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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臂館|勝利者簡史:論《補天》之三
《補天》中的部分情節(jié)是魯迅偶然寫進去的。比如補天時女媧胯下出現了一位朝臣,沉痛地控訴女媧因為裸露而犯了“禽獸行”。雖然如此,小說中有關人的情節(jié),還是構成了一條完整而嚴密的線索。
與女媧任人自由的做法相反,人的歷史表現為對事物的獨占。
起初女媧所造之人圍繞著女媧歡快地打轉。女媧甚至從他們身上學會了“第一回笑得合不攏嘴”。但很快,因為人數增多,人便與女媧漸行漸遠。人的歷史就從這一“出走”開始。
出走后人類發(fā)生的第一個歷史事件是分類。人群分化成了兩個大的基本類別。一類脫離政治,遁入仙山,修仙以求長生不死。至少這是從山上摔下來的那位道士傳給徒弟們的秘密。另一類則在政治中相互征戰(zhàn),成王敗寇。兩類人最后在秦皇漢武尋訪仙山的事跡中再次合流。這可能暗示,推動這次基本分化的,是同一個強有力的動機:自我保存。
政治中的爭權奪利追求的是權勢的擴張,需要勇氣和冒險,看上去和自我保存的動機正好相反。但是,君王的冒險行為,以占取和壟斷為目的,反而是最大程度的自我保存。與道士的修隱相比,君王們只是手段不同。道士修仙也不像表面看來的那樣,將俗物置身事外,云淡風輕。他們想要長生不死的欲望,同樣是最大限度地保存生命。他們同君王一樣,也想把這種自我保存的激情,發(fā)展到超出凡人的限度之外。因而,稱王稱霸與海外升仙,在小說中只不過是同一個推動力的兩極。
在這第一個歷史性分類之后,兩個類別當中的一個,也就是政治世界,再次分化為兩類:勝者與敗者。顓頊與康回(共工)兩股勢力相爭,顓頊得勝。顓頊得勝之后,才出現了那個控訴女媧“裸露”罪行的朝臣。所以,這位道貌岸然的衛(wèi)道士,屬于勝利者的譜系。小說第三節(jié)所寫的“禁軍終于殺到”,以及往后的秦皇漢武這一整個系列,都是如此。
不過這里的譜系并不是血緣意義上的,而只是勝利者之間用“勝利”這個共同點連綴起來的譜系。勝利者的正統(tǒng)性比血緣建構的族譜更高。然而在一般的觀念中,血緣的聯(lián)系似乎更合乎自然,更有“說服力”,于是,勝利者運用優(yōu)勝的暴力,把自己的族系,提升到造物主“嫡系”的高度,結果就把事情的本相顛倒了過來,族譜成了比得勝的事實更高的“原理”,只有勝利者是女媧的嫡傳。
順帶說一句,《補天》中關于人之歷史的“解釋”,同歷史學家顧劼剛的“古史辨”得出的結論,非常類似。顧劼剛發(fā)現,越是晚近的人類,在追溯自己的世系時,越是追溯得久遠。他因此而疑古,甚至別出心裁地考證,大禹可能是條蟲子的名字。
然而,魯迅對顧劼剛的這些高論似乎頗為不屑。他在小說中,幾次化用了顧劼剛的形象,對他進行諷刺。像《鑄劍》開頭的那只紅鼻子老鼠,據說就取了顧劼剛鼻子紅的形象。在《理水》中,則更是寫進了一位“鳥頭學者”,在“文化山上”大談遺傳學和“鯀是魚而禹是蟲”的空論。這已經無異于指名道姓的“詆毀”了。
那么這里是否存在某種矛盾?為什么魯迅不能欣賞這些學院派的歷史科學呢?原因可能有兩個。第一個,大概是學院派“為知識而知識”的取向,同文學中“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近似。魯迅則站在“為人生”的立場。第二個則是歷史科學對待神話的態(tài)度,在魯迅看來,本身就是有疑問的。神話的意義主要不在是否經得起歷史科學的考察,而在于它凝聚了一個民族的生存原理。因而,神話的“真相”并不是歷史科學的研究對象。對待神話的恰當態(tài)度是哲學的態(tài)度,因為神話傳遞的是思想,不是史實。
言歸正傳。無論是修仙的道士,還是政爭當中的失敗者和勝利者,他們對女媧、對他們的創(chuàng)造之神,都有某種理解。道士們見到女媧時,稱她為“上真”。因而,修仙以求長生的道士,是從他們自己的生存方式出發(fā)認識女媧的。女媧是他們那個“世界原理”的最高體現,是最高的“仙”。他們的修仙訓練,實際上是對他們所理解的女媧的模仿。
政爭中的人群同樣模仿女媧,只是方式有別。他們把女媧當作最高法官一樣的存在,向她求告,雖然他們每一派自己都在爭奪這個最高司法官的地位。共工一派說,顓頊無道;顓頊一派則說,共工無道。他們自己呢,都是在“實行天討”,只不過一勝一敗。敗者似乎委屈,求女媧主持公道;勝者則好像是在向女媧復命,祈求神靈給他們“首肯”。當然,女媧對哪一派都不作回應。因為她可能理解什么是戰(zhàn)爭,卻顯然不理解人類發(fā)明的這些戰(zhàn)爭理由。
無論是“上真”的形象,還是女媧“帝王”的形象,模仿者在面對她的時候,都帶著某種畏懼。但從這個點開始往下,勝利者對著手補天的女媧,產生了新的態(tài)度。
首先產生的是敵意。補天需要青石。但是地上的青石不多。于是女媧就到“熱鬧處去尋些零碎”??伤龅降氖恰袄湫?,痛罵,或者搶回去”。最觸目的是“搶回去”。這表示這些“熱鬧處”的人群已經把青石占為己有了。女媧未經許可便取用人的所有物,也就變成了侵犯者和掠奪者。
更進一步的,就是接著在女媧兩腿之間出現的那位朝臣。他憑著人所發(fā)明的倫理綱常,宣布女媧是罪犯。小說中,這是在女媧死前最后一次出現的人類角色。女媧不僅僅是敵人,而且還是罪犯。作為敵人,女媧被汲汲于王霸事業(yè)的人群排斥在了“外部”。但是當女媧又被宣布為“國之常刑”所禁止的罪犯之后,她又被人類的刑法收服進了“內部”。女媧先是從“高高在上”的神明,降格為危險的敵對力量,進而又降格成了低于常人的罪犯或“禽獸”。勝利者不僅戰(zhàn)勝了對手,而且還降伏了神明。
女媧死后,人類再次出現。那是人類的“禁軍終于殺到”了。這是第三節(jié)的內容。這樣就接上了第二節(jié)的情節(jié)。為什么“禁軍殺到”?因為補天的女媧在第二節(jié)已經成了敵人和罪犯?!敖姟憋@然是來討伐罪人的。補天燃起的大火,似乎就是人類眼中的戰(zhàn)火。他們遲遲沒有攻過來,因為他們并沒有能力擊敗這場天火。他們不得不等到“望不見火光和煙塵的時候”。
也許通過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魯迅是想表達一種苦悶情緒:真正獻身于有益的事業(yè)的人,得不到同情和理解。不過,我覺得苦悶的情緒即使有,也不是主要的。要點在于小說對勝利者歷史真相的揭示。
女媧死了,危險解除了,禁軍在女媧的尸體上占去了最為豐腴的一塊,然后仿佛得到天啟一般“突然變了口風”。他們說,“惟有他們是女媧的嫡派”,然后改換了旗幟,稱“女媧氏之腸”。死去的女媧又從敵人和罪犯,升到了祖宗神的寶座上,盡管寶座是空的,只有勝利者才能坐在上面。這樣,勝者獨占了女媧的肚皮,進而獨占了女媧名號的使用權,并終于獨占了女媧的功勞。他們將會在無數的世代傳遞中,宣揚女媧從來沒有說出過的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逆不道者不肖子孫也,不肖子孫者大逆不道也。
女媧之死和獨占嫡系的故事反復上演。新來的勝利者撞開封閉的歷史大門之后所做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再次關閉這道無形的門禁,并且發(fā)愿要永久地關上它。因為“惟有他們是女媧的嫡派”。此時,女媧在歷史中起死回生之后就會再一次死去。與所謂“生生不息”的民族哲學相伴而行的,其實無非就是這種“死死不息”。
總之,與女媧始終向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開放不同,人史是一個反復封閉的過程。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滤f的生命政治。與古典權力的“讓你死”不同,生命政治運作的是“讓你生”的權力。其實,在家國天下的傳統(tǒng)當中,始終都是以生命政治為根底的。它的權力總是反復地暗示,人只有首先認清是誰給了你生命,才能脫離“禽獸”的行列,才配在世上存活。這一切都是“獨占”行動的邏輯結果。歷史和邏輯的一致程度,比想象的要嚴密地多。
《補天》的第三節(jié)雖然簡短,卻不是一個額外的補丁。它完成了隨著女媧造人而引起的人的歷史。人在女媧手中誕生,又從女媧身邊出走,最后又回歸到了女媧身邊。只不過,這不是基督教神學當中那個失樂園又復樂園的故事,而是一個人類捕捉并奴役神明的故事。人間的事物紛繁多樣,又到處相似;到處相似又彼此乖離。完全有可能,在最高程度的虔敬之中,卻隱藏著最高程度的褻瀆。
小說的結尾處,非政治的道士派和政治的帝王派合流了,起因是道士“想討好”,把仙山的秘密奏聞了秦始皇,結果就開啟了皇帝尋仙山求永生的故事??梢姡朗亢偷弁踅K于互相羨慕,互相引誘,各自膨脹了既有的欲望,終于雙雙至于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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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林剛,系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哲學想要解釋一切,政治想要改造一切。政治哲學探討政治與哲學之間的關系。它是兩種有關“一切”的態(tài)度相遭遇的邊疆地帶,既連接,又區(qū)隔。我們用一些微弱的文字,在這塊邊疆地帶建造一座叫做“螳臂館”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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