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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xiāng)畫像 | 開往墳墓的列車上,送別姥姥最后一程

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很難有人可以至始至終陪著走完。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后揮手道別。
——《千與千尋》
2015年的7月9號,上午是大一期末最后一門考試,我買了中午回家的車票。室友勸我,晚回家一天吧,寢室晚上計劃一起出去聚聚,我猶豫了很久,還是說不了,就是很想回家,開學再聚吧。后來想想,這算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之一。
姥爺去世后,本來就一直吃藥的姥姥身體更是每況愈下,舅舅把她接到自己石家莊的家里照顧。后來,舅舅家里有事情,姥姥就來到了我們家。
大一期末回到家的那個晚上,我正在看電視,姥姥走到我身邊,說她一袋藥的包裝撕不開。我?guī)退洪_后,姥姥就回到她自己的屋子睡覺了。本來是很正常的一個晚上,我卻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姥姥正常站在我面前的樣子。
第二天早上,媽媽說姥姥最近身體不太好,她和爸爸要帶她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看。我一直有賴床的習慣,以為沒有什么大礙,就沒有起來。下午,媽媽一個人回來了,說姥姥情況不太好,要輸幾天液,需要住院,她回來收拾些東西,去醫(yī)院照顧姥姥,我怕媽媽一個人照顧不來,就一起去了。
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有這種感覺,對于女孩子來說,一般會跟姥姥姥爺更親,我是這樣的。爺爺奶奶去世得早,我沒有什么印象,但是跟姥姥姥爺相處的點滴都還記得清楚。
每年一到寒暑假,姥爺就會騎著他的三輪車到我家里把我接走,假期結(jié)束再給我送回來。坐在他的三輪車后面,吱吱呀呀的輪子轉(zhuǎn)動聲中,姥爺會用特別慈愛的聲音問我晚上想吃什么,讓姥姥給我做。
他們很疼愛我,只疼愛我。弟弟每次去他們家,姥姥都不讓他過夜就要把他送回去,但是他們會主動把我接到他們家里住幾個月,會給我存幾個月的零食,讓我每次去都能吃到好吃的,夏天的夜晚很熱,姥爺會抱著我在門前吹風,我們一起數(shù)天上的星星,晚上睡覺姥姥會給我扇一個晚上的扇子。我們一起去集市趕集,他們會給我買喜歡的東西……
我也特別喜歡姥姥姥爺,喜歡他們家。在自己家里,同齡的小朋友很少,跟弟弟又經(jīng)常吵鬧,每年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在姥姥姥爺家,有小伙伴一起玩,有姥姥姥爺寵著,每天都無憂無慮的。
他們家里有一頭牛,特別溫順,我很喜歡,甚至因為喜歡它,覺得牛棚里面混合著干草的味道也是好聞的。

葬禮的全程我很白癡,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傻乎乎的,大人讓我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事后媽媽說我連眼淚都沒有掉一滴,姥爺白疼我了,我才意識到我真太不應該了,姥爺是真的會難過的吧。這是我一輩子的遺憾,所以在我終于長大懂事后,我很慶幸姥姥還在我身邊,讓我可以彌補一點遺憾。
姥姥74歲,身體一直不好,人又特別瘦,像是只有皮包著骨頭一樣,每次我扶著她都會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用力就出了什么問題。
這次她住院,其實我沒有意識到是很大的問題,只以為是為了輸液。到了醫(yī)院,發(fā)現(xiàn)姥姥竟然已經(jīng)不能自己站起來走路了,上廁所都是媽媽摻著她。我這時候才后知后覺地害怕起來,怎么突然就這么虛弱了?明明昨天晚上還是好好的啊。后來便開始了度日如年的日子,姥姥的病情每一天都在惡化……
第一天,她不能自己走路了,但有人扶著她還可以來回走動一下,我以為過幾天她就能出院了。
第二天,她被扶著都不能走去廁所了,媽媽在病房里放了一個尿壺,她還嘲笑自己那么沒用。
第三天,她已經(jīng)不能正常進食了,只能吃一些流食,但她的肚子因為不能正常消化,還是慢慢鼓了起來,像一個球,最后醫(yī)生來幫姥姥做了灌腸。
再過兩天,姥姥甚至說話都困難了,總是說一句話要喘三口氣。她一直不是一個樂觀的人,因為身體上的痛苦,姥姥整個人都萎靡起來,總是咕噥著“讓我去死吧,死了就不用受罪了”這樣的話,聽得讓人揪心卻無可奈何。
終于,在姥姥又一次因為病痛呻吟的時候,一直堅強著的媽媽再也忍不住了。跑到病房外面大哭了一場,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次極大可能是不好的結(jié)果。哭完,媽媽給舅舅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情況。舅舅說,馬上回來。
過了兩天,舅舅一個人回來了。他們家里也正逢多事之秋,舅媽做了一個大手術(shù)還在臥床,表姐懷孕八個月馬上就要生產(chǎn),都沒有辦法趕回來。他到病房看了一下姥姥,爸爸就把他喊出了病房到樓下說話,沒有避諱我。我聽到爸爸在跟舅舅說葬禮要怎么安排,他已經(jīng)請人去把因為常年不住而雜草叢生的姥姥家里收拾了,還說葬禮要請哪些戲班子,怎么辦宴席等等。
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在這之前,我一直不相信姥姥要離我而去,他們說的是等舅舅回來了就把姥姥送到縣城里的醫(yī)院,我以為姥姥是可以度過這次危機的,而且姥姥人還沒走啊,為什么這么早就安排葬禮了呢?
我向來不太贊同我父母的教育方式,他們從來不避諱向我展示成年人世界的現(xiàn)實,比如這次,他們可以當著我的面討論還在病床上的姥姥的葬禮。我能理解男人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就是要把一切安排好,但是不能接受他們就這樣將姥姥的結(jié)果定性,至少在我心里,姥姥還是可以回來的。
但是我只是內(nèi)心不滿,沒有表達出來,因為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什么,只會換來一句“你還小,懂什么?”于是我只能心里默默想著:你們等著吧,姥姥會好起來的。

我還是再次見到了姥姥,在姥姥去縣城醫(yī)院五天后。那天,媽媽給我打電話,說他們帶著姥姥回來了,但是是回姥姥家,讓我送點衣服還有一套被子過去。
愚鈍如我,還是明白了。姥姥真的要走了,重癥監(jiān)護室沒能挽救她的生命,爸爸之前安排的一切要用上了,回來應該是讓姥姥在自己家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那一天臨出門前下著小雨,我要騎著電動車過去,找了半天雨衣沒找到,騎車又打不了傘,想著應該不會下大,就出門了。常走的那條路在修路,不通。媽媽告訴我走另一條路,結(jié)果走岔了,車子陷進泥里,在路人叔叔的幫助下,終于推了出來。在接下來的路程里又突然開始下暴雨,我找不到躲雨的地方,也不想躲,只想趕快到姥姥家,就在暴雨里騎著電動那么直愣愣地沖到了地方。
在路上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能想到的最壞的情景都想了一遍,加上暴雨的沖刷,覺得這可能是我有生以來最狼狽的時候了吧。
這不是。最狼狽的時候是我終于到了姥姥家,進門看到姥姥的第一眼。在去縣城醫(yī)院之前,姥姥整個人已經(jīng)萎靡得不像樣子,但不足以讓我對她絕望。
回來之后,姥姥躺在一張小床上,全身都動彈不了,只有手指能微弱地動著。眼睛微微睜著,眼珠已經(jīng)成了灰白色,似乎是聽到有人在身邊走動,她的眼珠微動,嘴皮也輕輕蠕動了一下,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只好作罷,整個人都是一副人之將死的狀態(tài),讓你不得不相信這個事實,也不得不接受。
這是一次強烈的視覺沖擊,我沒有忍住,直接哭了出來,在我的記憶里,姥姥雖然一直瘦弱,但眼睛還是有生氣的,哪里像現(xiàn)在,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姥姥,死神的氣息在她身上這么表現(xiàn)得這么強烈,我想忽視都忽視不了。
后來的幾天,雖然沒有人開口,但是大家都知道幾天后要面臨的現(xiàn)實,只是等待著,等待著……
姥姥家太小,大人們讓我白天過來,晚上就回家里去。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害怕媽媽給我打電話通知我不好的消息。白天在姥姥家的時候,我會把他們家的每個小角落都走一遍,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踏足過這塊地方,但我依然可以說出這個角落之前是做什么的,有什么故事。
我整個童年時光都在這個小院子里度過,不管隔了多少年,也不會感覺陌生,只是越回憶,越難過,都說物是人非,我徹底體會到了。
幾天后的凌晨六點,我還是接到了媽媽的電話,電話里,媽媽平靜地告訴我,姥姥昨天晚上去了,我收拾收拾就可以過去了。但我可以聽出來,媽媽是哭了一夜的。雖然一直等待著這個時刻,但當它真正到來的時候,誰又能不悲傷呢?
葬禮前,親戚囑咐我,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好好照顧我媽媽,然后跟著流程走就好了,我說好。
很早之前看過一個故事,故事里女孩的外婆去世,媽媽哭著跟她說:“媽媽再也沒有媽媽了”,極其心酸?,F(xiàn)在我遇到了這種情況,雖然媽媽沒有跟我說這句話,但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崩潰與難過。
在我過去的記憶里,媽媽跟姥姥的關(guān)系不算是特別和諧的,她們經(jīng)常會鬧別扭,會吵架,就像我跟我媽媽一樣。但不管怎樣,媽媽依然是女兒在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存在?,F(xiàn)在我媽媽的媽媽不在了,好好照顧她,確實是我最大的任務。
我不想渲染我有多難過,因為媽媽比我更難過。從我接完電話到姥姥家一直到葬禮結(jié)束后的幾天,我看到的媽媽眼睛一直是紅腫著的。
老家的葬禮需要送葬的人抬著骨灰繞過半個莊子走到下葬的地方,我全程摻著已經(jīng)哭得不行的媽媽,也幸好我在摻著她,不然我感覺她路都走不了了。在這場她跟自己媽媽最后的道別儀式里,她以一種很悲壯的方式完成了。
大人們已經(jīng)事先把姥爺?shù)墓腔覐乃暗膲災拱崃顺鰜?,這次跟姥姥一起合葬,我認真磕了幾個頭,對于姥爺,我一直心懷愧疚,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愧疚,多希望他能看到。
姥姥的喪事辦完后,日子又恢復了平靜。人的生老病死本就尋常,姥姥算是走得比較安祥的,最親近的家人都在身邊,沒有經(jīng)歷太長時間的病痛。我只是常常唏噓,這是我第一次直觀地感受死亡,還是我最親近的人,在這個過程中,我感覺我曾經(jīng)見到過死神,當他來臨的時候,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對手呢?
我見過嬰兒從出生到蹣跚學步再到長大懂事,也聽過周圍的人因為車禍或者突發(fā)疾病而意外離世,當我終于感受到一個生命是怎么慢慢逝去的時候,我不得不感嘆生命的神奇與無常,昨天我們還笑著聊天的人今天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了。
明天的一切依然無法預知,我們能做的,只有在今天,在現(xiàn)在,盡可能地珍惜眼前人罷了。
媽媽告訴我,姥姥臨走前的回光返照,喊的最多的就是我的名字,我很遺憾當時沒在她身邊,不知道那個時候的姥姥,是不是也想起了我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的種種。
每次一想到這個,我都特別慶幸自己在大一期末,早回家了一天。讓我能看到最后的健康的姥姥,那個畫面將永存我心。
【作者簡介】
陳心茹,重慶大學新聞學院18級碩士研究生
導師推薦語:
就如作者所說,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很難有人可以至始至終陪著走完。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后揮手道別。生死是為不可避免,人們總是要學會長大,學會直面人的生老病死,更要學會敬畏生命,懂得親在側(cè),常相守。莫留下“樹易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
導師:劉海明,重慶大學新聞學院教授
文|陳心茹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圖片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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