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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城》:如何去理解一個女性的“偏執(zhí)”
80后作家笛安所著的長篇小說《龍城三部曲》(包括《東霓》、《西決》和《南音》三部小說),發(fā)表于2009年至2012年之間。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叫“龍城”的北方城市,圍繞鄭家三個孩子?xùn)|霓、西決和南音之間的親情羈絆展開。東霓是堂姐、西決是堂弟、南音是最小的堂妹。

《龍城》海報
最近,改編自《龍城三部曲》的劇集《龍城》開播,用如今網(wǎng)上的流行語來說,就是“死去的回憶突然開始攻擊我”。作為一名幾乎閱讀過韓寒、郭敬明、張悅?cè)?、笛安?0后作家在新世紀前后所出版的所有作品的80后,筆者的求學(xué)生涯與80后作家有著不解之緣,他們不僅是我當時畢業(yè)論文的選題,有些作品我還專門撰寫過論文評介,其中就包括笛安的《龍城三部曲》。
在那篇發(fā)表于2012年的論文里,筆者對這個小說系列沒說什么好話。在當時的我看來,《龍城三部曲》刻畫的以東霓為代表的“偏執(zhí)女”不可理喻,她們“執(zhí)拗和偏激,對人事都有一種仇恨的態(tài)度、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殘忍和決絕”。
彼時的我也不理解,女作家如此刻畫并偏愛“偏執(zhí)女”的緣由,只能粗淺地用三觀角度評判。我那時候?qū)懙?,“對于人物變態(tài)畸形的心理和行為,作家本人不但不加以批評糾偏,反倒是急于為她們尋求開脫的理由,甚至加以推崇,為她們貼上了諸多正面的標簽。而諸多評論家和讀者對于這樣的畸形人物竟然都抱以淡然的態(tài)度,這實在令人震驚!”
當時的我年紀尚輕,敢于大鳴大放但也粗暴武斷,對于不甚了解的女性現(xiàn)象,揮舞道德大棒總是要容易一些。好在,這已經(jīng)是11年前的事情了?!洱埑恰返拈_播,讓我重新獲得一次審視東霓的機會,同時也是更進一步站在女性立場上換位思考的機會。
劇版《龍城》,東霓由馬伊琍飾演,西決由白宇飾演,南音由李婷婷飾演。最核心、戲份也最吃重的東霓,爭議性是比較大的。不少觀眾認為由不惑之年的馬伊琍從20多歲的東霓開始演起,著實有些裝嫩,馬伊琍拿腔拿調(diào)的演法或顯浮夸。尊重不同意見,但筆者個人對于馬伊琍版的東霓接受度很高,馬伊琍還是精準拿捏了東霓的氣質(zhì):霸道,自私,矛盾,以及這些所有“缺點”底下所掩蓋的脆弱,和一種深刻的憤懣。

東霓(馬伊琍 飾)
雖然劇版已經(jīng)極力削弱小說中東霓的“偏執(zhí)”,但劇版保留下的不少片段,觀眾多少還是可以直觀感受到東霓的強勢。比如她一開始就知道了西決的女友陳嫣,是多年前暗戀自己小叔(高鑫 飾)的女學(xué)生唐若琳,但她并沒有直截了當?shù)馗嬖V西決,而是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她內(nèi)心深處多多少少如南音所說的,有一種等著看西決笑話的心態(tài)。

西決(白宇 飾)

南音(李婷婷 飾)
東霓又是矛盾的,她并不是那種決絕的壞女人,真的希望家人過得不好。所以,她私下幫西決申請到出國留學(xué)的機會,并找到陳嫣,要求陳嫣離開西決。在陳嫣與小叔在一起后,東霓也是站在西決的立場上,各種怒懟陳嫣和小叔。劇中有多次西決的內(nèi)心獨白:她決不允許有人欺負西決。雖然她自己經(jīng)常欺負西決,但這是她的“特權(quán)”。

東霓不能容忍其他人傷害西決
在其他關(guān)系的處理上,東霓的自私就暴露得更徹底一點。比如雪碧是她的女兒,但雪碧出生后,東霓直接扔給表哥養(yǎng),她當起雪碧的“姑姑”,偶爾帶雪碧買買衣服,僅此而已。為了贏得家人的支持,并順利與方靖暉(涂松巖 飾)離婚,她也是各種謊言連篇,有著精明世俗的算計。
“偏執(zhí)女”是如何產(chǎn)生的?觀眾很容易將原生家庭視為罪惡的淵藪,這也是劇版直觀呈現(xiàn)的。
東霓的父親(焦鋼 飾)一直以為,東霓是妻子(史可 飾)與鋼廠廠長的“私生女”,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所以東霓的成長過程中充斥著父母一次次夸張極端、充滿仇視與憎恨的爭吵。每一次父親不舒心了,就會提起東霓的身世,強調(diào)她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東霓從父母那里得到很少的關(guān)愛,反而是父母對她各種否定,身世是一種最決絕的否定:你不是我女兒,你不配得到認可。這一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東霓,只能以強勢作為保護色,用自私來守護自己的利益。在她長大成人后,漂泊成為她人生的關(guān)鍵詞,她從新加坡漂泊到德國又回到龍城,她找不到她的根,她很難愛上別人,因為她本質(zhì)覺得自己不配得到愛……

父母對東霓只有否定
原生家庭論,自然是有些道理,卻也會流于籠統(tǒng)。這一次,我們對東霓“理解的同情”,除了原生家庭論以外,更有著對女性處境新的感知。這在東霓與西決形成鮮明對比的成長經(jīng)歷中得以體現(xiàn)。
從小說到劇版,相信很多人都會喜歡上西決。劇版由白宇來飾演西決,也是再適合不過了。用劇中人物的臺詞來說,西決“長了一張讓人心疼的臉”。也那么湊巧,從《沉默的真相》《喬家的兒女》到《風起隴西》,白宇已經(jīng)接連刻畫了多個不一樣但又分享著相似的“讓人心疼”氣質(zhì)的角色。這些角色總是那么干凈純粹,全心全意為別人付出,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可命運給他的待遇總不那么好,觀眾的心紛紛為他破碎。

可憐的西決,苦都是他在吃,淚都在為別人流
這一次的西決,還是如此。父親心臟病去世,母親殉情,他成了孤兒;他是老好人,包容所有人,總是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思考問題;但感情之路就是不順,先是女友變成了小嬸,之后向另一個喜歡的女生表白,結(jié)果該女生突然來了一句“我以為你知道,我是有丈夫的”……
觀眾都可以看到西決的苦,西決成長過程中有很多不幸。可確定無疑的是,他也有比東霓幸運的地方,那就是西決得到了比東霓多得多的愛。
西決雖是領(lǐng)養(yǎng)的,但父母還在的時候,他像小皇帝一樣被父母寵著;父母離世后,給他留下不小的心理創(chuàng)傷,但撫養(yǎng)他的三叔三嬸也是無條件地愛他。比如他結(jié)婚需要買婚房,三叔拿出積蓄支持他,東霓的父母也主動給他打了三萬塊錢;當小叔和他的女友在一起后,三叔三嬸對小叔沒有一點好臉色,一直要替他出口氣、討回公道?,F(xiàn)如今,他又是鄭家第二代的唯一男丁,他成了家族的希望,家族的長輩們、女人們都很愛他……
東霓雖不是孤兒,但她的處境卻像是孤兒;西決是孤兒,他成長過程中得到整個家族的愛。這僅僅是命運的偶然,還是與性別也有關(guān)聯(lián)?一個女孩的成長過程中,需要經(jīng)歷各種考驗、各種爭取,才可以得到某些天賦的權(quán)利,與之相對應(yīng)的,一個男孩可以天然地、自然地得到它。
這或許才是東霓內(nèi)心中那股憤懣的根源,也是她一直忍不住要欺負西決的隱秘動機:憑什么你一直得到了那么多?。繛槭裁茨隳懿毁M吹灰之力得到所有人的愛?

東霓一直有一種“欺負”西決的沖動
這是一種普遍存在卻不一定被人們普遍察覺的不平等。比如一個女孩的成長過程中,往往得到比男性更為“苛刻”的評價。男性馬虎很正常、男性調(diào)皮很正常,可女性馬虎或調(diào)皮,人們就擔心她們以后變得粗魯或成為“壞女人”;一個女孩小時候更優(yōu)秀也會被視為是應(yīng)該的,男孩如果成績比女孩落后,人們常常會說“女孩子的成績往往到了初中就不行了,會被男孩趕超”……
各種苛刻條件下,不少女孩一直處于緊張的競爭感和危機感中,她們必須更努力才能得到一個男孩天然就可以得到的一切。就比如雪碧,跟著東霓生活時各種乖巧懂事小心翼翼,她害怕犯錯了就會被趕走;縱然是得到萬千寵愛的南音,連穿漂亮裙子都不被允許,“保護”有時就等同于禁錮。

南音的父母信心滿滿。殊不知對南音過度保護,反而讓她想要突破束縛。
我們并不否認西決已經(jīng)是很好的人了,可如果細究的話,他的好并不能說都是“天生的”。從小到大,他是鄭家“父權(quán)”位置的候選人,他無形中從這個身份中得到太多“好處”,這讓他成長為一個人格更為健全、也更為博愛的人。西決也很主動地承擔起了守護家庭的使命,雖然這份使命也很沉重。試想一下,如果東霓從小就能得到西決所得到的一切,那么她是不是就不會成為“偏執(zhí)女”了?她與家族的關(guān)系是不是就不會若即若離?

西決是可憐人,可東霓也很不幸
并且,哪怕這么完美的西決,當他自覺成為家族二代的主心骨時,他同樣會為了守護家庭的利益而犧牲女性的利益。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個橋段,是第11集中,東霓打算做親子鑒定,因為只有讓自己的身世之謎清晰,她才有與父親和解的可能,她才可能真正地接納自我。
可西決將鑒定單據(jù)撕毀,理由是:“姐,你有沒有想過,大伯這么多年喊你是野孩子,可他從來沒有帶你去做過親子鑒定啊,一旦證實你和這個家沒有關(guān)系,那他們兩個就完了。你知道什么叫完了嗎?”

西決要東霓永遠不要去拿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
東霓也反問西決:“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折磨了我多少年?我這么多年一直有一個念想,我要是不把這件事情搞清楚,我沒辦法安心過日子,我不管跟誰在一起,你知不知道?”

身世之謎一直困擾著東霓
這個“秘密”一直困擾著東霓,是東霓無法“正?!边M入兩性關(guān)系的根源,也是東霓偏執(zhí)的主要原因??晌鳑Q仍然不讓東霓了卻這個心結(jié),因為這個家的“完整”比東霓的心結(jié)更重要。他為守護家庭而犧牲東霓的決定,竟然也是如此下意識的反應(yīng)。在一個女性的成長過程中,這樣的“犧牲”可能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很多人也覺得理所當然,并習(xí)以為常。
以此觀之,“偏執(zhí)女”與文學(xué)史上那些著名的“瘋女人”殊途同歸,她們的存在,并不是女人天然更壞、女人天然更瘋癲的論據(jù),而是說明了:在一個兩性不公平的社會里,長期遭受不公平待遇的女孩,更有可能走向偏執(zhí)或瘋癲,她們的存在,是一種凌厲的控訴。對她們進行道德批判是容易的,卻也可能是粗疏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是站在既得利益的一方。我們并非合理化偏執(zhí),只是想強調(diào),污名化偏執(zhí)也并非紓解之道。
不知小說和劇版,是否真正意識到東霓的悲劇性根源,還是無心插柳地刻畫了這一切。只不過,從劇版后續(xù)的走向來看,“大家逐漸認識到西決的溫暖與堅守才是家的真諦”,劇情有可能又以家和萬事興那一套將女性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給糊弄過去了,好像為了家庭大局,女性的隱忍和原諒才是美德。
如果家庭的傳統(tǒng)值得守護,那么它首先應(yīng)該平等地守護所有人,無論是女孩東霓還是男孩西決。否則,生氣才是美德。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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