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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武林往事:陸家嘴曾經(jīng)有個“小梁山”|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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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路明
編輯 | 吳筱慧

世紀之交的上海街頭風貌(攝影:許海峰)
趙經(jīng)緯十二歲,師父對他說,你是聰明人。他打完一套羅漢十八手,收勢,垂臂松肩,迎風站立。風自黃浦江來,對岸是外灘,萬國建筑博覽會,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聽到師父夸獎,趙經(jīng)緯心中歡喜。師父說了第二句話,太聰明的人,學不了武,武是笨人的功夫。
陸家嘴得名自明代重臣陸深的故園,黃浦江在此一折,向東流去。如今提到陸家嘴,寸土寸金之地,上海灘新地標,東岸升起的璀璨星球。百年前,此地是另一番熱鬧景象。上海開埠后,陸家嘴地區(qū)人口激增,碼頭、工廠、倉庫鱗次櫛比,棚戶、磚瓦房層層疊疊。浦東開發(fā)之前的漫長歲月,隱沒于本地居民的記憶中。在趙經(jīng)緯小時候,浦東人到浦西,叫“去上?!保坏陉懠易?,從來只說“過江去”。
趙經(jīng)緯的家在陸家嘴荷花溝,如今湯臣一品的位置,近黃浦江碼頭,民風尚武,人稱“小梁山”。解放前,碼頭工人爭奪地盤,常爆發(fā)群體性斗毆,叫“搶碼頭”。男人操練拳腳,是生存技能,也是社交方式。以少林拳為主,兼有八卦掌、八極拳、通背拳、形意拳、心意六合拳……練出名堂,江湖上便有了諢名,蹲山虎某某,雙鉤子某某,神氣得很。和所有男孩一樣,趙經(jīng)緯夢想著,有朝一日擁有自己的名號。
八歲起,他跟著鄰居家拳頭師父學少林拳,每月學費五毛。四點起床,站樁踢腿,一直到天亮,晚上去師父家復課,日日如此。學武有句老話,一天不練,三天白練。一雙橡膠底運動鞋,不到一個月磨穿了。為了省錢,他就光腳練功。時間久了,腳底磨出厚厚的繭子。
師父嚴厲。馬步?jīng)]扎緊,師父慢悠悠踱過來,猛掃一腿,啪,摔地上。偷奸耍滑,師父會用竹刀片抽,火辣辣疼。夏天,師兄弟幾個出門,腿上一條條血痕子。爹媽不能過問,這也是規(guī)矩。
大師兄年長幾歲,等于帶頭大哥。大師兄強橫,脾氣暴躁,講話斬釘截鐵,除了師父,天不怕地不怕。同輩人若排座次,大師兄一定當仁不讓,奔著頭把交椅去。
二師兄黑皮,人精瘦,柔韌性極好,能用腳板抽人耳光。黑皮仗義,夏天帶幾個師弟,夜里越過浦東南路,到農(nóng)民地里偷黃金瓜。農(nóng)民告狀到師父那里,黑皮一人承擔。為此挨了師父一頓竹刀片,黑皮一聲不吭。
趙經(jīng)緯排行老三。一眾師兄弟里,師父最喜歡他,腦子活絡,學招式快,自己會琢磨,能舉一反三。別人練半個月沒入門,他幾天工夫就有模有樣。加之濃眉大眼,相貌堂堂,女同學說,他有點像《英雄虎膽》里的我軍偵察連連長。
紅喜耿直,拳路也剛猛,硬打硬進無遮攔。紅喜練功最刻苦,別人練三遍,他練十遍。兩只腳擱在桌子上,做俯臥撐,肋骨根根凸起,一組五十個。汗水沿著背脊倒淌,越過肩胛,吧嗒吧嗒滴在泥地上。
東泉長了張圓臉,眉毛又黑又粗,笑起來憨態(tài)可掬。東泉脾氣好,作為師弟,常被師兄們差遣。去浦東公園練武,槍械照例歸東泉搬,大熱天,忙得一頭汗。東泉笑笑講,伊拉吃吃我(他們欺負我),有啥辦法。
娃娃是師父的女兒,大伙的小師妹。師父說,原本沒打算教娃娃,小姑娘練哪門子武,是娃娃硬要學。娃娃練武極認真,有股子勁,一招一式使十分力。跟師兄們比試,娃娃勝多負少。當然,師兄們有理由講,小師妹嘛,總歸讓讓她呀。

世紀之交上海街頭風貌(攝影:許海峰)
師父有個同門師弟,家住浦東高行,也教武術。一回,師父讓趙經(jīng)緯和紅喜去趟高行師叔家,娃娃吵著也要去。趙經(jīng)緯和紅喜騎上車,娃娃坐在紅喜后面??斓礁咝?,柏油路變成土路,兩邊是大片的油菜花。趙經(jīng)緯和紅喜一路高談闊論,唾沫橫飛,渾然不知小師妹已被顛下車。娃娃坐在地上,氣笑了。等兩位師兄發(fā)覺不對勁,喊著娃娃的名字,一路尋回來。晚風吹拂,紅霞滿天,三人打打鬧鬧。那真是愉快的一天。
俗話說,窮文富武。要練武,首先伙食得有保障。荷花溝有一戶殷實人家,重金請聘來名師,教小孩西涼掌。名師是安徽亳州人,一頓能吃十個雞蛋,外加大烙餅。逢年過節(jié),酒肉自然少不了,此外還有學費、路費。等小孩學成武藝,家也敗得差不多了。趙經(jīng)緯發(fā)育那幾年,趕上“三年困難時期”。爺老頭子參加過中統(tǒng),屬于嚴重歷史問題,幾次運動一來,家境跌落至赤貧。餓得發(fā)慌的時候,趙經(jīng)緯就對著水龍頭,咕嘟咕嘟灌一肚皮涼水。長大一些,難得有幾毛零花錢,他就去買豬油渣。掰一小顆在嘴里,滿嘴油香,可以咂巴許久。至于豬頭肉,過年時才能覓得幾片,是他心頭的無上美食。
奶奶會做醬豆子。挑選飽滿的黃豆,浸泡后下鍋煮,撈起瀝干水分,裹一層棉被,靜置于閣樓一角。半發(fā)酵的醬豆子,色澤深黃,口感近似納豆。炒菜或拌面里添上一勺,軟糯可口。趙經(jīng)緯偷偷爬上閣樓,掀開棉被,抓一把塞進嘴里。醬豆子營養(yǎng)價值高,又能扛餓。奶奶沒說過他。他明白,奶奶都是知道的。
市少體校武術隊招生。除了大師兄年齡超標,他們幾個都去了。全市一百多個苗子,最后錄取八人——四男四女,其中有娃娃。師父大得意,女兒吃上公家糧,又狠狠替他掙了臉,為此大擺酒席。師父喝多了,踉踉蹌蹌,不忘安慰失意的徒弟們:拳練一路、演一路、打一路,不是一碼事——你們能打,是真功夫。趙經(jīng)緯一肚皮的羨慕和不甘,醉得人事不省。
師父講,舊時練武之人,不外四條出路。一是設武館,如霍元甲創(chuàng)辦精武體育會,陳微明創(chuàng)辦致柔拳社。二是開鏢局,師父的師父,是大名鼎鼎的“得勝鏢局”總鏢頭,走南闖北,威風八面。三是當護衛(wèi),比如“南北大俠”杜心五,做過孫中山、宋教仁的貼身保鏢。四是擺攤賣藝,形意拳大師白云飛,曾帶著年幼的女兒在蓬萊公園、城隍廟一帶賣藝,自行車橫桿綁了刀槍棍棒,挎包里裝了三節(jié)棍和九節(jié)鞭。趙經(jīng)緯記得,東昌路有個武師,寒冬臘月天,先赤膊打一套拳,隨后用鐵絲纏住身體,發(fā)力繃斷,血跡斑斑。此時拿出幾貼“祖?zhèn)鳌备嗨幨圪u,往往一搶而空。至于敲詐勒索,恃強凌弱,形同流氓,為武林人所不齒。師父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人人有工作。師父本人,供職于浦東自來水廠保衛(wèi)科,負責看大門。師父又說,社會主義,不搞拜師這一套,師父兩個字,等于壓艙石,嘴上不說,心里要記牢。趙經(jīng)緯低下頭,說,記牢了。

世紀之交上海街頭風貌(攝影:許海峰)
除了傳統(tǒng)武術,荷花溝還風靡過石擔石鎖。碼頭工人,也叫“杠棒工”,肩上一百多公斤的棉花包,健步如飛??臻e時,三五人聚攏,舉石擔,玩石鎖。爛泥渡路有個朱師傅,綽號“朱大力”,一身虬結(jié)肌肉,扛著膀子走路。趙經(jīng)緯見過朱師傅架肘。80斤的青石力鎖,高高摜上半空,用肘穩(wěn)穩(wěn)接住,使的是軟硬勁。再度碰見,朱師傅得了肝病,站在巷子口,背佝僂著,肌肉依舊顯赫,臉色已經(jīng)蠟黃。趙經(jīng)緯叫,朱師傅。朱師傅咳嗽一聲,說,小趙啊,你可曉得,這身肌肉哪里來?他搖頭,不曉得。朱師傅指指胸口,說,從心里來,從肝里來。朱師傅說,年輕時拼命練肌肉,營養(yǎng)跟不上,身體就虧空,現(xiàn)在,吃不消了。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一個月后,聽到朱師傅去世的消息。
六十年代,上海街頭流行“配模子”。模子,來自工業(yè)術語,此地指身高體重,大致一個量級,可以交手。各個門派,包括少林、形意、心意、八卦、八極、散打、江南船拳、西洋拳擊、蒙古式摔跤,乃至種種野路子打法,均可同場競技。荷花溝小梁山聲名在外,常有人前來搦戰(zhàn),老南市,老閘北,三灣一弄,楊浦定海,青浦朱家角……彼此不買賬。一般騎自行車來,跟班眾多,風塵仆仆,綠色軍用水壺灌了涼白開。報上姓名,師承何方,講明切磋為主,不傷和氣。假姿假眼,道一句“向儂學習”。實際下狠手,招招不留情。規(guī)則,幾乎沒有規(guī)則,不插眼,不掏襠,別的隨便。也沒有裁判,打到最后,站著的那個人獲勝。
師父講,不準私下比武。他們曉得,師父講講的,打贏就沒問題。大師兄說,兩副拳頭,一身力氣,好比鐵匠的榔頭,農(nóng)民伯伯的鋤頭,是吃飯的家什,能打的想打一定要打,不能打,創(chuàng)造機會也要打。印象中,荷花溝基本沒輸過。一般輪不到大師兄出手,趙經(jīng)緯和黑皮可以搞定。只有一次,對方來頭不小,自稱八卦掌某支傳人,與黑皮鏖戰(zhàn),斗了個平手。惹惱了場邊觀戰(zhàn)的紅喜,一聲暴吼,沖上去就打。逼得對方連連后退,一腳踩空,跌落河浜。
朋友找趙經(jīng)緯幫忙,說軍帽被搶,肇事者是通背拳高手。趙經(jīng)緯一聽來了勁,專門逃一天學,坐輪渡到浦西,找到那人,一記頭將對方打趴下。前簇后擁回去,覺得“很神氣很光榮”。
也有純粹的江湖恩怨,不講武德,不存在切磋。事先偵查好,此人住哪條弄堂,放學走哪條路。帶三四個人過去,路口把風。碰到大熱天,有專人負責買冷飲,騎輛自行車,掛一籃頭鹽水棒冰,一根根發(fā)過來。目標出現(xiàn),遠遠跟隨。這人發(fā)覺不對,為時已晚。前后逼近,堵在小弄堂,上前一頓拳腳,揚長而去。
更大的陣勢是群架。少則十幾個,多則上百。開打之前,一般有中間人出面調(diào)停。中間人年長幾歲,講話有分量。兩邊若各退一步,危機化解,握手言和。這時有人喊一句,走,吃生煎去,我請客。一哄而走,皆大歡喜。談判破裂,中間人退出。廢話不多,直接開打。角鐵,扳手,三角刮刀,一端削尖的鋼管……鐵器砸在骨頭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打輸?shù)囊环?,散入街巷,四下逃竄(事先偵查好路線)。贏家象征性地追殺幾步,得勝歸朝。
架打多了,免不了要進“廟”里?!皬R”指區(qū)一級公安局,黃浦分局叫“黃廟”(當時陸家嘴歸黃浦區(qū)管轄),比“老派”高一個檔次。幾番進出,江湖上便有了炫耀的資本。
那天大師兄說,有個啥人,狂得很,不把我放眼里。趙經(jīng)緯自告奮勇說,師兄放心,我去教訓他一頓。他帶上紅喜和東泉,在東昌電影院門口截住了那人。對方一看架勢,登時放軟檔,連聲賠不是。趙經(jīng)緯有點意外,猶豫一下,沒好意思動手,讓那人走了。
見他們幾個回來,情緒不高,大師兄問,情況哪能,斷伊一只手,還是一只腳。趙經(jīng)緯說,沒打。大師兄盯著趙經(jīng)緯,說,沒打。趙經(jīng)緯說,赤佬已經(jīng)買賬,再打沒意思。大師兄嗤笑一聲,說,人少不動手,人多還不動手。趙經(jīng)緯想爭辯,大師兄擺擺手,走了。
從此大師兄冷落了他。不止一次,當著眾師弟的面,笑他慫包,沒膽,枉學這么多年功夫。習武之人,講究“一勇二膽三功夫”。勇,是面對已知的困難。岳飛武藝高強,“勇”冠三軍。膽,是面對未知的困難。武松過景陽岡,一無所知,亦無所懼,“膽”大包天。說一個武人沒膽,是奇恥大辱。一般電影演到這里,接下來是同門對決。可是并沒有,有的只是漸行漸遠。
趙經(jīng)緯告訴黑皮、紅喜、東泉,從此不踏進大師兄家一步。大師兄曾有恩于他,經(jīng)此波折,一筆勾銷。只是,以后萬一,大師兄出了事體,或者有啥需要他幫忙的,“隨時跟我講”。
66年初,娃娃所在的體校武術隊解散。同批解散的,還有技巧隊(類似雜技)和國際象棋隊,隊員安排到各中學就讀。大約是覺得,練武術的人都不讀書,接納武術隊的,是這一片最聲名狼藉的學校。
廢了,多年后,娃娃這樣評價自己。生性要強的她,若正常參加升學考,至少能上區(qū)重點。或許也沒多大區(qū)別。那個春夏之交,紅旗招展,戰(zhàn)鼓喧天。老師一個個被轟下講臺,校長戴著紙糊的高帽游街。男生忙著武斗,捍衛(wèi)這個捍衛(wèi)那個。聽說娃娃會武術,各方都來拉攏。師父知道了,堅決不允許。娃娃想頂嘴,師父丟下一個字,敢!
領袖一聲令下,百萬青年下鄉(xiāng)。彼時,大師兄已頂替進上鋼三廠,當一名學徒工;東泉和娃娃年齡尚小;剩下幾人,插翅難逃。師父召集徒弟們吃飯,每人面前擺一只海碗,斟滿七寶大曲,包括娃娃。師父舉起酒碗,用蘇北話說,革命形勢一片大好,看樣子,不能教大家功夫了。娃娃低下頭,眼圈紅了。師父接著說,好兒女志在四方,我是支持的,以后,不論哪塊,師兄弟一場,情分不能忘。黑皮喊一聲,師父。師父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世紀之交上海街頭風貌(攝影:許海峰)
鑼鼓與嚎啕聲中,火車緩緩開動。一天一夜,抵達淮北某縣城。趙經(jīng)緯下車,只見建筑灰暗破敗,滿眼荒蕪。卡車換驢車,送他們到各生產(chǎn)隊。黑皮去江西,農(nóng)閑時教人武術,好歹吃喝不愁。第二年,紅喜奔赴黑龍江軍墾農(nóng)場,冰天雪地中,與天津知青、哈爾濱知青械斗,成為當?shù)赜忻暮萁巧?/p>
在淮北,為爭搶曬場、水渠,時有糾紛,拳頭比語錄管用。趙經(jīng)緯問村里人,此地誰最能打。人家告訴他,有個上海知青,額頭有紅色胎記,綽號“鶴頂紅”,手上有功夫,糾集數(shù)人,常年盤踞縣郵政局門口。別的知青,領到匯款或食物,主動上交一份,不然就挨打。趙經(jīng)緯冷笑,說,鶴頂紅。他打聽到對方所在生產(chǎn)隊,帶兩把磨尖小刀,尋到地方,門一關,丟一把過去,對殺,敢嗎?對方認了慫,從此銷聲匿跡。
返城大潮中,趙經(jīng)緯回到上海。爺老頭子托了關系,安排他去某中學當體育老師。黑皮和紅喜也相繼回城,相繼進里弄加工廠,整日纏銅絲,剝蠶豆。東泉技校畢業(yè),進國棉十廠,當一名電工。聽東泉講,大師兄被關在“廟”里。東泉說,大師兄進出不止一回,罪名是教唆斗毆,等于幕后黑手。此番公安局放出風聲,怕是要重判。
市里舉行太極拳比賽,幾個同事知道趙經(jīng)緯會武術,慫恿他參加。趙經(jīng)緯沒學過太極,觀摩之后,覺得并不太難,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報了名。他有少林拳基礎,加上插隊落戶期間,跟幾個山東知青練過摔跤。觸類旁通,再突擊套路,效果不凡。一組42式套路,行云流水打完,全場喝彩,拿下業(yè)余組第一名,看臺上坐著武術局領導。半個月后,趙經(jīng)緯調(diào)入市武術局,任專職教練。
上世紀八十年代,《大俠霍元甲》、《少林寺》熱映,全國掀起一股學武熱潮。電臺一天到晚播“萬里長城永不倒,千里黃河水滔滔”,要么就是“耕田放牧打豺狼,風雨一肩挑一肩挑”。浦東公園、復興公園、虹口公園空地上,到處杵著站樁的后生。各種官方的、民間的武術培訓班層出不窮。趙經(jīng)緯和同事辦了個擒拿格斗班,大受歡迎,哪知公安找上門來。警察同志講,現(xiàn)在社會上這么亂,你們這個班,不是給我們增加工作難度嘛。趙經(jīng)緯說,是的是的。警察同志又講,不如這樣,我們有些同事也需要培訓,要么你來我們內(nèi)部開個班,外頭就不要搞了。
回家告訴妻子,自己當上“八十萬禁軍教頭”。此后常駐警隊,從站樁、抗擊打,到散打、擒拿格斗、一招制敵,什么都教。學員水平參差不齊,有文案書生,也有練過的愣頭青,指名要和趙經(jīng)緯“比劃”。他微笑,迫不得已時出手,露一兩招功夫,贏得一片叫好。第二天肩膀疼得抬不起來,人前依舊昂首闊步,若無其事狀?;氐郊?,妻子給他敷貼推拿,一邊開玩笑說,教頭不好當,教頭娘子更不好當。

世紀之交上海街頭風貌(攝影:許海峰)
數(shù)年后,趙經(jīng)緯隨武術局訪問新加坡。出發(fā)前,領導找他談話,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資本主義可能沒那么腐朽落后。一下飛機,他就明白了領導的意思。新加坡的現(xiàn)代文明程度,讓九十年代初的上海人望塵莫及。趙經(jīng)緯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是街道整潔干凈,“馬路比阿拉客堂間還清爽”;二是年輕人結(jié)婚就有房,當?shù)厝私小敖M屋”,每月從工資中扣除一部分,數(shù)年后還清。趙經(jīng)緯女兒出生不久,跟妻子、父母、弟弟擠在荷花溝十幾個平方的鴿子籠,諸多不便。至于摩天大樓、超級市場、設施先進的武術館、早餐供應的咖啡和吐司、新加坡人的談吐理念,無不讓他開了眼界。他在心底認定了,在武術局混下去是沒有前途的。新的時代即將到來,他要憑自己的本事,去拼,去闖,讓妻女過上好日子。半個月后,一腳踏出虹橋機場,恍若隔世。第一樁事體,是東拼西湊,借了當時看來是天價的一筆錢,動足腦筋,買下嶗山路一套內(nèi)銷商品房,從此搬出老房子。
第二樁事體要復雜一些。那陣子,趙經(jīng)緯結(jié)識了一位武林前輩,還請老先生來新家住過幾天。老先生練心意六合拳,年過七十,鶴發(fā)童顏,見他聰穎好學,頗為欣賞。每天晨起,趙經(jīng)緯跟著老先生學功夫。夜里喝酒,暢談古今,肆意快樂。他聽人講過老先生的故事,年輕時失手打死鄉(xiāng)里惡霸,孤身逃到上海,隱姓更名,拜入心意拳大師門下。白天做掛爐燒餅,早晚練拳。老先生說,心意拳是至剛至猛的拳術,所謂恨天無把恨地無環(huán),發(fā)力時,怒發(fā)沖冠,齒能斷金,“噫”一聲,出盡心中惡氣。老先生說,傳統(tǒng)功夫重實戰(zhàn),走鏢、護衛(wèi)、上戰(zhàn)場,賭的是性命。習武之人,自幼須苦練排打,類似拳擊中的“抗擊打”,練到肘腕堅硬似鐵?,F(xiàn)在,老先生嘆氣,哪里去尋一張實打?qū)嵉睦夼_。他聽得入迷。老先生又講,學武其實不難,誠心正意,守住自己的一寸天地,日復一日便是,不用想那么多。趙經(jīng)緯嘆服不已,當即浮一大白。
黑皮來串門,見到老先生,不禁技癢,硬要“請教”。兩人在客廳擺好架勢,老先生打出一招熊形單把,黑皮自恃勇猛,沒撤勁,硬生生接了這一式。結(jié)果被擊飛三四米,震碎身后的門板,半天爬不起來。
那日,老先生正了臉色,緩緩說,趙先生,我收你當關門弟子,盡傳你一身功夫,你看如何?趙經(jīng)緯訕訕答,可是我想下海做生意啊,怕沒有時間。老先生愣住了,半晌,苦笑一聲,轉(zhuǎn)身離去。他在心里喊:老先生啊,時代不一樣,拳頭沒用了,如今靠這個,銅鈿!
趙經(jīng)緯最終下定決心,辭職,開公司。憑著武術圈的人脈,生意一點點做起來。體制內(nèi)廝混多年,見慣各種套路和虛招子,相較之下,生意場才是真正的刺刀見紅。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大師名號,真金白銀實在多了。
他想,老先生一定對他失望透頂,以至于老先生仙逝第二年,他才輾轉(zhuǎn)聽說了消息。他錯愕當場,說不出話來。那天夜里,怎么都睡不著,干脆起身下樓,打一套鷹捉虎撲。心與意合,意到拳到,勁貫周身,此刻當暴喝一聲,他生生憋住了,怕吵到周圍鄰居。趙經(jīng)緯癱坐在地,大汗淋漓,悲傷地想,自己到底是個俗人,只能做俗人的事情。陰差陽錯,辜負老先生錯愛。這筆賬,算不清了。
師父晚年,酗酒吃齋,一身功夫盡廢。每日三頓白酒,每頓一斤多,睜眼開始喝。神情靡頓,如行走雨中。大師兄出獄,被工廠除名,靠一點江湖名聲,替人解決糾紛,換幾鈿報酬。有段時間在夜總會當保安頭頭,后腰插著雙截棍。別人工資一兩千的時候,他拿一兩萬,意得志滿,不可一世。沒多久,因出手傷人丟掉工作,外加賠一大筆醫(yī)藥費。聽說小孩不學好,染上毒癮,發(fā)作起來六親不認。大師兄無可奈何。
東泉講,不想在廠里做了,媽的沒意思。東泉的祖父曾是江湖郎中,東泉也想從醫(yī)。當時有專業(yè)夜校,只需通過執(zhí)業(yè)資格考試,便能當醫(yī)生。黑皮笑話他,就你這腦子,肯定考不出來。趙經(jīng)緯鼓勵東泉,要抓住機會,又幫忙借來復習資料。東泉通過考試,成為一名放射科醫(yī)師。放榜日,東泉請趙經(jīng)緯喝酒。師兄弟相對持觴,大醉一場。
紅喜辭去里弄加工廠工作,借了一筆錢,偷渡日本。先在橫濱中華街干后廚,后來據(jù)他說,在北海道開了一家武館。紅喜講起來,眉飛色舞,精武門一樣的傳奇,穿插若干東瀛女子仰慕的情節(jié),為國爭光了。那是在十年后,紅喜返回上海,請師兄弟幾個KTV小聚。趙經(jīng)緯立起身,敬紅喜一杯,恭維幾句。燈光下,紅喜明顯蒼老了,四十出頭,眉毛已經(jīng)白了。

世紀之交上海街頭風貌(攝影:許海峰)
浦東開發(fā)按下啟動鍵,光陸家嘴核心區(qū)域,就遷走了兩萬戶居民。煙草機械廠、立新船廠、國棉十廠、利華造紙廠、浦江橡膠廠、導航儀器廠、上海鋼球廠、上鋼三廠,包括上糧一庫、紡織原料公司倉庫、公交汽車五場……統(tǒng)統(tǒng)搬光,拆除建筑百萬平方米,等于再造一座城。拆遷是逐步推進的,有的房子昨天還在,今天就只剩下瓦礫。老街坊們,眼睜睜看著,時代的潮水沖垮了舊街巷和老廠房,將他們送到遙遠荒涼的“新公房”。鄰居家謝老太,剛搭了兩層樓,拆遷人員過來一看,不算面積。謝老太就坐在門口水門汀上哭。后來人被拉走,房子也拆掉了。荷花溝一帶的居民,大多遷往十幾公里外的金楊新村。頭一件要適應的事,就是交物業(yè)費。許多人想不通,為啥住自己的房子還要交錢。一直到現(xiàn)在,金楊新村的很多老人,多年來堅持不交物業(yè)費,覺得是欠他們的。
鋼球廠搬遷時,效益已經(jīng)不靈了,部分廠房租給私人。其中一家租戶不肯走,狠三狠四,自稱黑社會,向廠長索要十萬元賠償金。廠長不答應,對方把茶潑到廠長臉上。幾日后,廠長下班路上,被人塞進一輛面包車,綁至某個廢棄廠房。對方威脅,不答應條件,別想完整回去。廠長講,我從不在脅迫下談判,要談,坐下來好好談。僵持數(shù)日,廠長軟硬不吃,對方只好放人。
廠長請趙經(jīng)緯幫忙,他想到黑皮。聽說黑皮這幾年做拆遷,風生水起。所謂“做拆遷”,名義上解決糾紛,實際不擇手段,恫嚇釘子戶,推動工程進度。黑皮兇神惡煞,往人前一站,不怒自威。那么接下來比較容易談。若發(fā)生肢體沖突,黑皮出手,一招制服。加上黑皮為人仗義,好交朋友,酒量驚人,提到“荷花溝小黑皮”,附近沒有不知道的。
趙經(jīng)緯找到黑皮,事體一講,黑皮懶洋洋說,啥人啦……沒聽說過嘛。一個人尋過去了。對方一看黑皮來,當即表示,十萬塊不要了。黑皮說,要賠醫(yī)藥費。對方說,就賠醫(yī)藥費。黑皮說,要賠禮道歉。對方說,就賠禮道歉。只有一個要求,當晚越秀酒家擺下筵席,黑皮務必賞光。

世紀之交上海街頭風貌(攝影:許海峰)
趙經(jīng)緯整日奔波,操心公司事務,自八歲起每日練武的習慣,自然擱下了。某個尋常下午,他心念一動,想去看看老房子。車停在楊家宅,繞過一排幾層樓高的廣告牌,巨大的工地袒露出來。打樁機轟響,塵土飛揚。憑借巷口僅存的一棵大槐樹,他認出了從前的家,此刻是廢墟一座。爺老頭子、師父、紅喜都已經(jīng)搬走,娃娃嫁人,東泉住進醫(yī)院分的房子。黑皮,黑皮不用擔心的,人家認得動遷辦的人。趙經(jīng)緯感覺到,往日的生活正在瓦解,化作齏粉,隨風飄散。再也沒有荷花溝了,他想,包括腳下的碎石與雜草,附近的水井、餛飩攤和剃頭店,晾曬衣服的竹竿,墻角擺放的馬桶,路邊摔跤的少年,日光下剝毛豆的阿婆,一起消失。也不再有爛泥渡路、田度路、沈家弄,取而代之的,是熠熠生輝的銀城路、浦城路、商城路。抬頭看,東方明珠已經(jīng)竣工,像迪斯科廳的彩球,閃耀著金屬質(zhì)感的光芒。再往東,是一個巨大的深坑,據(jù)說要建世界第三、亞洲第一的高樓。他笑笑,跟阿拉有關系吧。
那天接到師母電話,師父走了。上一回中風后,師父落下偏癱,走路不穩(wěn),照舊偷偷喝酒。一旦被發(fā)現(xiàn)沒收,大發(fā)雷霆,家中碗碟基本敲光。到后來,師母和娃娃只能眼開眼閉,隨他去。師母輕聲說,你師父走得快,沒吃什么苦,是菩薩保佑。趙經(jīng)緯點頭,隱約聽到娃娃的哭聲。
要再過許多年,他才懂一點師父。師父年輕時,投師名門,意氣風發(fā)。學成之日,正逢江山劇變,一身武藝沒了用處。經(jīng)重重審查,證明是人民群眾,準許進工廠,做一份看大門的工作。私下收幾個徒弟,賺一點酒錢。酒精和菩薩,是他抵抗命運的力量。
黑皮老了,胖了一圈,一身殺氣褪盡。每天坐在朋友飯店里吃茶,笑瞇瞇,漆黑慈祥。有客人酒后斗毆,黑皮習慣性上前拉架。混亂中,碎啤酒瓶扎進肚子。黑皮委頓倒地。趙經(jīng)緯聞訊趕到,肇事者已經(jīng)逃離。他從沒見過黑皮的臉這樣白。救護車姍姍來遲,他抱著黑皮,指縫里是溫熱黏稠的血,眼睜睜看著黑皮沒了呼吸。
紅喜膀胱癌,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期。幾番化療后,人像蛻了一張皮。病房里,紅喜跟每一個病友吹噓在日本的事跡,“一個打幾個”。妻子搖他,好來,歇口氣,不要再講了。紅喜喘息,片刻后活泛起來,吵吵著要和鄰床切胃的老頭打賭,還能做多少個俯臥撐。
東泉打來電話,說大師兄快不行了,去看看吧。趙經(jīng)緯一呆,說,好。多少年沒見了,病床上的大師兄骨瘦如柴,眼眶深陷,身上插四五根管子。看見他倆進來,大師兄撐起身體,啞著喉嚨說,坐,坐,聲音像砂紙。趙經(jīng)緯趕緊說,不忙。大師兄笑笑,說,廢人一個,以前,什么力氣。說了一會閑話,大師兄望向趙經(jīng)緯,說,我知道,你很能打的。他不響。大師兄說,老底子,我們兩個最談得來,后來,是我脾氣不好。他搖搖頭。大師兄說,他們都騙我,講我快好了,一天天好起來,其實,我自己知道。大師兄笑,露出一顆黃牙。趙經(jīng)緯心中酸楚,東泉背過臉,偷偷拭淚。大師兄又說,我們這些人里,數(shù)你最有本事。我這個小囡,太不爭氣,罵也罵不聽,以后我不在了,你若是方便,有些事情托她一把,師兄謝謝你。大師兄掙扎著要下床。眾人忙勸阻。趙經(jīng)緯扶住師兄,以前不講了,師兄放心,今天有我這句話,小家伙的事,我管到底。
趙經(jīng)緯公司做大,生意順風順水。嶗山路房子出手,搬進獨棟別墅。四百多平方,前后兩個花園,滿目蒼翠。庭院種了兩株羅漢松、一圈杜鵑、一棵雞爪戚。暮春時節(jié),杜鵑開得如火如荼。沏一杯濃茶,落地窗前坐定,有幾分得意,新加坡一幢這樣的房子,要幾鈿?
上海舉行全國武術大賽,趙經(jīng)緯的公司是主要贊助商。簽下合同那一刻,他笑了,名字前面印著“董事長”,仿佛年少時心心念念的江湖名號。多年不練拳,體態(tài)發(fā)福,塞進一套訂制毛呢西裝,忽然想起那句“窮文富武”。原來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是賬本。
這天,趙經(jīng)緯坐在自家院子里。公司事務有女兒打理,不需他多費心。每日喝茶,寫字,修剪花草,陪妻子看諜戰(zhàn)劇。午后陷在沙發(fā)里,打長長的盹,醒時已暮色四沉。肩胛隱痛,似舊傷復發(fā)。晚飯后,他刷了會短視頻,跳出馬保國的“閃電五連鞭”,彈幕里罵聲、嘲諷聲一片。他想了想,覺得這是個聰明人。
他現(xiàn)在不喜歡聰明人。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本文配圖來自許海峰攝影展:《世紀之交的上海表情》)
實習生:方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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