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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憶與傅敏先生聊天
傅敏先生走了。
5月23日,傅敏先生的追悼會在其故鄉(xiāng)——上海浦東南匯殯儀館云霄廳舉行。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傅雷一家的舊影,讓人唏噓,兩邊的巨幅挽聯(lián)是:“執(zhí)教北七講臺言傳身教遺澤遍京城,編集家翁著譯執(zhí)筆詮解恩惠家萬千”。
傅雷墓碑上有“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之句,用于傅敏持續(xù)數(shù)十年編選《傅雷家書》上,似乎同樣是可以的。猶憶傅敏先生2018年在傅雷誕辰110周年時在與筆者聊天時所言,“這句話是《傅雷家書》里最精彩的一句話, 為什么是‘赤子孤獨’?因為赤子靈魂最為純潔,沒有任何雜念。他一生做事到底是為了誰,為了這個國家,為了這個文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其實不孤獨。他就是一個這么簡單的人,要純,要真,不要嘩眾?!?/u>
想起傅聰傅敏,就想起《傅雷家書》。傅聰傅敏兄弟都走了,留下的背影,深深印刻并承載著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之美與孤傲自尊。

傅雷墓碑上有“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之句

5月23日,傅敏先生的追悼會在其故鄉(xiāng)——上海浦東南匯殯儀館云霄廳舉行,大屏幕上的傅雷與傅敏
(一)
傅敏先生走了。5月19日晚7點,在他父親傅雷的出生地——上海浦東航頭鎮(zhèn)安祥辭世。
與兩年前因感染新冠辭世的傅聰相似的是,弟兄二人皆因時疫而逝,皆享年86歲。其實早在2020年底,聽聞傅聰因染疫而逝,弟兄情深、悲痛不已的傅敏即不思飲食,身體漸至衰弱,2021年回浦東家鄉(xiāng)休養(yǎng),略有好轉。然而經歷了2022年的上海,到2023年初復染疫,自此精力日衰,直至沒有任何征兆地西行。
5月19日前后的上海,陰雨綿綿,且伴著大風藍色預警,雷電黃色預警。到5月23日,忽然陽光燦爛,傅敏先生的追悼會就在其故鄉(xiāng)——上海南匯殯儀館云霄廳舉行。
傅雷墓碑上有“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之句,用于傅敏持續(xù)數(shù)十年編選《傅雷家書》上,似乎同樣是可以的,猶憶傅敏先生2018年在傅雷誕辰110周年時在與筆者聊天時所言,“這句話是《傅雷家書》里最精彩的一句話, 1955年1月26日寫的,從這句話的意思就可以看得出來。別人是說不出來這句話的。為什么是‘赤子孤獨’?如果不是赤子,他絕對說不出這些話來,因為赤子靈魂最為純潔,沒有任何雜念。他一生做事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人才,為了這個國家,為了這個文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其實不孤獨。他就是一個這么簡單的人,要純,要真,不要嘩眾?!?/p>
想起傅聰傅敏,就想起《傅雷家書》。弟兄倆的身影里,深深印刻并承載著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之美與孤傲自尊。
印象最深的是弟兄倆手捧父母骨灰的黑白照片:1979年4月,去國二十余年的傅聰,終于從海外歸來,從翩翩少年至年已不惑,傅雷友人樓適夷對此記有:“他的雍容靜肅、端莊厚憨的姿影,又像見到了他的母親梅馥。他的態(tài)度非常沉著,服裝整齊、樸素,好像二十多年海外歲月,和往來周游大半個地球的行旅生涯,并沒有使他在身上受到多少感染?!薄跋肽钏f里歸來,已再也見不到生命中最親愛的父母,迎接他的不是雙親驚喜歡樂的笑容,而是蕭然的兩撮寒灰?!?/p>
那張照片中,傅聰發(fā)線整齊,西裝筆挺,眉頭緊鎖,一臉嚴肅,傅敏在他哥哥的身后,戴著厚厚的眼鏡,頭發(fā)有些亂,瘦削,無力,神似其父,雙手持著傅雷的遺像,欲哭而無淚……

1979年,傅敏(右)、傅聰(左)離開其父母追悼會現(xiàn)場
樓適夷先生還有一句,經歷了這幾年,念之更有人間大悲在:
“直到在龍華革命公墓,舉行了隆重的(傅雷夫婦骨灰安葬)儀式之后,匆匆數(shù)日,恰巧同乘一班航機轉道去京,途中,我才和傅聰有相對敘舊的機會。他簡單地談了二十多年來在海外個人哀樂的經歷,和今天重回祖國心頭無限的激蕩。他問我:‘那樣的災禍,以后是不是還會再來呢?’我不敢對他作任何保證,但我認為我們應該有勇氣和信心,相信經過了這一場慘烈的教訓,人們一定會有力量阻止它的重來?!?/span>
這句話是《傅雷家書》的序言所記,從某種角度而言,《傅雷家書》寫作本是家人間情感的真誠流露,也是無心之跡,而編選與出版的用心則無疑包含著樓適夷先生與傅敏先生這樣的初心——“阻止它的重來”。
事實上,作為傅雷先生的次子,鋼琴家傅聰?shù)牡艿?,如果不是多次重編《傅雷家書》,傅敏幾乎算得上一位隱者——與他名滿天下的兄長不同的是,傅敏一直是以一種更加隱性與內斂的風格出現(xiàn)。
傅敏生于1937年4月15日,比傅聰小3歲。畢業(yè)于外交學院,特級英語教師。傅敏回憶起父親對兄弟倆的教育曾說:“從小父親對我們的教育方式就不同。他對傅聰花大部分精力,要他學這個學那個,而我呢,更多的是受學校的教育。在我中學畢業(yè)之后,父親對我說:‘你不可能和你哥哥一樣,你還是老老實實當一個教師吧?!案得?962年進入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任英語老師,因之安心于做一個中學教員,兢兢業(yè)業(yè),從未動搖。1979年,傅敏去英國進修,看望在英國的傅聰,其后開始著手搜集、整理傅雷家書成集,出版了影響了幾代人的《傅雷家書》。傅敏在《傅雷家書》的后記中寫到:“今年9月3日是爸爸媽媽飲恨去世十五周年,為了紀念一生剛正不阿的爸爸和一生善良賢淑的媽媽,編錄了這本家書集,寄托我們的哀思,并獻給一切‘又熱烈又恬靜,又深刻又樸素,又溫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人們。”
也正如樓適夷先生當年所撰寫的《傅雷家書》代序開篇所言:“《傅雷家書》的出版,是一樁值得欣慰的好事。它告訴我們:一顆純潔、正直、真誠、高尚的靈魂,盡管有時會遭受到意想不到的磨難、污辱、迫害,陷入到似乎不齒于人群的絕境,而最后真實的光不能永遠湮滅,還是要為大家所認識,使它的光焰照徹人間,得到它應該得到的尊敬和愛?!?/span>

2018年傅雷先生誕辰110周年時,傅敏、陳子善、張瑞田、顧村言、王犁等在紀念傅雷活動上簽名
(二)
認識傅敏先生是在十多年前。
記得那時《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剛創(chuàng)刊一年多,推出了一些藝術名家后裔的對話訪談,反響不錯,其后自然想到了傅聰與傅敏。2012年,有一次偶然與張瑞田兄提起此事,瑞田兄說他與傅敏先生很熟,空時到京可以一訪,談談其父親的藝術理想與鑒藏。于是那年盛夏到京,遂專門抽出時間,在瑞田兄的陪同下,來到傅敏在北京的家中。
記得走進傅敏在北京的家,就像到了黃賓虹(1865-1955)山水畫小型展覽室,兩面墻上,依次是黃賓虹的山水畫《青城山寫生圖》、《西山秋爽》等,此外,還有難得一見的陳師曾山水畫《溪山帆影》。
清癯瘦削的傅敏先生個子高高的,就在這些清潤的筆墨間,微笑著,剛開始話不多,甚至有點兒靦腆,然而卻說起傅雷,說起他父親熱愛的黃賓虹,話匣子整個就打開了。

2012年傅敏在北京的家中與傅雷青銅頭像 顧村言 圖
那時他七十多歲,精神氣都比較足,記得介紹房間中的傅雷塑像,然后,開始說起墻上的賓翁畫作,他說這些書畫都是他父親傅雷的藏品,也是在1976年以后他陸續(xù)從有關方面取回來的,“少了有一半?!豹q記傅敏當時苦笑著說,言語之間有些無奈,然而他能怎么樣呢?
傅雷以翻譯家、文藝評論家而名世,事實上,他更是一位藝術鑒賞家——他與國畫大師黃賓虹識于1935年,在其后20年的交往中,兩位忘年交的交誼僅被視作藝壇佳話而廣為傳頌,而論及傅雷的藝術收藏,有一大部分都是黃賓虹的精品。傅敏說他對黃賓虹的畫作是從小耳濡目染,‘父親不強迫我們練習書畫,但是對這方面的熏陶很多。我們平時就跟著他看,他就希望我們跟著看,跟著聊天。這種熏陶很重要。廳里掛的這幾幅小畫是黃賓虹最后的作品,那是抄家退還的,退來時只是疊著的四張,這是2010年上海博物館替我裱的,隱隱約約還可看到背面有抄家打印的編號,畫框都是父親當年配的,我都沒動過。是抄家退還的。很多幅上面有上款,比如題有‘西山秋爽圖,怒庵先生一笑’,父親經常與我們談黃賓虹,講他的畫,介紹黃賓虹這個人,說他學養(yǎng)好,書法也好,畫也好,刻圖章也好。黃賓虹在世時完全不在意金錢。所以黃賓虹去世以后,黃夫人還在,生活就有些困難。然后我爸就給當時浙江的文化局長寫信講到這些——因為黃賓虹去世時候所有作品全捐給了博物館,但是始終沒辦手續(xù),直到黃賓虹的女婿趙志鈞打成右派后才去接收,這里面就有貓膩了。因為黃賓虹女婿最了解黃賓虹,對他的繪畫頗有研究,對他的繪畫以及收藏最熟悉?!?/p>
傅雷舊藏黃賓虹《青城山寫生冊》中的一頁(傅敏藏)
“父親就是覺得黃賓虹的書畫好啊。一看他這作品那么有品位,在世界上也站得住腳的,盡管那時候他的名氣沒那么響。我爸當年就說黃賓虹的繪畫要在半個世紀或者一個世紀以后才會為人們認識。可是,就是到現(xiàn)在,黃賓虹還沒到他應該的地位,這從市場的價格來看。那天我看到那個李可染的畫,開價一億多元。”

目前可見的第一通傅雷致黃賓虹手札

傅雷記錄的經手黃賓虹“寄滬書畫總清單”

1943年,傅雷夫婦(左)在“黃賓虹八秩誕辰書畫展覽會”上,傅雷參與舉辦了該展覽。
說起家中的藝術收藏最初散失的情況,傅敏長嘆一口氣,說:“當時都是上海音樂學院抄走的。1966年8月時還沒抄走,全封存了。9月3日我父母自殺了之后法院就封存了,查點得非常詳細,所以目錄很詳細。到了1976年以后開始退還東西。退還了一些,估計丟失了父親藏畫的五分之三,法院封存的單字上有畫名,但沒畫作。有三本黃賓虹的冊頁是從某博物館要回來的!這里面有一段故事。因為是送給我父親的,所以有題款的。大概在六七年前,有一次我哥哥來國內講學和演出,給了我一堆資料,說他的一個朋友給了他這些資料,說明某博物館有爸爸當年收藏的黃賓虹三本冊頁,而且是黃賓虹當年送給我爸的,所以都有題款。他說這事你去辦吧!我跟那家博物館交涉了三年,來去來去,開始時候說沒有,后來我說有,肯定有。最后我把冊頁上的抄家的編號和相對應的館藏編號給了他們。最后到什么程度呢?我把附有黃賓虹題款的那一頁照片復印件都給了他們。這才最后說有。后來直到2009年博物館終于這三部冊頁退給我了,還辦了退還手續(xù),其中一個冊頁就是黃賓虹的《青城山寫生冊》,真是黃賓虹繪畫的精品!現(xiàn)在墻上掛著的黃賓虹畫作,后來都是那家博物館的那位副館長幫我們裱的。而且,我們后來也成了朋友?!?/p>
(三)
“車一開動,大家都變成淚人兒,呆呆的直立在月臺上,月臺的滋味,多少年來沒嘗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難過,只有從前失戀的時候有過這經驗?!薄@是傅雷在傅聰遠赴波蘭留學時給他信中的一句。
其實那時年少的傅敏哭得最傷心,那時的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兄弟倆的命運軌道就此截然不同——其后弟兄倆再次相見已是20年后,而今,隔著新冠與疫間荼毒的三年,弟兄倆又相繼西行,而于另一個世界團聚。

1956年,傅雷夫婦與傅聰
1962年,傅雷給傅敏的信中寫道:“你該記得,我們對你數(shù)十年的教育即使缺點很多,但在勞動家務,守紀律,有秩序等等方面從未對你放松過,而我和媽媽給你的榜樣總還是勤勞認真的?!备得?964年給父母的信中寫道:“我教了一年多書,深深體會到傳授知識比教人容易,如果只教書不教人的話,書絕對教不好;而要教好人,把學生教育好,必須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處處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越是紀律不好的班,聰明的孩子越多,她們就更敏感,這就要求自己以身作則,否則很難把書教好?!?/p>
這些年少時的往事,一直清晰地留在傅敏的記憶里,他說,理解自己的父親,有一個過程,“實際上,我對父親的認識,是一步步深入的。在中學時代甚至大學,我認為父親只不過是個翻譯家而已。隨著時間推移,尤其在我整理出版父親的家書與著譯后,我對父親的認識才開始深入。父親一輩子給人的印象是躲在書房不問世事,做了大量卓越的翻譯工作。但是在我看來,父親除了在翻譯領域的耕耘和貢獻,更值得我懷念的是他那高貴的品格。他把人的尊嚴看得高于一切……”

傅雷與傅敏

《傅雷家書》書封(2021年譯林出版社版本)
傅敏說,《傅雷家書》緣起于樓適夷。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的樓適夷早在1957年就看到過傅雷傅聰父子往來家信,印象“非常深刻”。作為出版家的樓適夷深知這批家信的價值,1979年4月建議傅氏兄弟編輯出版。1979-1981年,傅敏耗時兩年將父母與傅聰?shù)募倚拧罢?、編選、輯集起來,匯編成《傅雷家書》”公開發(fā)表,得與廣大讀者見面。1981年7月樓適夷專門寫了《讀家書,想傅雷》,作為《傅雷家書》代序。1981年8月,《傅雷家書》(1954-1966)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初版發(fā)行,甫一面世即成暢銷書。四十多年來,由于傅敏的不斷發(fā)掘整理、豐富選編內容,《傅雷家書》不僅成為我國著名的品牌暢銷書,并由初版時的一本小書逐步形成如今擁有十余個品種的《傅雷家書》系列,影響了幾代人的成長。
上海,既是傅家兄弟的傷心之地,更是夢牽魂繞之地。
上海市江蘇路284弄5號的“疾風迅雨樓”,傅敏清晰地記得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個轉角,每一處家具的擺放,書籍,畫作……這里留下了他童年所有的記憶,也是《傅雷家書》的背景所在地,1966年,就在這座小樓,他的父母在這里雙雙自盡……

上海江蘇路傅宅平面圖,傅敏繪。傅雷家屬藏。

葉永烈收藏的傅雷檔案——“勞動力調查”表格
浦東航頭鎮(zhèn)是傅雷的出生地,那里保存著傅雷的祖居,是清道光年傅雷祖父傅炳清于清末重建,較完整地保留了晚清時期建筑風貌,尚存建筑面積四百多平方米。周浦鎮(zhèn)則是傅雷的成長之地,保存著傅雷的舊居。這些年,浦東新區(qū)在保護與發(fā)掘傅雷文化方面做了大量工作,2019年,周浦的傅雷舊居經過修繕對外開放,館內陳列著傅雷一生的煌煌巨作和譯著成就;專門建設的傅雷圖書館則是國內唯一的傅雷主題圖書館,也是浦東新區(qū)第二大圖書館。
故鄉(xiāng)對傅雷的牽掛與紀念讓傅敏一直感懷于心,并于多年前安家于浦東,除了其父母骨灰的安葬儀式、傅雷夫婦辭世50周年紀念大會、傅雷誕辰110周年紀念等活動,他平時也喜歡到浦東住一段時間。因為在上海的原因,與傅敏先生聊天的機會又多了一些,記得其后有一搭沒一搭聊時,更多的則涉及《傅雷家書》與傅雷的藝術教育與文化思想。

上海浦東圖書館舉辦的《傅雷手稿墨跡紀念展》現(xiàn)場
2016年傅雷夫婦辭世50周年時,上海專門舉辦了紀念傅雷先生辭世50周年國際論壇,記得因為感動感慨于傅雷先生的遺書,遂從遺書的手跡出發(fā),追尋傅雷先生的書法之路,而撰寫了一篇《重看傅雷手跡書法:如其人,如其學》,在論壇上進行了宣讀。傅敏先生在論壇認真聽了,后來鼓勵說,這是一篇貼著他父親內心而寫的一篇文章,記得文章開篇記有:“回顧20世紀的文化史,傅雷先生幾乎從未以書法而馳名,然而,隨著大量傅雷先生手稿與手札的影印出版與展覽,當下是有必要對傅雷書法給予重新看待與重視的,如果從許慎與劉熙載對于書法的解釋,有著真正赤子之心從不以書法名世的傅雷先生的手跡是如其人,如其學,反而切合了中國書法的文人正脈。傅雷書法所見出的性情與變遷之路,對于當下熱衷于單純在技法一途下功夫的書法家們,當是一面鏡子,而那些熱衷于書法社會活動與‘雜技表演’的所謂書法‘大師’與‘名家’們,則早已不可與之談書法與人生了,其手札與手稿書法見出的性情人生對于重新看待中國書法的本質與本義也有著巨大的鏡鑒與反思意義。”
回溯傅雷的手跡,1954年1月18日致傅聰手札尚遺存致黃賓虹手札的飄逸灑脫,有著胎息二王”的特點,字體一片清潤靈動,瀟灑雅致,且有著一種生命的朝氣。然而不過數(shù)年之后,傅雷的書風卻轉換為一種完全不同的氣息。這或許可以1958年前后為分界線,1958年之前的墨跡,其中一直有著一種昂揚的生活態(tài)度,對人生顯然是積極的,但1958年為后則完全折向內去,更多往內心走,也更往高古本真一路走去,更見醇厚之處,有的近于無欲,更寂寞,然而卻更有一種腴潤肥厚中的孤傲態(tài)度。
而分析這一巨大變化的外在原因,與1957年開始反右擴大化不無關系,傅雷在1958年4月底被誣劃為“右派分子”后,接受摯友翻譯家周煦良教授選送的碑帖,以此養(yǎng)心擺脫苦悶。

傅雷手稿
傅敏先生對我曾回憶說:“(書風的變化)與他的經歷有關,‘反右’后那個時期他就開始練魏碑,那時他的好友周煦良怕他郁悶想不開,就拿來許多碑帖,其中就有魏碑。所以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后他的字就顯得含蓄敦厚,這與他的心情有關?!?/p>
傅雷晚期最重要的墨跡無疑非1966年《傅雷遺書》莫屬。
1958年傅雷被劃為“右派”,同年12月,傅聰?shù)接?。此后,傅雷閉門不出。1966年8月底,傅雷遭到抄家,受到連續(xù)多日遭受批斗,罰跪等凌辱。1966年9月3日上午,保姆周菊娣發(fā)現(xiàn)傅雷夫婦已在江蘇路284弄5號住所“疾風迅雨樓”雙雙自殺身亡?!陡道走z書》為致朱人秀札,是辭世前以毛筆書就,長達三頁的遺書,一字未改,甚至連房租、手表、火葬費、給保姆的工資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從容而不失儒雅,冷靜而極其哀痛,有一種孤高而大悲之極的境界,然而字字都是控訴,讀之如讀王羲之《喪亂帖》,如見其人其心——然而相比王羲之,傅雷到底是冷靜而從容的,在那些關于記房租、家具、后事的交待中,傅雷點畫間毫不錯亂,鎮(zhèn)定異常,然而其實越鎮(zhèn)定,則越是大悲,愈冷靜,則愈“痛貫心肝”——傅雷所痛,當然不是自己的小我,他是為一種文化理想的消逝而大悲!他的一筆一畫,是在殉節(jié)于自己的理想!
換言之,這樣的遺書見證的是從魏晉流傳至今的風骨,也是一種隱喻,真實紀錄著一個時代的大悲。

對于雙親的剛烈辭世,傅敏說:“我父親是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他不能違背自己的心靈,他同樣不能違反自己的邏輯,不能忍受自己的思想被霸占,更不能讓自己的靈魂被否定,所以他選擇了死?!?/p>
“父親喜歡獨立思考,正因為他會獨立思考,而他獨立思考的基礎在融會貫通,他不像有些人弄書法就在書法,弄翻譯就在翻譯,弄繪畫就懂繪畫,那不行?!?/p>
“我父親對文化的理解是融會貫通,文字也好,文學也好,歷史也好,都是一貫而通。他是站得高、看得廣,所以問題就看得比較清楚,他的悟性就在這樣一個的基礎上的悟性。他的獨立思考不是一般的獨立思考,因為他的基礎好,面廣,所以獨立思考那就是跟別人的獨立思考不一樣,他獨特的眼光就出來了。所以我覺得確實好多人說我父親這樣的大家,這樣的人大概很少很少。對于《傅雷家書》來說,其實讀他的家書比翻譯更重要。因為從中可以看出,他是如何指導我們去學習,怎么去做人,那里面是他最真實的靈魂?!?/p>
傅雷在江蘇路寓所的書桌前,身后墻上懸掛著畫作、書法等。

傅家弟兄童年時與其母親朱梅馥 (1939年)
“他從小對我們的教育就是:以人為本和獨立思考。這一點非常重要。所以他對我們考試什么的不在乎,你愛考多少考多少。但對怎么做人,他是非常在乎的,或者說,是非常嚴苛的?!?/p>
“回顧父親的藝術教育思想,最重要的是一個‘真’字。一切都是以真為本。人本身要真,無論是為人處世,做事要真,畫畫也要真,不能弄虛作假,不能投機取巧。但‘真’在現(xiàn)實中其實是一個理想,但社會中虛偽與功利,會使真正的真人不斷碰到很多挫折……所以我父親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父親不能到社會上去做事,一做事就碰壁,哪里看得慣!”
2023年5月23日晚于三柳書屋

傅敏追悼會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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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傅敏追悼會
5月23日,傅雷文化的傳播者、特級教師傅敏先生的追悼會在上海浦東南匯舉行。國家圖書館常務副館長張志清,北京第七中學黨總支書記王喜林,浦東新區(qū)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莊品華,浦東新區(qū)區(qū)委宣傳部副部長、區(qū)文體旅游局副局長彭薇芬,周浦鎮(zhèn)黨委書記閔慶峰,航頭鎮(zhèn)黨委副書記、鎮(zhèn)長楊弘亮以及浦東新區(qū)文體旅游局、圖書館,周浦鎮(zhèn)、原周浦鎮(zhèn)、航頭鎮(zhèn)黨委政府人大相關領導,傅敏先生生前親朋好友等前來追思悼念。

傅敏追悼會現(xiàn)場
2023年5月19日晚19時傅敏先生在上海浦東逝世,享年86歲。
傅敏,1937年4月15日出生,比傅聰小3歲。傅敏畢業(yè)于北京外交學院,特級英語教師。初中畢業(yè)后,傅敏曾希望報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傅雷卻不同意,并認為傅敏是“教書的料”。1962年,傅敏進入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任英語老師,從此安心于做一個中學教員。1981年,傅敏編輯出版《傅雷家書》。
追悼會上王喜林對傅敏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對其家屬表示誠摯慰問,他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傅敏老師用他一生對黨的教育事業(yè)的忠誠與熱愛,用行動踐行了為黨育人,為國育才的錚錚誓言,如今,傅敏老師離我們而去,我們失去了一位老前輩、一名好老師,但北京七中的全體師生將永遠銘記傅老師為教育事業(yè)所做的貢獻,也將不負傅老師的期望,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傅敏先生親屬代表陳哲明女士致家屬答謝詞,向所有關心過、照顧過傅敏的各位領導和好友表示感謝。

傅敏在上海江蘇路父母寓所小花園(195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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