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昀喬 三明治

和Michael在一起，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事。當時我剛結(jié)束一場戀愛，恰好要換工作，從瑞士日內(nèi)瓦前往坦桑尼亞休年假旅行。旅途中，我下決心要單身一段時間，暫時不進入親密關(guān)系了。

但在此之前，我和Michael已經(jīng)匹配、互換了社交賬號，約好一起吃飯?；氐饺諆?nèi)瓦沒幾天，我就收到了他的消息。想到吃飯花不了多少時間，我決定履約。此前我們在社交軟件幾乎沒怎么聊天，我對他完全不了解。好奇心驅(qū)使我重新打開他的約會軟件主頁。簡介都是法語，我看不懂。照片看起來像個意大利人，還有胡子，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初次見面時，我遠遠就看到Michael在店門口等我。他和照片上長得一模一樣，典型的地中海男人長相，黑色長發(fā)梳在腦后。見到我，他微微一笑，眼角露出點細紋。隨后我得知他今年32歲了，大學讀得比較晚，是哲學系的碩士在讀生。我們交流起來很困難。他英文不好，說話也很慢，我是個急性子，聽他講話總想二倍速快進。他也聽不太懂我的話，經(jīng)常讓我再重復一遍。

聽說我在大企業(yè)工作，他擔心我們會聊不來。我也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有很大的差異。他是素食主義者，在瑞士這么冷的地方，竟然不穿任何動物制品的衣物，也很反對坐飛機。我對他說我去過40多個國家，他開起玩笑：“你知道臭氧層的空洞嗎？那個可能是因為你哦?！彼€問我對哲學感不感興趣，我說平時不怎么讀哲學，但聽他提起維特根斯坦的名字，就對“語言的界限就是思想的界限”發(fā)表了一些看法。我說我在坦桑尼亞的旅行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當?shù)厝瞬惶珪砺锻纯啵恢朗巧顗毫δ缌藢ν纯嗟母兄?，還是他們的文化并不提倡表達痛苦。

后來Michael告訴我，那天我看起來冷冰冰的，給他一種距離感，那場見面也不像是一場約會，而是公司面試。但聊到哲學，他覺得非專業(yè)的我指出了一些哲學界正在討論的問題，看起來很聰明，或許可以再見面聊一聊。而我當時已經(jīng)確定Michael不是個合適的交往對象了，我實在無法接受一個32歲還在讀大學的男人。但出于對他的好奇，我答應了繼續(xù)見面。

Michael住在伊韋爾登。他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我們窩在沙發(fā)上一起看電視。忽然，他看著我的手臂說，“你手腕上沒有自殘的痕跡。”隨后把自己的袖子撩起，讓我看他過去自殺未遂留下的一道疤。我才知道他父母很早就離婚了，他跟著媽媽生活。中學畢業(yè)后，他做過電工和餐廳學徒（瑞士有學徒制度，企業(yè)會招收青年當學徒，通過實際生產(chǎn)勞動使其掌握生產(chǎn)技能和業(yè)務知識），直到有次，他在書店買了一本在電視上看見過的小說——《人鼠之間》，那是他讀過的第一本書。第二本是《動物莊園》。那時他開始思考什么樣的人生是有意義的，結(jié)論是上大學。Michael的爺爺奶奶是意大利和奧地利移民，在洛桑大學教書。他的姥姥姥爺則是土生土長的瑞士人，沒上過大學。當他決定要上大學的時候，母親家里的人都覺得十分新奇。

接下來的四年，他白天在超市打工，晚上讀高中夜校。最終他成功進入了洛桑大學，學習哲學和法國文學。但大學生活讓他很迷茫，兩百人坐在同一個教室，學生和教授之間沒有直接接觸，他不知道自己四年的努力是否值得。后來，一個素食主義者朋友給他發(fā)了一些人類殘忍殺害動物的視頻，他看后深受觸動，轉(zhuǎn)發(fā)到高中夜校的群里。結(jié)果群里的人反過來攻擊他。那件事仿佛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嘗試自殺。自殺未遂后，他在精神病院度過了四周。我問Michael，是什么讓他決定活下來的。他說：“因為我怕死，死亡太痛了。當然，我也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值得我活下去的東西?！?/p>

在不斷探索他的過程中，我感到好奇又心疼。我很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人，但他總是試圖靠近我。第一次見面后，他給我發(fā)消息說，自己過去兩年在約會軟件上見過20個人，但從沒和其中任何一個見過第二面，我是第一個他想要見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的人。當時我內(nèi)心就有點動搖。我沒有回復。過了一會，他又給我發(fā)了一條：“是因為文化的原因嗎？你才會不回我消息？”我只好誠實地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復，我也不想說假話騙你?！?/p>

然而，我還是不受控制地一點一點被他打動。他會專門來日內(nèi)瓦看我。他記得我隨口說想吃蜜餞栗子，隔周就買給我。他專程去買我喜歡的茶葉。他還會給我發(fā)語音，用蹩腳的中文說“你好昀喬”。我吐槽過他的胡子太長了，他就把它剪得很短，然后看著鏡子說，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伊韋爾登是個有名的溫泉小鎮(zhèn)，Michael經(jīng)常邀請我去那里泡溫泉。第一次去Michael家，我發(fā)現(xiàn)他家有書柜，卻沒有衣柜。他說，他相信現(xiàn)代人并不需要每天工作八小時，就可以滿足自己的物質(zhì)需求，所以他只有幾件衣服。他家也沒有廚房。我們泡茶的時候，他把水杯接上自來水放在微波爐加熱。那天我?guī)缀鯖]怎么喝那杯茶，我撒謊說不喜歡肉桂的味道，實際上，我從來不喝且不能接受未過濾自來水。當時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我再也不要來他家了。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看了《布達佩斯大飯店》。明明是個黑色幽默片，我全程沒笑。影片結(jié)束，我忽然哭了起來——我在一種想要靠近他又想要退縮的復雜情感下，已經(jīng)崩潰了。對我來說，Michael像尼采筆下的深淵，我能預感到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這注定不會是一段順利的感情，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后，我都會感到痛苦。

Michael看著我，摸了摸我的頭發(fā)，說：“我會照顧你的?！薄澳氵€記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時候嗎？”我抹掉眼淚，問他。他思考了一下，說：“有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前女友的孩子對我說，她肚子痛。那個孩子很討厭我，一直拒絕和我說話。我想好好照顧她，但不知道怎么做。在那個夢里，我感覺她接受我了?！盡ichael過去一直和比自己大的女生約會。他說我是第一個比他小的，但比他想象中成熟，對世界和感情有深刻的理解。

后來我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是一段非常正式的表白——“我知道這份感情不好經(jīng)營，因為我們實在太不一樣了。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想試一試?！?/p>

我想起我們剛遇到的時候，我和他說起種族歧視。他不理解為什么有人會依據(jù)膚色評判一個人。我向他傾訴：“我也不理解，我在這里做著本地人都不愿意做的工作，也好好納稅，為什么他們還是討厭移民？”Michael聽了說：“如果我走在街上看到一個亞洲人，我會覺得這個人很厲害，可以到這么遠的地方來?！蹦菚r我意識到，我所期待的，或許是一個可以認可我的存在的人，可以拋開膚色看待我的人。

我回復了個微笑臉，算是默認了這段戀愛的開始。

正式交往后，我漸漸發(fā)現(xiàn)Michael性格里的另一面。我們約在我家過圣誕夜。一開始他坐在沙發(fā)上，我坐在他對面。他看起來就很不開心，問我是不是不愿意坐在他邊上。我覺得莫名其妙，對他說：“我只是覺得這樣坐著更寬敞、舒服一些呀！”這時我才知道，他從我們剛見到時，我們在在火車上面對面坐就已經(jīng)不開心了，但他沒有說。

我們一起看《非典型少年》。劇中的男女主人公山姆、茱莉亞分手后，決定嘗試開啟一段開放式關(guān)系。山姆問茱莉亞這種關(guān)系的行為界限是什么，茱莉亞答，“我們可以像法國人一樣接吻，但不能像他們一樣并排坐?！笨吹竭@個橋段，我對Michael開玩笑：“你看，只有法國人才在火車上并排坐。你在法語區(qū)生活，也算是半個法國人了。”

對于“半個法國人”的他來說，我是個不懂浪漫的愛人。他來公司接我時，期待我能在見到他之后，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但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好像也沒有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如果我不問，他也很少主動告訴我。我們在我家過夜，他經(jīng)常睡不著覺，但我一般睡得很死。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他有嚴重的焦慮癥。

瑞士的冬天很冷，我下班比較晚。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窩在家里看電視劇，有時他會給我讀哲學書。我漸漸發(fā)現(xiàn)，Michael是一個固執(zhí)且自我的人。比如我們要看電影，他會提出幾個選項讓我選。這時我會反問：“為什么一定要從你給的選項里面選？”后來，每一次他提出想法，都會問我一下：“這樣你覺得可以嗎？”看到《非典型少年》第一季，Michael想看別的電影，我堅持要把四季都看完。后來我提議，我們可以每周選固定時間看電影，另一個固定時間看劇。

我們在溫泉有很多美好的回憶。我們在那里第一次接吻。他說每次約會，他都感覺我和他距離很遠，如果在水里，我就逃不掉了。在溫泉里，Michael還給我看了他腿上的三處紋身，分別是時間沙漏、指南針和國際象棋。時間沙漏代表著人生可以慢慢走；指南針代表著正確的方向；國際象棋的部分是一個兵，后面的影子里是皇后。在國際象棋，如果兵可以達到對方的底線，就可以變成除了王和兵以外的任何一個棋子。對于他來說，上大學這件事，意味著他從兵變成了皇后。

有一次，他突然提起他有“承諾恐懼癥”，每當一段關(guān)系變得嚴肅認真的時候，他就想逃跑。我是個對未來有規(guī)劃的人，那些計劃會讓他焦慮。我們聊起他過去的感情。他說他和前女友剛分手兩周就遇到了我。他還說，自己在約會軟件見過很多人，因為每次和前女友分手，他都試圖找個人來脫離上一段段復雜的關(guān)系。我很驚訝，更多是一種被欺騙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復雜且棘手的感情問題。我哭起來，大聲控訴他：“為什么像你這樣的人要出來談戀愛？”Michael被我的反應驚到了。那晚我們都沒睡好，我能感覺到身邊的這個人正在變得焦慮。

第二天早上，2023年的新年第二天，Michael直接對我說：“我們應該停止這段關(guān)系?！蔽覐奈聪脒^，我的新年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始。我感到難過，還夾雜著一點生氣。我對親密關(guān)系的依賴很強，極度懼怕對方離開我的世界，更何況是以這樣突然的方式。我想先冷靜一下再說，便告訴他：“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洛桑的咖啡廳呆一會嗎？我現(xiàn)在沒辦法自己待著，我想調(diào)整一下?！?/p>

我們一起去了咖啡廳。Michael在那里復習讀書，我在他旁邊看薩利·魯尼的小說《正常人》。我們聊了一會，他看起來狀態(tài)好了很多，我也平靜下來了。我還在紙上寫了很多中文字，告訴他，寫漢字就像畫畫一樣好玩。之前的事好像就那么過去了。

第二天，我回公司上班。Michael給我發(fā)信息說，他還是愿意和我繼續(xù)見面，但他正在準備考試和論文，如果我接受的話，我們可以在伊韋爾登見面，他可以和我一起分擔從日貝瓦過去的火車票費用。我同意了。我的一月在日內(nèi)瓦和伊韋爾登兩地之間穿梭。有時我一周會去看他兩三次。我上班時間比較早，如果在工作日過去，早上六點半就要起床趕火車。我們總是一起在咖啡廳，他復習考試，我看小說。

我并沒有完全忽視我們之間的問題。即使我們還在一起，我對Michael的“承諾恐懼”依然心存芥蒂。遇到他之前，我從沒聽說過這個詞。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Google檢索，也問過很多朋友，他為什么會這樣。朋友們聽完，大多勸我分手。然而，一直支撐著我沒有放棄他的，是兩件小事。

一次是他給我讀了《海上鋼琴師》里的一句話：“陸地，對我來說是艘太大的船。它是個太漂亮的女人。它是段太長的旅程、太濃的香味。它是我不知道如何奏出的音樂。我不可以下這艘船。充其量，我可以丈量我的生活。”“這句話是在形容你自己嗎？你覺得世界對你來說是艘太大的船。”我問。其實我心里知道答案。Michael說，他覺得自己不屬于地球，每次走在街上，他都很疑惑，為什么大家可以穿著光鮮的衣服，如此像模像樣地在街上走呢？

另一次是我們一起看《非典型少年》的時候。主人公山姆是個自閉癥男孩，他很喜歡企鵝，但企鵝在南極洲的生存非常艱難。上大學后，山姆遇到了很多難題，便說，“大學對我來說就是企鵝的南極洲”。我戲稱Michael也是一只企鵝，他沒有反駁：“這個世界也是我的南極洲?！?/p>

還記得剛認識不久，Michael對我說，即使在瑞士，大多數(shù)人也還是在做很辛苦的工作。我聽了很生氣：“你知道生活在戰(zhàn)爭中的人每天在經(jīng)歷什么嗎？你感受過饑餓的感覺嗎？”那時我不理解，生活在一個最低時薪23法郎、只要完成高中大學隨便選的地方，有什么好無病呻吟的？現(xiàn)在我有點后悔自己對他說了那樣的話。即使他更傾向于看到世界兩極中向好的那面，也并不代表他沒有掙扎和感到痛苦的權(quán)利。

我漸漸理解，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荊棘叢生的，他的耐受力和大多數(shù)人不同。我告訴自己，如果我接受這段感情，那我就要付出更多。

新年對Michael有特殊的意義，他計劃每天做30分鐘瑜伽，有時有點懈怠，我會在旁監(jiān)督他。他的生活習慣真的很像個小孩子，我不去看他的時候，他會一天晚上吃三四個冰淇凌。我給他定下了晚上八點以后不吃糖的規(guī)矩。有時候他打開冰箱，想去拿冰淇凌，我看見就假裝生氣：“我在你就不可以吃，等我走了沒人管你。”他也很少喝水。遇到我之前，他每次渴了就去喝果汁。為了糾正他的壞習慣，我每次到他家，都要看著他喝下三杯水。

新年后，Michael沒有再吃過抗焦慮的藥了。他很喜歡我?guī)退ヮ^發(fā)，每當他感到焦慮的時候，我都會幫他抓一抓，他就很乖地說：“你是我抗焦慮的藥?！迸紶栁覀円灿行┬巿?zhí)。爭吵后，他會來承認錯誤：“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蔽倚χ卮穑骸拔覜]想找輕松的?！?/p>

Michael經(jīng)常說，他感覺自己還沒長大，到現(xiàn)在依然不覺得自己是個成年人。我也漸漸發(fā)現(xiàn)，雖然他已經(jīng)32歲了，卻還是一個很孩子氣的人。我們在街上走路，他會拉著我的手，像小朋友走路一樣晃來晃去。有的時候我在摸他的貓，他會說：“到我了！該摸我的頭發(fā)了！”每當我說起這個世界是他的南極洲，他會開始像模像樣地學企鵝走路。

一月中旬，我因為腎臟細菌感染高燒40度，進了急診。我從小就很少去醫(yī)院看病，這一次又是在異國他鄉(xiāng)，所幸打了點滴做了檢查沒有什么大礙，醫(yī)生給我開了抗生素。那天晚上我情緒很不穩(wěn)定，在Michael家的時候忍不住哭了。Michael抱著我，為我擦眼淚。

但第二天早上，Michael又開始跟我提分手：“我還是覺得我狀態(tài)不是很好，我們分開吧?！笔盏叫畔⒌囊凰查g，我如同得到了考試結(jié)果，終于不用再懸浮在半空中了。但我感到憤怒。我本以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然而事實卻與我的想法背道而馳。他繼續(xù)說，如果今晚我不愿意去伊韋爾登，自己可以把我留在他家的衣服送到日內(nèi)瓦。我從未想過，這個時候了，他想的竟然是給我送衣服。

最終我還是決定去伊韋爾登。走到這段感情的最后一刻，我依然不忍心讓他走下那艘他覺得太大的船。到了他家，我們試圖一起看電視。來之前，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設(shè)，告訴自己要開心地度過這最后一晚。但我依然沒控制住自己，默默流起了淚。我們躺在床上。我說：“我們還是說說話吧。”我們聊到他之前試圖自殺的經(jīng)歷，他給我讀了幾段關(guān)于自由意志的哲學段落。“自由意志”是Michael最感興趣的部分，也是他碩士論文想要寫的理論。最后的最后，我終于睡著了。

回去的飛機上，我告訴自己，我們之間到此為止了。中國的農(nóng)歷新年即將到來，我沒有想到我的陰歷新年以分手開啟，農(nóng)歷新年也以分手開啟。在這一刻，我少有地對我的人生感到失望透頂。

到布拉格第一天，Michael又給我發(fā)信息說他很難過、焦慮，說他還沒有在世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未曾想過我們在分手后還會如此頻繁地溝通。一開始，他會問我過得怎么樣，后來，他提出想繼續(xù)見面。我有點猶豫，但聽到他說他在等我，他的貓也在等我，心里又開始動搖。

我們繼續(xù)見面了。為了他，我買了全瑞士的火車通票，這樣就不需要提前買特價票，坐火車的時候靈活性也更大。下單前，我有一瞬間猶豫，通票的最少有效期是六個月，意味著如果我們中途分手，這張票對我來說大抵也沒什么意義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瘋狂的賭徒，去賭一個我毫無勝算的賭局。

但這次我發(fā)覺，我找不回我們剛開始那種親密的感覺了。我試圖說服自己，現(xiàn)在不如過去甜蜜，是因為他馬上要考試了，不能把更多時間精力分給我。我嘗試在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上去發(fā)掘、去證明自己在這段關(guān)系里被愛。我們周六一起學習，我提出去圖書館，Michael會說去咖啡廳比較好，他不希望我太無聊。瑞士的冬天很冷，我們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家里，有一次他感冒嗓子痛，還是給我念了一段哲學書，我因為工作太累一直迷迷糊糊，聽到他說：”我希望你還是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蔽乙庾R到Michael是回避依戀型人格。剛認識的時候他表現(xiàn)出強烈地想要靠近我的欲望，在進入關(guān)系后，他對這段感情的付出變少了。即使他在努力付出更多，我依然感覺到他的躲閃。

陪Michael在圖書館學習的時候，我在讀《正常人》。一開始，我對主角瑪麗安和康奈爾的感情發(fā)展感到不解。對我來說，親密關(guān)系是很簡單的事，兩個人互相喜歡，就在一起。我不理解他們那種“偷情”般的感覺，我也不能理解為什么他們總是要和別人約會，卻依然離不開彼此，但又不真的在一起。這種感情糾葛，似乎映射著我和Michael的關(guān)系。我們的一切故事都發(fā)生在他狹小的公寓里，我每周百分之三十的時間都分給了這個男人，我卻無法形容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Michael和我說，他害怕孤獨，如果是他自己學習，就很難集中注意力。我意識到，每當他晚上沒有其他安排的時候，就希望我能去伊韋爾登看他。有時他的安排臨時取消，會問我晚上可不可以來。我漸漸覺得，我們像是兩個害怕寂寞而聚在一起打發(fā)時間的人。

有一次他給我發(fā)了他的日歷，上面會寫他每天的安排。我發(fā)現(xiàn)他的日歷上沒有我的名字。我很難過地問他：”我是你的plan B嗎？你每次都是沒人約的時候才來找我?！?/p>

Michael說，他媽媽和我有過同樣的反應，因為日歷上也沒有她。“恰恰是因為我知道我們一定會見面，才不需要寫在日歷上呀。我只會把不太常見面的人放在日歷上?！彼f。

那一刻，我想起《正常人》的結(jié)尾，瑪麗安質(zhì)問康奈爾為什么把申請紐約學校的事情告訴了其他人卻沒有告訴她。我想，大多數(shù)女生天生是缺乏安全感的。

我心底的不安全感，大概來源于我對于膚色和種族一直以來的掙扎，又或者是Michael種種復雜的問題催生了我的胡思亂想。每當去伊韋爾登找他的時候，我都會發(fā)現(xiàn)我是火車上唯一的亞裔。那時我會忍不住想，他們會不會疑惑，這個亞裔女孩去一個幾乎只有白人的小鎮(zhèn)做什么？我還因此問我的朋友，如果兩個人語言不通，是否能夠在一起？

好友說，戀愛關(guān)系是妥協(xié)和權(quán)衡利弊，但愛是超越一切的。

進入二月，Michael忙完了期末考試。他提出周末可以來日內(nèi)瓦看我，我們可以做一些學習以外的事情。他的舉動絲毫沒能緩解我對于這段感情的質(zhì)疑和不確定。我的糾結(jié)與焦慮終于在我去希臘之前到達了高潮。

在我去希臘的前一天，我來到Michael家。剛開始我們在聽音樂，我們模仿《非典型少年》里茱莉亞和山姆在車庫里的橋段。茱莉亞和山姆解釋人和人之間的跳舞的三種距離：手臂彎成120度時，放在對方肩上；手臂彎成90度時，放在對方的腰上；擁抱。

Michael的手臂彎成120度，我們隨著音樂一起搖擺。慢慢的他的手臂彎成90度。最后，當我們擁抱的時候，我所有的情緒仿佛找到了出口，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說：“我覺得這段關(guān)系很不真實，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發(fā)生在這間小公寓。我們不會見彼此的朋友，似乎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的事。戀愛關(guān)系應該是這樣的嗎？.....我覺得我給你提供了一個太舒適的環(huán)境，你只要坐在這里，我就會來看你。這樣我們永遠無法學會自己生活，如果我們只是為了孤獨而在一起消遣時間，我們永遠也學不會如何經(jīng)營真正的關(guān)系......也許我對于你來說像是一個東方來的吉祥物，你沒有見過，因此有點好奇。但這種好奇不是喜歡?！?/p>

那天，Michael看著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就如同過去的每一次分手一樣，我一個人聲嘶力竭地哭，他只是看著我。在剛開始這段感情的時候，他說我冷漠地像個機器人，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感情。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他才是那個毫無波瀾的人。

我一個人呆了一周。這一周，我重新思考了我們的關(guān)系。究竟人們?yōu)槭裁催M入一段關(guān)系呢？我知道我對于一段戀愛關(guān)系的期待不是結(jié)婚，那為什么我會如此掙扎于他的承諾恐懼呢？我之所以覺得這段關(guān)系是虛假的，大概是因為我和Michael永遠也回不到我們剛剛遇到時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了。我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再次有那個程度的付出了。我在這段感情掙扎著尋求被愛的證據(jù)。

我原以為《正常人》可以說服我，人類之間的關(guān)系如此復雜，拋卻所有責任只感受在一起時候的快樂就好。但我沒能被說服，我依然掙扎與世俗對于戀愛關(guān)系的定義。我也想過用輕松一點的心情去看待這段關(guān)系，只要兩個人在一起開心就好。Michael曾經(jīng)說，他最喜歡的王爾德說過一句話，“浪漫的本質(zhì)是不確定性”。我不斷用這句話安慰自己：要學會去享受浪漫的未知。

接下來的日子我變得格外繁忙，早上進公司天是黑的，晚上出公司天也是黑的。但為了去看Michael，我還是強撐著。有天早上，我給Michael發(fā)消息說我最近工作很忙，下周一可不可以來日內(nèi)瓦看我。他過了一段時間才回復——我想他是深思熟慮了很久——“我周一去公司接你下班，晚上我們一起回伊韋爾登，第二天早上我陪你回來上班，好不好？我不想把Page（他的貓）一個人留在家里，而且你有舍友，也不是很方便?！?/p>

我給他回了很長的信息：“.我今天早上起床時看到了雪山和太陽，那一瞬間特別感動。這兩個月以來我的人生好像只有你。坐火車讓我很疲憊......我們看《搏擊俱樂部》的時候，我才意識到為什么我一開始會抗拒卻又被你吸引，你就像泰勒德頓，我的另一個自我。你可以恣意地活著，學你想學的專業(yè)，慢慢走人生的路，可我不行......我們可以不可以先在洛桑見面......我需要調(diào)整一下自己。”

Michael剛開始同意來日內(nèi)瓦看我，一天以后的凌晨四點，他又給我發(fā)了條消息：“我覺得我們該結(jié)束了。我能看出來你不開心，你說你怕別人離開你的生活，那么我來幫你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我和前任分手是因為那段關(guān)系太復雜了，我想要簡單一點的，但沒想到這一次還是這么復雜......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很艱難，但我還是覺得分開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次我感到平靜，對這段感情似乎沒有更強烈的感覺了。但我也有自責。我承諾了會去伊韋爾登看他，我毀約了。我們一起看《非典型少年》的時候，我對自己說要尊重每個人的極限。但我好像沒有尊重Michael的極限，就這樣中途放棄了。但朋友開導我說，沒有誰能真的拯救誰。

我終于讀完了《正常人》。合上書本的最后一頁，我才明白，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如此復雜，真的能用“朋友”、“家人”、“戀人”簡單地概括嗎？魯尼說過，親密關(guān)系復雜而怪異，常常超出它本身的含義。與其糾結(jié)于定義帶給每段關(guān)系的權(quán)利和義務，找到自己在一段關(guān)系中的界限更重要。Michael懂得界限，懂得優(yōu)先自己。第一次分開時，我說：“我不理解你為什么可以如此輕易地說分手?！边@一次分開，我想，關(guān)系便是守住自己的界限去和對方分享生活，如果一段關(guān)系中有讓自己不能接受的部分，那就掉頭走掉吧。

分手后第一周，Michael給我打過兩次電話。第二次他才說，自己偶遇了前女友，后來又約著見了一面。由于分手時候兩人大吵一架，他覺得應該見面把之前的事情再說說清楚。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被欺騙和利用了。我很生氣地對他說："你就是一個軟弱的人，在感情中遇到問題就想逃避。你利用我逃避你的前女友，你說你對有小孩的人感到厭煩?，F(xiàn)在我們分開了，你馬上又找到另一個避風港。三年間，你們分分合合那么多次，你告訴我上一次是真的結(jié)束了，實際上你們永遠不會結(jié)束。你就是在利用我，你根本不值得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你從頭到尾都沒有試圖理解過我的心情，因為你根本不在乎?！蔽疫€讓他來日內(nèi)瓦，把這兩個月的火車票錢還給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讓你來嗎？因為我想讓你體驗一下過去兩個月我坐火車去看你的心情?！?/p>

Michael說自己沒有對我撒過謊，也沒有試圖隱瞞任何事。如果傷害到了我，他覺得抱歉。但是，“請你不要再說我不在乎你。”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為什么對我說這周很忙，沒時間回復我的郵件，卻有時間去見前女友？”我繼續(xù)問。

“我對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很焦慮，這就是我沒有回復的原因。你現(xiàn)在這樣對我說話，我沒有掛掉電話，因為我在乎你，我不想讓你難過。我在試圖做對的事，不傷害別人，但有時候即使我努力，事情的結(jié)果也不一定是好的。”Michael在電話里說。

他總有能力讓任何事情都變成我的錯。他認為是我對這段關(guān)系有種種不滿，轉(zhuǎn)化成壓力施加在他身上。而他依然在試圖做一個好人，承受我所有的憤怒?！凹词惯@段感情磕磕絆絆，我一直都很感恩遇到你。但現(xiàn)在我覺得這一切都很丑陋。你讓我變成了一個刻薄的人，對你說這些刻薄的話。我不想看到自己這樣，我厭惡這樣的自己?！蔽艺f。

我想，我無法接受原本美麗的東西其實是丑陋的。我們關(guān)系的本質(zhì)是害怕孤獨，但包裝上了愛和關(guān)心的糖紙，讓它看起來更加動人。我以為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瑪麗安和康奈爾，其實我是康奈爾的前女友海倫，是他對瑪麗安求而不得時的過客。我很憤怒，告訴他我正在做的事：“我們分手后，我重新開始寫作了，我寫了我們之間的故事，但現(xiàn)在你讓我覺得我寫的一切都是垃圾。我不再相信愛情了，我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讓我惡心。"“還記得我在精神病院那四周嗎？”Michael說，“那時我比你更覺得這個世界惡心。”

即使如此，Michael依然想和我保持聯(lián)系。我徹底明白了，他是個軟弱的人。以前我以為，是我無法放別人離開我的生活，他無法給出承諾，是因為不愿意和人靠得太近，不想感情連接太深。其實他才是那個無法放任何人離開的人，才會和前女友分分合合。我回想起我的初戀，真正放下一段感情、放一個人離開是疼痛且艱難的，他沒有能力去放下。他的性格有太多缺陷，他試圖做好每一件事，卻沒有辦法做好。人類是如此復雜的動物，人的性格才如此多面。Michael所說的、所做的和所想的，其實相差甚遠。即使在這一刻，我也無法確定我是否真正了解他。

而我對他如此憤怒，究其根本，是因為我知道他所展露的、令我憎恨的，是我在這個世界上一直隱藏的自己。我恐懼自己的另一面：那個因為孤獨無法獨自生活的自己。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在試圖尋找伴侶，卻不理解什么是愛，我們只是盲目地去追求陪伴。我對于他和前女友的事情如此生氣，是因為我深知如果同樣的境況發(fā)生在我身上，我大抵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而我厭惡這種選擇。他說他很多時候?qū)θ藳]有很強烈的感情，這也是他無法給出承諾的原因。他無法對人說愛，他會說我覺得和你一在一起很舒服。他是如此誠實，也因此承受了很多人對他的憤怒。幾乎所有身邊的朋友都說Michael是一個有病、奇怪和不正常的人。而我，只是學會了如何隱藏自己，讓自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一天后，我的心情平靜下來了。我回想起上次他來日內(nèi)瓦給我的朋友過生日，我們上火車之前，他對我說他很焦慮，因為要離開他的公寓這么久的時間，他擔心他的貓。

想了想，我給他寫下最后一條信息：“你不用來日內(nèi)瓦了，照顧好你自己吧?！?/p>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們感到憤怒，感到悲傷，都源于我們不能彼此理解，感同身受。我永遠也不會理解這個世界的種種對他來說有多難，他永遠也不會理解我在試圖理解他時的筋疲力盡。

愛情大抵就是，在相遇的時候，我們以為我們遇到了唯一理解我們的人，以緩解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孤獨。到頭來發(fā)現(xiàn)，人和人之間無論靠得多近，依然有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們該學會的，是寬容地去發(fā)掘人各自的獨特性，嘗試用讓彼此都舒服的方式相處。

在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我依然相信Michael是一個善良的人，如同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會哭會笑活生生有感情的人。我曾經(jīng)以為他和我很不一樣，其實我們都是人，只是擁有不一樣的人生罷了。

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寫作的意義是什么。這次寫作，大概是我最糾結(jié)的一次，我恐懼別人對我的評價，對這個故事的評價。但寫到最后，聽到我的編輯對我說，她愿意相信Michael的善良和待我的真誠，我才真正放下了。寫作中，我不斷重新審視這段關(guān)系，才意識到我所有的顧慮和恐懼都來源于對他的不理解。生命故事的書寫在于真實，我應該以真實對抗這一切。寫作不僅僅是自我思考，也是與他人建立連接，我想這大概就是寫作的意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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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我的男友，患有“承諾恐懼癥”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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