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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結(jié)束,標(biāo)志著歷史劇黃金時代的落幕

家國
直到現(xiàn)在,很多人仍記得臘月的第一場雪,對于中國歷史劇作者而言,臘月的第一場雪,別有一層意味。就是在臘月的第一場雪中,伴隨著紫禁城的歡聲笑語,歷史劇《大明王朝1566》的故事拉開帷幕。馮保、呂芳、嚴(yán)嵩、徐階、高拱、張居正、嘉靖、裕王、海瑞,他們漸次登場,一個個歷史人物,在虛構(gòu)的世界中重演真實。那時很少有人想到,這樣一部“枯燥”“乏味”“冗長”的作品,會成為中國歷史劇的代表作,而它的出現(xiàn)與慘淡收場,標(biāo)志著一個歷史劇黃金時代的離去。
大雪是《大明王朝1566》的隱喻。第一集,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周云逸被宦官杖殺,臘月的大雪點點落在血泊里;第三十二集,旁白道:“今天真是嚴(yán)黨的好日子。冬至瑞雪,鄢懋卿南巡的白銀進京了?!钡妵?yán)世蕃款款出迎,面有喜色,直嘆好雪,此時的他許是不知道,這凜冬的鵝毛大雪,就是上天為他親自準(zhǔn)備的孝衣;到了結(jié)局,又是一場雪,嘉靖駕崩,海瑞出獄,紛紛大雪襯得大明王朝如履薄冰,又隱現(xiàn)希望。

為什么張黎、劉和平那么喜歡用錢做文章?蓋因錢是中國人的心頭寶,也是中國人頭上的一把刀,談錢籌錢,最見得人情關(guān)系的復(fù)雜,也最見得不同政治集團的扯皮。徐階老家有萬畝良田,他口口聲聲耽君父之憂,但國家缺錢了,他卻是清流模樣,舍得砍下層文官的錢,不舍得動自家的肥肉。同理,嚴(yán)嵩一家富得流油,黨羽鄢懋卿、羅龍文等人霸占朝廷的肥缺,但國庫虧空,他們的法子,是借君父之名,苦一苦百姓。在此,無論清流濁流,都各懷鬼胎。他們已經(jīng)是固化的大官僚,背后牽扯著龐大的地主階層利益,成為實際上的既得利益者,他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維護本階層利益。所以,即便像徐階這樣的開明官僚,也有這虛偽的一面。支撐徐階的,是他在江浙地區(qū)巨大的家族力量和士大夫動員能力,江浙地區(qū),恰恰是明代錢糧重地,帝國的經(jīng)濟命脈。支撐嚴(yán)嵩的,則是皇帝的信任,以及他龐大的“門生故吏”集團,浙江的胡宗憲,就是其中一員。朝廷要倚靠胡宗憲驅(qū)逐倭寇,要通過嚴(yán)黨的人維持各部門正常運作,所以,在皇帝忍無可忍之前,僅憑清流之死,斷斷無法動搖嚴(yán)黨。
那么,嚴(yán)黨最后是如何倒臺的呢?因為他們貪欲太甚,惹怒了嘉靖。
浙江貪墨一案,嘉靖姑息嚴(yán)嵩父子,只問罪鄭必昌、何茂才等小人物,因為當(dāng)時國庫庫存岌岌可危,且文官階層,不少是嚴(yán)黨的人。如時任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呂芳所說:“那些管鹽的衙門,都是嚴(yán)閣老、小閣老(嚴(yán)世蕃)的人,錢,被他們一層一層的都貪了。上下其手,鐵板一塊。派人去查,那是一兩也查不出來,可只要鄢懋卿去了,他們都會乖乖地獻出來。說句傷心的話,大明朝國庫的鑰匙,一半都捏在他們手里。朝廷要用錢,這道門,只有他們才能打開?!?/p>
可嚴(yán)黨不但不加收斂,反而日益猖獗,在嚴(yán)黨官員鄢懋卿巡鹽一事中,呂芳告訴嘉靖,錦衣衛(wèi)朱七等人一直跟著鄢懋卿的船隊,發(fā)現(xiàn)鄢懋卿在把銀子押回京師以前,還有三條船,這三條船,滿載著私藏的兩百多萬兩,一條,駛往江西分宜,嚴(yán)嵩的老家;一條,駛往豐城,鄢懋卿自己的家;還有一條,一個月前裝作商船,駛回了北京。欺君罔上,引得嘉靖憤怒:“鄢懋卿,冒青煙!......朕的錢!他們拿兩百萬,朕分一百萬!還要朕感謝他們嗎?”
于是,清流們斗了幾十年的嚴(yán)黨,囂張跋扈盤根錯節(jié)的嚴(yán)黨,因為讓皇帝忍無可忍,頃刻之間倒臺了。
大明王朝1566年,如編劇劉和平所說:“家國不分、朝廷不分。具體來說,紫禁城乾清宮是分界處,乾清門以外是國,門以內(nèi)是家;門以外是朝,門以內(nèi)是廷。明朝皇帝可以不經(jīng)過法律程序直接在‘廷’內(nèi)、也就是在皇帝家里,將大臣杖斃。”家國關(guān)系是《大明王朝1566》的一個核心點,家有大家小家,小家即普天之下蕓蕓眾生各自的家庭,而大家,在皇權(quán)社會的背景下,即中央政權(quán)。皇權(quán)社會服膺于父權(quán)社會,因此在“家”這個共同體里,父是掌握最高權(quán)威的那一極。

而媳婦是這種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最受氣的一方,卻也是緩和家庭矛盾必不可少的一方。徐階說:“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百兆生民,就像這一家的子女,皇上就是這一家的父祖。臣等便是中間的媳婦,凡事但按著媳婦的職分去做,能忍則忍,該瞞則瞞,盡力顧著兩頭。實在顧不了,便只好屈了子孫也不能屈了公婆。除此以外,別無他法?!笨上眿D再能干,也只是裱糊匠,無法打破這一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家庭有難,媳婦可以縫補,難以挽回。
在劇中,罕見能打破這種僵局的是直臣海瑞。

《大明王朝1566》第二十九集,趙貞吉和海瑞的對峙,頗能反映海瑞的性格。且看臺詞:
海瑞聽罷,正色道:“多謝趙中丞和譚大人的保舉,但不知讓我們出任知州后,還能為百姓、為朝廷做些什么?”
趙貞吉:“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為胡部堂前方抗倭籌集軍需。秋后了,再苦一苦百姓,將今年的稅賦,尤其是桑戶的蠶絲稅收上來。軍國大事,百姓也能諒解?!?/strong>
海瑞:“(突然大聲說)那么多贓款不去查抄,還要再苦一苦百姓?。ǔ聊蹋┶w中丞、譚大人,我海瑞這幾個月來,作為你們的屬下,多有不敬。今后,再也不會了。曹州知州我是絕對不會做的,淳安知縣,今晚我就寫辭呈。母老女幼,家里幾畝薄田,我也該回去種些稻子了?!?/strong>
讀罷,我們想:是海瑞意氣用事嗎?是他成心要和上級趙貞吉對著干,為了保全自己的清名駁了人家的好意?
不。一直以來,從淳安知縣,到審理鄭必昌、何茂才,再到這一幕的憤而離去,海瑞都在堅持自己一以貫之的原則,也是劉和平為這一藝術(shù)形象賦予的最具恒久性的品質(zhì)——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劉和平筆下的海瑞,同樣和歷史人物一樣,有封建局限的一面,有君父思想,但不同的是,百姓的利益,成為比君父更上一層的行事準(zhǔn)則,海瑞不是不顧全大局,他顧全的是百姓的大局。他憤怒官僚們利用大局的幌子,繼續(xù)吃著百姓的人血饅頭。群臣忙著黨爭,地方官包庇同儕,皇帝的面子,老師的面子,內(nèi)閣、司禮監(jiān)甚至王爺們的面子,每一個都凌駕于百姓之上。官僚們籌措軍餉,沒有法子,又繼續(xù)盤剝百姓。海瑞恨自己無法改變這般局面,恨黨爭不休,盤剝不止,如果他妥協(xié),順趙貞吉和譚綸的人情,那就意味著,他默認(rèn)了既定的規(guī)矩,他低頭了。
但海瑞不會。他“嚴(yán)黨要參,皇上要諫,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彼运艺f:“歷來參劾嚴(yán)黨者都因牽涉皇室反罹其禍。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為他們只敢參嚴(yán)不敢直言天下之大弊,才使得嚴(yán)黨能夠藏身大弊之后肆行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倒了一個嚴(yán)黨還會再有一個嚴(yán)黨!”

海瑞是一個看似好演,實則難演的角色。
演員黃志忠曾回憶:扮演海瑞特別折磨人,這個角色是走在生死線邊上的,最有代表性的一場戲就是結(jié)局的一段——海瑞在獄中先后得知嫂子、孩子、皇上的死訊,自己卻被赦免了,這種疊加情緒稍微把握不好,就給人一種“用力過度”的感覺。黃志忠談到那幕戲時說:
“這場戲什么時候拍,一定提前告訴我,給我準(zhǔn)備出量來,這樣的戲要死人的演完之后。確實演完之后我的心跳達到一百七八十下,很多瞬間細節(jié)的東西不是你想象出來的,你設(shè)計成演成那樣,到時候有感而發(fā),有一根線牽著你往那個地方走。心驚肉跳這個詞我是知道的,自己的肉啪啪跳,渾身發(fā)麻,從頭到腳渾身發(fā)麻。”
黃志忠在詮釋海瑞時,他首先要做定位。黃志忠將過去的藝術(shù)作品對海瑞的詮釋,區(qū)分為歷史形象、文學(xué)形象和民間形象,《大明王朝1566》中的海瑞,是照民間形象去演的。而這一民間形象最難處理的一點,是你要將他演得像個“人”,但又要在他身上體現(xiàn)一種超越的氣質(zhì),一種讓觀眾深深信服海瑞確實可以作為精神榜樣的氣質(zhì)。
這樣一個精神榜樣,首先是孤獨的?!洞竺魍醭?566》前,劉和平曾執(zhí)筆《雍正王朝》的劇本,“雍正”在劇中,同樣是一個被孤獨感纏繞的形象。海瑞與雍正,一個是自下而上,一個是自上而下,“一個是最高道德境界上的孤獨者,一個是最高權(quán)威境界上的孤獨者”。
劉和平塑造的文學(xué)形象“海瑞”,是君本、民本思想的疊加,代表中國傳統(tǒng)中最淳樸的一種訴求,且愚且智,就連對其有所嫌隙的清流之士——泰州大儒趙貞吉,也感慨他是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樸人”。劇中的海瑞,就像大明朝的堂·吉訶德,他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燃燒著和堂·吉訶德相同的巨大激情;他一心一意為外人眼中荒誕不經(jīng)的事奮身而戰(zhàn);他要用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去反對現(xiàn)實生活中自己看不順眼的一切。吉訶德是孤獨的,海瑞也將坦然接受孤獨的境地。
“一帆風(fēng)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挚迵p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strong>
孤獨的海瑞,既是清官,也是一個大孝子,但他往往要面臨忠孝矛盾下的選擇。
《大明王朝1566》有這么一處情節(jié):離過年只剩三天,每個官員卻只能兩斗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過年。群情激憤,負(fù)責(zé)發(fā)放錢米的海瑞也無能為力,國子監(jiān)司業(yè)李清源領(lǐng)著百官大鬧了廣盈庫,直鬧到戶部,人人喊苦。李清源不知,眼前肅然不語的海瑞,日子清苦更甚。他的妻子懷孕不到三個月,他只得將母親織的布拿到街上販賣。再過不久,當(dāng)他前往大興賑災(zāi),在他眼前的,將是茫茫大雪,滿地的餓殍。兩京一十三省,多處遭災(zāi),又遭貪墨之人層層盤剝,百姓的日子,一如凜冬般寒冷。
“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能謀全局者不能謀一隅?!焙H鹩兴约旱目紤]。他知道,今時今日的局面,根源并不在內(nèi)閣,找內(nèi)閣的麻煩,無濟于事。海瑞想要雷霆萬鈞,從病根入手,但他又不是全然無所顧忌之人,他的命,他的名,可以是身外之物,可他的老母親,和妻子三個月的身孕,卻是他心頭的羈絆。最終,海瑞的選擇是——借機讓老母親和妻子離開京師,將身后事托付給好友王用汲,而自己寫下“天下第一疏”,在家早早備好棺材。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滿朝文武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海筆架的執(zhí)拗。海瑞認(rèn)死理,貪官墨吏忌憚他,清流也不和他對路。處理浙江貪墨案時,他對徐階的門生趙貞吉心有嫌隙,鄙其處事;清流李清源策動眾御史上書彈劾內(nèi)閣、通政使司及各部堂官時,他勸止王用汲,莫和他們瞎摻和;群臣共上賀表恭迎嘉靖時,他卻備好棺材,呈上一紙《治安疏》。
海瑞的信念被給予精神上的肯定。朝堂上,別人會說他愚,說他急切,說他閻王爺面孔不講情理,但很少人鄙夷他的初心。不過,這些無法緩解海瑞的苦悶,因為社稷污濁、文治不張、法度不嚴(yán)。

只可惜,就像劉和平說的:“萬歷十五年,這個榜樣終于死了。北京所有的官員集體寫祭文哀悼他,南京所有的官員寫祭文哀悼他,皇帝親自寫祭文哀悼他。這些祭文哀悼的不是一個人的故去,而是一種精神象征的隕滅?!?/strong>

海瑞成為道德模范是他的幸運,從他的初衷而言卻也是他的不幸。道德模范被人敬仰,卻無法被托付真正的重任,海瑞的破壞性也會因道德模范的標(biāo)識而消解。而在劇中,有一個人與海瑞殊途同歸,那就是胡宗憲。
《大明王朝1566》里的胡宗憲,比正史里的胡宗憲更有文臣氣質(zhì)。他是能臣,嘉靖說他老成謀國;他是媳婦,在一個家里充當(dāng)潤滑劑?,F(xiàn)實的理想主義者最初也許同樣有騎士夢,渴望像荊軻一樣,為騎士理想而獻身。但“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闭嬲蔀轵T士的又有多少?留下來的,他們并非泯滅理想,而只是以另一種方式——一種看上去平庸茍且的方式,一點一點構(gòu)建心中的理想國。
胡宗憲是一個主動皈依于世俗社會行事邏輯的理想者,他做事并非全為自己、為所屬黨派,他同樣有對國家和百姓的關(guān)懷,這是他理想主義的地方。但是他做事不像海瑞,不是直搗黃龍、打破秩序,而是在固有秩序內(nèi)迂回行駛,尋求漸進改良,盡管這種改良并沒有制度保障,而只能靠個人的惻隱之心維持。
在中國,很多理想主義者不是像海瑞這樣,海瑞很理想,但這種人注定少得可憐,那種為了自己心中的道奮不顧身的意志,那種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相信自己的道的執(zhí)念,很少人能堅持?,F(xiàn)實的理想主義者更可能像劇里的胡宗憲,“他就像個媳婦。上面有公婆要孝順,中間有丈夫也得顧著,底下還有那么多兒女要操勞。辛苦命,兩頭不討好?!?/strong>
但是,老成謀國的胡宗憲,卻依然輸給了現(xiàn)實。在改稻為桑案中,當(dāng)浙江淳安、建德兩縣被淹,數(shù)十萬災(zāi)民無家可歸,胡宗憲想辦法籌措糧食賑濟。他首先向戶部請求調(diào)糧賑災(zāi),可徐階、高拱卻一番搪塞,暗示其無糧可調(diào)。而張居正在裕王府私下議事時也說:“戶部,是不能給他調(diào)糧的。能調(diào),這個時候我們也不會給他調(diào)了?!崩碛墒牵骸案纱嘧屨憬瓉y起來,就當(dāng)做我大明朝身上爛了一塊肉,這塊肉一爛,嚴(yán)黨這個膿瘡,就到了該擠的時候了?!?/p>

可憐了胡宗憲東奔西走,換來一聲長嘆息。但是,他更深的悲劇還在后頭。改稻為桑案的末尾,當(dāng)沈一石自焚于府中,嘉靖授意讓胡宗憲的徽商同鄉(xiāng)接手沈一石的空殼子作坊,胡宗憲知道,徽商一時半會不可能拿出那么多絲綢,到那時,他們肯定會找自己求情,嘉靖一開始就算計好,要通過此事讓胡宗憲入坑,便于日后查處。這個坑,胡宗憲爬不出去,嘉靖要查他,為的是給“倒嚴(yán)”鋪路。
于是,只要東南平息倭患,飛鳥盡良弓藏,胡宗憲就成為棋盤上的棄子了。但他還是拒絕了嚴(yán)嵩的授意,決定平定倭患。這是劇中的胡宗憲難能可貴的一點,他信奉一句話:“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圣人教導(dǎo)我們:做事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yīng)不應(yīng)該?!?/strong>

“金兒,從這一刻起,你不用再裝了。三年了,真是苦了你了?,F(xiàn)在好了,咱們給太祖爺守靈去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金兒,把頭發(fā),把臉,還有咱們這只有半條的身子,都洗干凈了。從今往后,咱們爺兒倆干干凈凈的做人。”
這是《大明王朝1566》后半部的經(jīng)典情節(jié)——一聲吶喊,水花四濺,宦官楊金水奮力拍打著奔流。他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如今天般宣泄自己的情緒。也許,這就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足足等了三年。
王勁松老師飾演的楊金水,可能是全劇最具復(fù)雜性的一個角色。我們能說,這位宦官壞透了,他陰鷙、狠毒,工于心計。在浙江貪墨案中,他盤剝沈一石,參與毀堤淹田,牽連胡宗憲,肆意貪污,目無法度。我們也能說,他堅韌、隱忍,令人同情。對主上忠貞不二,對朋友感激而愧疚,對蕓娘,出于義,出于情,也頗有照顧。
楊金水曾說:“做太監(jiān),唯一的天,唯一的云彩就是在宮里,太監(jiān)沒家,宮里就是他們的家?!泵\不由他,令他打小就是為主子盡忠的奴仆命。楊金水貪,多少銀子流進他自己的腰包,又有多少銀子,是為了滿足以上面人的私欲。被逼絕路,他為何不一死了之,而選擇裝瘋?真的只是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嗎?需知道,他若一死,事情就會推到他身后的呂芳,覬覦司禮監(jiān)頭把交椅的陳洪,會不會借機攻訐?清流又會不會趁勢彈劾?呂芳是楊金水的恩人,在楊金水眼里,他是父親般的存在,楊金水不敢冒這個險。所以他不能死,他選擇瘋。他這一瘋,江南織造局和內(nèi)廷的線索也就斷了大半,呂芳不會有事,司禮監(jiān)安穩(wěn)不變,宮里的體面也就保住了。
就像楊金水自己說的:“我不過是皇上,是老祖宗派到浙江來的一條狗,我得看好這個家!”他只有“半條身子”,很多時候,這“半條身子”還由不得自己。

知道有危險就躲開危險,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叫思退;退下來就有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以前哪里錯了,往后該怎么改,叫思變”。 宦官就這樣夾縫中求生存,在深宮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山K究,他們不過是皇帝的家奴,是每天哈腰點頭的忠犬,皇帝一句話,能讓他們生;皇帝一句話,也能讓他們死。
在《大明王朝1566》中,皇帝嘉靖的形象,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教授馮爾康先生總結(jié)道:“御下有方?!彼确鞘ゾ卜腔杈?,其實就是個玩弄權(quán)術(shù)、貪謀私利但善于駕馭、大事不虛的主兒。這可以從一個人事任命看出:
嚴(yán)黨垮臺,嘉靖重用陳洪,逐步將其提為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同時貶斥呂芳,發(fā)配中都孝陵。
這個變動,嘉靖是有私心的。
兩方面。
一:陳洪擋唾沫。嚴(yán)黨傾覆,替嘉靖遮風(fēng)擋雨的墻瞬間倒了,壓抑已久的清流勢必群起,唾沫橫飛,必須找一個狠角替自己轉(zhuǎn)移仇恨。呂芳、黃錦是溫和派,肯定不行。徐階的威望鎮(zhèn)不住百官,更不消說比徐階位分低的高拱、張居正,唯有陰鷙狠辣的陳洪可擔(dān)此任;
二:讓呂芳安享晚年。十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嘉靖真的是因為忌憚呂芳才貶斥他的嗎?我看不然。呂芳是宦官中的老人,跟了嘉靖四十多年,呂芳是什么人,嘉靖能不清楚?嘉靖的心思,呂芳也是明的。嘉靖這個關(guān)頭把呂芳發(fā)配守陵,是讓他遠離嚴(yán)黨傾覆后清流的壓力,以及帝位交替引發(fā)的政治斗爭,使其安享晚年。所以呂芳慶幸,沒有誰會再跟他過不去了。呂芳的結(jié)局,這時候以經(jīng)定了。
表面上,呂芳被斗倒,馮保去了朝天觀干苦力,陳洪高居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正春風(fēng)得意。但其實,他是注定悲慘也最沒得回頭的一位。他鞭笞百官,得罪了士大夫;他奉命領(lǐng)走馮保,得罪了裕王府;他暗斗呂芳,得罪了呂芳的干兒干孫。他這樣的狠角,所有人都得罪個遍,其實就是嘉靖用來震懾百官、制衡權(quán)力的一根鐵棍,但嘉靖對這根冷冰冰的鐵棍是沒有感情的。用完了就丟。嘉靖龍御歸天之日,便是陳洪喪鐘敲響之時。

縱觀全劇,嘉靖皇帝看似是最聰明絕頂也最具有權(quán)力的一個人,他玩弄大臣、滿足私欲,甚至幻想修煉成仙,可最終,天子也熬不過命數(shù)!
該劇的結(jié)尾十分諷刺。大雪紛飛,嘉靖病危,裕王問父親龍御歸天后,自己可用何人,嘉靖先后說了徐階、高拱、張居正三人,結(jié)果,嘉靖這位不爭氣的兒子問除此三人,還有何人可用,嘉靖嘆息:“那就只有天知道了?!?/p>
在劇中,嘉靖自以為可以無為而治,憑借自己的御人之術(shù)平衡朝野、掌握全局,可個人死生虛誕,再有能耐,身后事又如何把握呢?對于兒子的問題,他又有什么辦法?更何況,嘉靖生前看似睿智,卻也會被嚴(yán)黨的人私下耍弄,圣意反而成為他們中飽私囊的護身符。所以,嘉靖一人終歸是治不了的,他的無為而治也只是皇帝的新衣。
一場大雪而起,一場大雪而終。大明王朝的問題看似有所好轉(zhuǎn),卻如同一個輪回。而歷史也告訴我們,隆萬改革只是沒有挽救大明王朝,只過了不到20年就半途而廢?!洞竺魍醭防镉泻苌畹膶μ斓木次罚觳恢皇峭鹾顚⑾鄠兊男叛?,也成為命運的象征。命運弄人,穹頂之下,更顯個人渺小。
可以說,《大明王朝1566》是一部嚴(yán)肅的作品,卻也能流露出濃郁的人情味,這種人情味超越政治立場、善惡忠奸、階級隔閡,滲入到幾乎每一個人物的骨髓。海瑞、嘉靖、嚴(yán)嵩、楊金水、沈一石、蕓娘,他們首先是人,然后才是直臣、君主、士大夫、宦官、商人、歌女。司禮監(jiān)值房里,呂芳對馮保說的“為官三思”;浙江總督署簽押房,胡宗憲對譚綸的點撥;點點月光下,王用汲和海瑞的惺惺相惜;出皇城后,楊金水在水中的揮臂吶喊;還有嚴(yán)嵩倒臺后在六必居的感慨、嘉靖雪夜里的若有所思......大明朝的日光之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交織在一起,就是天下。
如今,《大明王朝1566》與《雍正王朝》《走向共和》并列為國內(nèi)三大歷史政治劇,但是,當(dāng)《雍正王朝》在電視熒幕循環(huán)往復(fù),《大明王朝1566》卻在一次別離后,于電視中銷聲匿跡;當(dāng)《走向共和》在網(wǎng)絡(luò)上被討論地?zé)峄鸪?,《大明王?566》卻只能偶爾掀起浪花。如果將三部劇比作三座府邸,那《雍正王朝》毫無疑問,珠光寶氣,賓客不絕;《走向共和》也名士薈萃,別有風(fēng)流;而《大明王朝1566》則門庭冷落,令人嘆息。
也許,這是只能有一次的作品,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和?!洞竺魍醭?566》之后十年,歷史劇出現(xiàn)了一個衰弱期,直到現(xiàn)在,中國還沒有拍出在政治思想深度上超越《大明王朝1566》的作品。這是歷史劇的遺憾,但換個角度想,能夠欣賞《大明王朝1566》,也是這一代人的幸運,這部作品從創(chuàng)作到拍攝,都付出了巨大的能量,每一個參加的人也都全情投入飾演楊金水的演員王勁松曾回憶:“劇組沒有不通讀劇本的人,甚至我們的部門,所有工作人員都對每一場要拍的都一清二楚。有個笑話,是某臨時演員在現(xiàn)場緊張,可能是沒見過這么認(rèn)真的隊伍,結(jié)果拍攝時老是忘記臺詞,站在他身邊給他托板的燈光組師傅終于忍不住了,就用湖南話(湖南人不會普通話)給他提詞,提的竟然一字不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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