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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輝︱“共產(chǎn)黨是獅子……”

胡文輝
2018-05-14 10:29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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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整風(fēng)運動時,身歷三朝的老名士冒鶴亭(名廣生,字鶴亭,以字行)應(yīng)陳毅之請,寫過一篇《對目前整風(fēng)的一點意見》;隨后毛澤東就跟冒氏“約飯”,席間種種不能細表,這里單說冒氏臨走時對毛說的話。

冒在第二天的家信里如是說:

臨開車時,我說有一句臨別贈言,共產(chǎn)黨是獅子,不可自己生虱子。他說是咬人的虱子嗎?我說是的,他拱手說:謝謝。(據(jù)冒懷蘇編著《冒鶴亭先生年譜》引,學(xué)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598-599頁)

《冒鶴亭先生年譜》

對此,當時陪同父親前去的(冒)舒湮所記更詳:

毛澤東一定要送我父親。……他走了一程忽然停步問:“老先生有何臨別贈言?”

“現(xiàn)在黨內(nèi)整風(fēng)。共產(chǎn)黨能把這樣大的國家治理得如此好,國勢的強大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蔽腋赣H略一思索,繼續(xù)說:“我記得佛經(jīng)上說過,一頭雄獅也不免為身上幾只蟣虱所苦。蟣虱雖小,害莫大焉。請務(wù)必提防!”

他側(cè)身向我,說沒聽清楚兩個字,是否指的那種寄生于人體和動物身上白色的小蟲子?說時,他用姆指捻著食指形容著。

我立定回答:“主席,正是的?!?/span>

“講得好呀!”他趕上一步,用嚴肅的表情,右手搭著胸口說:“我一定牢記在心上?!?/span>

(《1957年夏季,我又見到了毛主席》,《愚昧比貧窮更可怕》,人民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按:舒湮后來又錄此語云:“老人言道:我記得佛經(jīng)上說過,一頭雄獅,百獸不能噬之,而依附它肌體上的虱,卻足以戕害之?!盵《我們不應(yīng)忘記歷史教訓(xùn)》,《孤月此心明》,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冒氏祖孫合影,前排立于冒鶴亭左側(cè)者為冒懷辛,后排左起第一位為冒景琦(舒諲)

冒氏以獅身之虱比擬政權(quán)的腐敗問題,設(shè)喻生動,亦有深刻之處,宜乎甚受矚目,甚至有論者名為“獅虱諫”,以之與延安時代毛澤東、黃炎培關(guān)于民主的“窯洞對”相提并論(參賀越明《冒鶴亭:共產(chǎn)黨把國家治得這樣好,這是歷史上的奇跡》,“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14年6月24日)。

照舒湮的記錄,冒鶴亭本人已說明此喻取自佛經(jīng),而舒湮在文章中亦專門作了注釋:

此處所言佛經(jīng)原語應(yīng)是《仁王經(jīng)》所說:“如獅子身中蟲,自食獅子肉,非外道也?!睋?jù)太虛法師釋義:“如獅子勇猛,百獸雖不能噬之,然為自身中之蟲食。故云佛法之滅,非外道也?!庇帧渡徎娼?jīng)》有謂:“阿難,譬如獅子命絕身死,若空、若地、若水、若陸,所有眾生不啖食彼獅子肉。唯獅子身自生諸蟲,還自啖獅子之肉。阿難,我之佛法,非余蟲能壞,是為法中諸惡比丘猶如毒刺,破我阿僧只〈祗〉劫積行勤苦所集佛法?!薄腋赣H引證佛典,意在說明整風(fēng)當在黨內(nèi)進行,其敗壞黨風(fēng)的亦在作風(fēng)不正的黨員,非他人所能敗壞之。(按:此處所舉《仁王經(jīng)》,全名《佛說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經(jīng)》;所錄《蓮花面經(jīng)》的文字未盡精確。又據(jù)增慧法師的考述,獅子身中蟲之說另見于《大寶積經(jīng)》、《梵網(wǎng)經(jīng)》等。)

冒氏所言固是出于佛經(jīng),但我懷疑,也許還別有淵源。

隋文帝楊堅的第四子楊秀勇武不凡,而楊堅卻憂其壞事,據(jù)《隋書·楊秀傳》:

上每謂獻皇后曰:“秀必以惡終。我在當無慮,至兄弟必反?!薄蛑^群臣曰:“壞我法者,必在子孫乎?譬如猛獸,物不能害,反為毛間蟲所損食耳。”

《資治通鑒》卷一百七十九因之作:

帝每謂獨孤后曰:“秀必以惡終。我在當無慮,至兄弟,必反矣?!薄蛑^群臣曰:“壞我法者,子孫也。譬如猛虎,物不能害,反為毛間蟲所損食耳?!?/span>

楊堅晚年崇信佛教,他這幾句話,必是借用佛經(jīng)里獅蟲之喻無疑,只不過將獅子本土化為“猛獸”;而到《通鑒》那里,又更具體化為“猛虎”了。楊堅、冒鶴亭都是借佛經(jīng)的獅子之喻來比擬權(quán)力的?;迹苤负退附愿叨认嗨?。冒氏徑說“共產(chǎn)黨是獅子”、“一頭雄獅也不免為身上幾只蟣虱所苦”,而未以“猛獸”或“猛虎”為喻,可見他是直接取喻于佛經(jīng)的;但考慮到《通鑒》的影響之大,他有意無意地受了楊堅前例的暗示,也不無可能。無論如何,這一“創(chuàng)意”的優(yōu)先權(quán)自要屬于隋文帝。

隋文帝能說出這樣的話,可算有見識。但知易行難,到底一無用處。大家都知道結(jié)果,他防住了可能很糟的楊秀,卻沒防住更糟的楊廣——不會有人比楊廣更糟,不會有人能以更快的速度弄垮一個帝國了。楊廣應(yīng)是中國史上最聰明也最混賬的帝王,恰是他的聰明,使他的混賬更翻了幾番,若非如此,隋朝的江山還不至那么容易就成了唐朝的江山吧。

    責(zé)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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