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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雪丨好將一點紅爐雪,化作人間照夜燈

小
雪
時
節(jié)
// 2022 WINTER
相傳廿四節(jié)氣起源于黃河流域,文人有感時令,寫出無數(shù)文學(xué)作品——宋祁寫立春“剪盡春云作舞衣”;陸游寫“立夏余春只有二三日,爛醉恨無千百場”,無名氏寫秋分“金風(fēng)送爽時時覺,丹桂飄香處處聞”……不同節(jié)氣更有不同的飲食文化。
時至今日,節(jié)氣早已成為我們的文化基因,潛移默化地提醒四季的更迭。
但是,困居在格子間里的我們又可以怎樣有儀式感地過節(jié)氣?
今天,分享文珍在《風(fēng)日有清歡》里有關(guān)“小雪”的一章,希望給大家?guī)ヒ恍┚眠`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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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盡已無擎雨蓋,紅爐小雪照夜白
小者,未盛之辭。雪者,六出之花?!笆轮?,雨下,而為寒氣所薄,故凝而為雪?!?/p>
我有一點喜歡這句話里的薄字:日薄西山的薄就是這個薄。最初是草木叢生彼此挨得很近的樣子,后來引申為靠近、接近之意。如若雨和寒氣靠近,做了朋友,就成了雪。
蘇東坡的《后赤壁賦》寫的正是小雪節(jié)氣:
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xì)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

薄暮的薄,恰好也是這個靠近的薄。而其他時候,薄是厚的反義詞——“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陸游《臨安春雨初霽》)有時是說人不厚道,譬如“刻薄”;有時直接是微、小、弱。不管怎樣,都很適合形容小雪的節(jié)氣,因為有個小字。
假設(shè)這天,醞釀多日的冬雨在半空邂逅寒流,結(jié)成六出之花,但還沒落地卻已化盡了,地面原未寒透,人家又早生了火爐或來了暖氣,我猜小雪這天的雪就算真的下了,也一定是不長久的,像場輕忽的幻覺。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說小雪三候:“初候虹藏不見;二候天氣上升,地氣下降;三候閉塞而成冬。陽氣下藏地中,陰氣閉固而成冬?!?/p>
這里的“天氣”和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天氣”不同,其實是“陽氣”或“元氣”的意思;韓國有個護(hù)膚品牌子叫“后”,專有一個系列叫“天氣丹”,大概也是此意。
“地氣”也絕非時下的“接地氣”,而就是陰氣。陰陽二氣本應(yīng)調(diào)和,倘若“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一拍兩散,分道揚(yáng)鑣,就不免天地隔絕,消息閉塞而進(jìn)入寒冬。

古往今來除天文歷官、醫(yī)家、風(fēng)水師等專業(yè)人士要吃陰陽這碗飯外,陰陽的概念也早進(jìn)入了中國人日常的方方面面。比如“山北為陰山南為陽,水南為陰水北為陽”,中國若干地名由此而來。
說某地女比男強(qiáng),就是“陰盛陽衰”;一個人去看中醫(yī),很容易被診斷為“陽虛”或“陰旺”甚或“陰陽失調(diào)”。
總之,凡運(yùn)動的、外向的、上升的、溫?zé)岬?、明亮的、無形的、主動的、剛強(qiáng)的、方的……都屬于陽;凡靜止的、向內(nèi)的、下降的、寒冷的、晦暗的、有形的、抑制的、被動的、柔軟的、圓的……都屬于陰。

即便未理論化,一般中國人對此大抵都有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的理解,比方《紅樓夢》第三十一回,翠縷賞著賞著花就和自家小姐史湘云說道起來,先問“陰陽可有什么樣兒”,湘云答曰:“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而飛禽走獸,則“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翠縷問到人可有陰陽時,湘云便啐了一口不肯作答。
翠縷笑道:“這有什么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毕嬖菩Φ溃骸澳阒朗裁??”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闭f著,湘云拿手帕子握著嘴,呵呵的笑起來。翠縷道:“說是了,就笑的這樣了?!毕嬖频溃骸昂苁牵苁??!贝淇|道:“人規(guī)矩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p>
其實是閨閣女兒不便說男女,不料問答急轉(zhuǎn)直下,翠縷的爛漫躍然紙上。史湘云的回答基本不錯,所謂陰陽者,有名而無形,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兩面,既對立,又互化。
外語里的陰性陽性卻不在這范疇內(nèi),讀研時上德語課,就很吃驚太陽是陰性,月亮卻是陽性,實在挑戰(zhàn)中國人的固有認(rèn)知,終于沒堅持學(xué)下去—還是回到湘云不肯說的“陰陽”上來吧。

剛好幾天前重看了一本性別意識強(qiáng)烈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我一直不大愿意談這本小說,也許是因為看時太痛楚,又因作者已逝,更不愿造次妄言;但事實上,這已是我看的第三遍了。
林奕含作為年輕的女性寫作者,有極明確的性別自知,對性別、強(qiáng)權(quán)、體系的壓迫足夠敏感。
在小說里她試圖建立起烏托邦一般的女性共同體,聰慧而并不美的女孩劉怡婷,嫁人卻依然柔弱的鄰家姐姐伊紋,以及被性侵定格在十三歲世界的房思琪。
文中許多句子都極美——無論從語法還是意象的角度—這天才少女的隕落也就因此更教人痛惜。但無論如何,這不是文學(xué)的錯。

李國華第一次借看展之名帶房思琪開房,很多公眾號都引用過,“計程車直駛進(jìn)小旅館里”,但卻很少指出房那天是自己冒著大雨走上車的,渾身都濕透了。

格雷厄姆·格林說:“當(dāng)我們愛上我們的罪時,我們就要下地獄了?!狈克肩髟谇楦]初開的豆蔻年華,過早被從體力到閱歷都高于她數(shù)倍的狼師劫掠一空;但她愛上同齡男孩的可能又幾乎沒有。
男女生階段性發(fā)展差異顯著,過于早慧的女孩難尋知己。

小說對此有坦率的自?。悍克肩鳌皩Φ瑰e、錯亂、亂倫的愛情,有一種屬于語言的,最下等的迷戀”。而“聯(lián)想、象征、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但文學(xué)只是容器,是一切也可以一切都不是。只有當(dāng)被巧言令色鮮矣仁的恃強(qiáng)凌弱者濫用時,它才仿佛不義。
《小團(tuán)圓》中張愛玲提到《摩若醫(yī)生的島》里,牲畜變成人以后隔些時日又會露出原形,要再浸到硫酸里才能復(fù)原,這被稱為“痛苦之浴”;這種失戀的痛苦之烈對普通人來說已難以想象;然而試想張愛玲遇到胡蘭成時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不像房思琪和李國華各方面強(qiáng)弱全然的不對等,甚至于李也知道,因此說最喜歡她的“嬌喘微微”:

林奕含在訪談里笑道:“這就是一個小女孩愛上誘奸犯的故事。”
但這也是一個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典型故事。

如果可以從時光隧道去 2017年 4 月的臺北,我將如何阻攔這樣一個被侮辱與損害的少女自戕?

一切語言面對真正的痛苦都是無力的。即便林奕含堅強(qiáng)克化一切活到今天,所有人能保證不在背后指指點點,不漠視幸存者脫了一層皮才踣躓至此的慘烈嗎?
她都已經(jīng)強(qiáng)大到給自己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個分身,怡婷和伊紋,餅干和郭曉奇,都是從她心底長出來的幻象,是永遠(yuǎn)不會質(zhì)疑指責(zé)她的,可以分擔(dān)她痛苦的角色。她可以冷靜地以文本分析一城一池之得失,清晰指出自己的謬誤;但依舊無法面對已然殘破的生命本身。


也許東亞對女性的性別教育從來都欠缺,而又遠(yuǎn)未達(dá)到平權(quán),因此討厭自己變成弱者的女性厭女癥患者也不在少數(shù)。能夠設(shè)法甩掉幾千年沉疴去蕪存菁的,無論男女,都是堅持不斷自我教育的真正的“人”。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樂園》也是一個洛麗塔拿起筆勇敢地奪回話語權(quán)的故事。

小時候讀《一樹梨花壓海棠》,只覺得欲望何其暴戾,文筆何其冶艷。
但站在洛麗塔的角度會怎樣重述這個故事?

書中最有季節(jié)感的,是一段關(guān)于冬天的描寫。
“小時候兩家人去賞荷,荷早已凋盡,葉子焦蜷起來,像茶葉萎縮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枝枝梗挺著,異常赤裸。你用唇語對我說:‘荷盡已無擎雨蓋,好笨,像人類一樣?!乙恢敝牢覀兣c眾不同?!卑押苫ū茸魅耍屓讼肫鹉倪柑奕膺€母剔骨還父,最后用荷花荷葉做了身體,哪吒的故事也是一個“一根筋”的小孩反抗父權(quán)。
最近紅極一時的同名動畫片改成了父慈子孝的大團(tuán)圓結(jié)局,看完就忘了。唯有殘酷的,不完美的,讓人心底如灼的,合卷后方久久不能忘懷。可再不會有比死亡更壞的結(jié)局了。
死,就是一切的可能性都沒有了。林奕含寫得不對,她說“人只有一生,卻可以常死”,但人生不能重來的意思其實是,人固有一死,卻有無限種生。但我也不是要指責(zé)。我只是痛惜。

小雪這一天可說的其實很多。可以談這天釀的小雪酒:“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保ò拙右住端蛣⑹拧罚槺阍僬f到雪夜訪戴。也可從詩人徐鉉的《和蕭郎中小雪日作》 說起,聊聊這位?!墩f文解字》、編纂《太平廣記》《文苑英華》的南唐名士的生平。甚至可以讀《太平廣記》,里面《申屠澄》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雪天,女主角是個頗有文采又有決斷的老虎姑娘,很可愛。但我卻總忘不了《樂園》里提到的詩,“荷盡已無擎雨蓋”,約莫也是小雪光景。這首詩是東坡先生送給朋友劉景文的:
荷盡已無擎雨蓋,
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
正是橙黃橘綠時。
——《冬景》

林奕含一生愛文學(xué),最后卻痛苦到懷疑文學(xué),但文學(xué)其實不承諾任何,只是包羅萬有。陸游寫《初冬》也好,“平生詩句領(lǐng)流光,絕愛初冬萬瓦霜。楓葉欲殘看愈好,梅花未動意先香”。清冷,雅致,美。像初生羊犢在草地上喝水的美。像林奕含本應(yīng)擁有的生命的美。

作家張怡微有一次在訪談里說:“女人寫小說歷史不長,女人拿筆的歷史都不長。因為自古以來,女孩子的感受不重要。所以我們在做的這件事,就是把一些女孩子感覺到的世界記錄下來。表達(dá)得也許不太好,可能也沒有建立自己的秩序,總比沒有聲音好。
所以女孩子一定要拼命讀書,寫字,盡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边@也是一種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的力量。
而我也是女子。也時常身處偏見、悖謬、不自信和失語中。只有竭力寫下去。

“小者,未盛之辭。”易逝如小雪,而我們作為幸存者卻可以參與這聚沙成塔的過程,讓我想起在大學(xué)校內(nèi)論壇上看到的一句話:“我是落向紅爐的一點雪,在將化未化的瞬間。宋朝的宗杲禪師說得更好:“好將一點紅爐雪,化作人間照夜燈?!保ㄡ屪陉健端统b》)
如此這般,存在過的,愛過的,懷疑過的,以血淚書寫就的……最終如雪水在人心間流轉(zhuǎn),驚動暗室百千燈。


作者:文珍
出版時間:2022年11月
《風(fēng)日有清歡》是作家文珍對自己跨時三年的閱讀、生活、觀察世界的記錄,借與廿四節(jié)氣相關(guān)的古典詩詞破題,讀書、遠(yuǎn)游、覓友、懷人,昨日之詩與今日之事互為觀照,于四時風(fēng)物留心日常情境,古老節(jié)氣亦可作體察當(dāng)代生活的新刻度。
誠如作者所說:“過去的詩人想不到自己會被后世反復(fù)誦讀,以此想象歲時秩序井然的舊日——但我卻想讓未來的人知道,我所生活的世紀(jì),仍有無數(shù)熱愛生活的中國人,認(rèn)真而有儀式感地活在當(dāng)下。”
原標(biāo)題:《今日小雪丨好將一點紅爐雪,化作人間照夜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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