。
我抱緊自己的雙臂,戴上了沖鋒衣的帽子,暖流包圍著我。
我不曉得自己要去哪,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在這里。
我不知道明天的行程,不知道工作的交付日期,不明白怎么下筆寫作業(yè)要交的論文,沒有秋天的計劃,沒有冬天的計劃,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到美國。
只是,背著沉重背包,裹著沖鋒衣的我突然明白自己是那個最可靠的旅伴,所以我們一起去哪里都無所謂吧。
多倫多的夜里,沒有形狀的月光飄浮在水霧一般的雨里。
日子推著我走,我唯一反應過來的一點是,我想要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在很多時刻,我都想要努力記錄下些什么。但是旅行的大多時候,我都太疲倦了,所以就讓靈感自然地消散開了。文章的大綱很久之前就寫好了,但是我一直沒有辦法去修改它。好像要在鋼筋水泥的世界里在經(jīng)歷一些,再多一些,我才有能力和靈感來照顧我寫作花園里的這一盆奇花異草。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只是在打一份粗糙的草稿,其余時候,我在等待這份草稿里的世界自己站立起來。其余時候,我什么也做不了。其余時候,我希望我在為讀者心里的一千個哈姆雷特接生。
那么,和我一起去探險吧。
原標題:《邊工作邊自駕穿越美國加拿大,我找到了一種完美的孤獨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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