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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羅剎海市》,這有更深刻的聊齋故事

《上車走吧》
刀郎的新歌《羅剎海市》引發(fā)熱議,歌名出自《聊齋志異》?!读凝S》的鬼氣、荒誕、驚奇,使它成為后世許多文藝作品的靈感來源。
不止《羅剎海市》,在來自蒲松齡故鄉(xiāng)山東的民謠歌手劉東明的新書《大席宴》中,也有很明顯的《聊齋》的印記。甚至相比前者,《大席宴》里描畫的鄉(xiāng)土,更豐厚,更深刻,也更具詩意。
對于劉東明來說,書寫故事是一件自得其樂的事情。他以微小的觸角記錄著這個時代中容易被大家忽視的人、事、物?!跋矏劾昵坏奈迥棠蹋楦]初開的少年,一條叫阿明的流浪狗……”寫消失的故鄉(xiāng)與不知刺向何處的刀,寫一綹白棉絮背后的怪誕往事,寫拾荒者佝僂在繁華外灘中......
文藝評論家、詩人孫孟晉說:“《大席宴》呈現(xiàn)了在低處的生命傳奇,劉東明的文字比他的音樂更迷人,打通了寫作的虛構和非虛構之間的界限?!?/p>
沒有上帝視角、沒有評判與附加其上的價值、沒有怒吼,只有對真實生活的勾勒?!白猿捌嗷汤锊环Σ菝竦淖缘闷錁贰?,“看似日常的隨筆,總能結出一顆去往深思的種子。”
最近理想家沙龍邀請到民謠歌手、小說家劉東明,文藝評論家、詩人孫孟晉,音樂人,前“頂樓的馬戲團”樂隊主唱陸晨,圍繞著《大席宴》這本書中的故事展開了一場對談,一起走進那些幾乎已經(jīng)消失的生活細節(jié)。
01
《一綹白棉絮》:撲向他的上帝
他穿戴整齊,
坐在椅子中,
陷入一動不動的恍惚,
赤裸著顫抖著,
撲向他的上帝。
——摘自劉東明參與演唱鐘立風的作品《圣徒》
孫孟晉 :有一篇叫《一綹白棉絮》,寫得特別悲。講的是兩個年輕人逃離家鄉(xiāng)私奔的故事,他們靠彈棉花維持生計,后來一直要不上孩子,就領養(yǎng)了一個,然后這個領養(yǎng)的孩子被野狗活活吃掉了,我覺得這個有點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然后孩子爸爸居然就拿了一個棍棒把狗活活打死了。
因果相依,他打死這條狗以后,他的太太發(fā)現(xiàn)她肚子里有孩子了,生出了男孩,這個男孩很爭氣,居然考進了北京師范大學,但有一天突然有警察跟夫妻倆說,你兒子在北京被打死了。
后來他們做了頓很好的飯菜,一邊吃,男的一邊說,這都是因果,當時我打死了那條狗,這條狗來報應了。然后他的太太就說,我很開心,我們倆馬上可以在天堂跟我們的孩子們見面了,后來就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自盡了。
東明在小說里可以把很悲的東西寫得很平淡,但是會讓我看完想很久,其實真正的力量是在平淡里面藏起來的。
最后他寫了一筆特別有意思,很悲壯,又很含蓄,又似乎什么沒交代。
“湖?鎮(zhèn)那幾年春天街上刮柳絮,有次飄到一個小孩子的眼皮上,媽媽替兒子捏下來一看,媽呀,哪里是柳絮,是一綹棉花。人們發(fā)現(xiàn)夾在春天的柳絮里總有幾綹棉絮,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就飄走了……”
——摘自《一綹白棉絮》,收錄于《大席宴》
陸晨 :《一綹白棉絮》也是這本書里面我最喜歡的小說。我覺得到最后這對夫妻他們就像眾生一樣,很多時候面對很多的困苦、人生艱難的時候,實在是沒有選擇了,甚至只能保持沉默,沒有所謂的抗爭。
在這一刻,東明用了一種特別東方主義的哲學思想在里面,就是他不抗爭了,最后大家吃一頓飯,然后跟這個世界說再見。
還有就是,這篇小說一開始不是直接進入故事的,是到了一個地方以后,看到一個朋友。
劉東明 :對,包括那老兩口蘇北的老家,鄉(xiāng)村、村子這些都是真實的地方。
陸晨 :東明虛虛實實的東西很多,有些是真的,真的里面再加上他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纏繞在一起,讓你覺得特別接近自己的生活,接近自己的皮膚。
孫孟晉 :他喜歡把一些非虛構的東西放到虛構里面去,后面的那些散文里也有虛構的。
劉東明 :就是虛虛實實的,我們記憶沒有太靠譜。我有些玄學還是怎么著,你記憶的東西可能就是上帝讓你記住的東西。

02
《小黑河邊》:匕首,有時不刺向任何人
“李老師低頭和他談話時烏黑的長發(fā)散在肩上,散發(fā)出來的真的就是青蘋果香味,那清香沁入李小亮心里,他猜不出來李老師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發(fā)香波。
肯定和他們家平時用的不一樣。李小亮的瘸腿媽只會去買老郭家的劣質洗發(fā)水,一股爛柿子味兒?!?/p>
——摘自《小黑河邊》,收錄于《大席宴》
孫孟晉 :我感覺《小黑河邊》這篇小說中可能有你的影子。東明就是在那個時候情竇初開,故事中的小李同學喜歡這個女老師,因為她的確長得漂亮。
劉東明 :對,她是從南方來的,我們當時沒見過南方人。
孫孟晉 :這個老師經(jīng)常讓小李同學給她的軍人丈夫捎紙條,但有次李老師讓他遞給了一個體育老師,這個是她的情夫。小李覺得這個情夫是明目張膽地奪人所愛,一直想把這個體育老師給殺了,就拿了一把開罐頭用的螺絲刀,但其實是一直在猶豫。
陸晨 :非常有電影感。
孫孟晉 :他的小說太有電影感了,他一直不敢動手,有點膽怯。最后突然閃現(xiàn)出的軍人丈夫把老師的情夫捅死了。我覺得他通過這樣一個情節(jié)的描述,把他的壓抑完全釋放了。
陸晨 :這是不是東明版的“牯嶺街少年”。
劉東明 :差不多,但是這個故事虛構的成分不多,就是我小學的一個語文老師,我不知道為什么她分配到我們那個學校里任教,她的退伍軍人老公跟著她一塊來的,但是他沒有工作,她那個老公一直天天在家閑著。
我那時候學習還挺好,幫著這個老師往辦公室作業(yè)什么之類的,也去到她家,見她當時的那個老公,印象深刻。我可能會把我潛意識里面對老師的愛慕嫁接到小說里面那個孩子的身上。
直到有一天那個老師得病了,得病了以后我和其他的同學就去醫(yī)院看她,買了罐頭什么的去看她,這個情節(jié)也是真實的,然后我們去了以后說是科里根本就沒這個病人,她是在婦產科里墮胎去了,跟她的情人。
孫孟晉 :我覺得故事中的小李曾經(jīng)有過恨意,這種恨意在他的小說里是一把匕首藏在了泥土里,然后你經(jīng)常會看到他拿出那把匕首,這把匕首沒有刺向任何人。后來他慢慢開始把恨意釋放掉了??礀|明的書,能看到他不會去說一個人很高尚很偉大、或者很渺小很猥瑣,其實有些人猥瑣,但是他又有很高尚的一面,復雜性是比較有意思的。
陸晨 :東明寫作都是平鋪直敘的把故事寫下來,一般很少總結或者放些個人的感情進去,你當時寫的時候是用什么樣的感情推動的?寫這篇小說怎么把它推下去?
劉東明 :其實這篇小說沒有什么太多的技巧在里邊,多數(shù)是還原一些情節(jié),你回憶就可以了,虛構的成分也有,但是不多。
孫孟晉 :您剛才講到技巧的問題,東明其實隱藏了很多技巧,比如,在講一個敘事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通過某一個人在講故事,就是從故事中又回到現(xiàn)實,回到現(xiàn)實中又另外一個人來講故事。你就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里面有很多類似于這樣一種手法,就是用一種民間藝人說書的方式。
陸晨 :山東說書人。
孫孟晉 :我覺得跟你在山東有關系,有說書的那種技巧。
劉東明 :我不知道,我最早寫歌的時候,我會跳出人稱。比如說,我們喜歡用第一人稱去寫,我們就一直用“我”怎么樣,喜歡用“你”就你,“他”就他,我有時候會穿插,我在寫我的時候,下一段就會跳出來,“我”就變成“他”了。

03
《大席宴》:生活本就是一場大席宴
孫孟晉 :《大席宴》中,叫劉真寬的這個人一輩子當大廚,伺候過不知道多少場紅白事,遠近聞名,小說里面講了一大堆美食佳肴,還有“折菜”,看的時候非常有食欲,看到最后劉真寬要跟他的兒子要交代,我的喪事要請誰來做廚師,這個很重要。最后有一種悲從喜來的感覺,這種感覺特別強烈,他可以把美食、可以把傳統(tǒng)文化跟人生的生死結合起來寫。
劉東明 :我順便提一嘴這個“折菜”,因為我從來還沒說過這個事情。“折菜”是什么意思?就是把大席所有的剩菜折在一塊,放在一個缸里,然后把它熱開每家分,那就是因為過去窮,吃不上好東西,輕易沒有大席,有一次剩的那些魚頭、骨頭折在一塊一熱。
陸晨 :把最后的這些菜放在一起煮開特別好吃。
孫孟晉 :就是有不同的味道。每一道菜就像人生一樣,酸甜苦辣的人生什么都有,他最后悟出來人生的道理,但這個道理不一定是準確的。
劉東明 :其實我們所表露出來的一面,它可能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你看劉真寬到他咽氣的時候,他也有他的糾結。沒有人敢說我現(xiàn)在完全的活明白了,那就是佛或者是上帝。我們不要糾結于自己,我為什么還有困惑,我覺得太正常了,人一定是這樣的,而且要允許這樣,一定要允許你自己處在一個困惑當中。
陸晨 :這樣你就活得真寬了。
劉東明 :你一總結就是金句。
陸晨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大席宴》里面講到山東的風俗傳統(tǒng),在發(fā)喪的時候會柱著一個很矮很矮的哀杖,走很長的路到自己家的墳上,有的時候輕則幾里路,上則十幾里路都有,孝子一直要柱著那個拐棍(哀杖)。為什么?按我們的風俗傳統(tǒng)說是考驗你兒子孝順不孝順,你要是一直柱著它走,鼻涕拉得越長,哭的越哀,說明你越是孝順;如果你哭不出來,就是心里沒有你老爹、老娘。
“熱鬧的鄉(xiāng)親,孝子賢孫們還要行路祭,里面規(guī)矩很繁雜,兒子磕幾個頭、孫子磕幾個、親戚怎么磕,不能錯了,否則鬧笑話。有的兒子磕成孫子了,完蛋了。
哭喪的時候孝子們要貓著腰拄著孝棍(一截很短的木棍子,據(jù)說這樣設計是因為老人活著時他們盡孝不到,死后要加以懲罰),鼻涕拉得老長老長,還不能斷,眼瞅著就耷拉到地上了,可稍微一吸溜又縮回去一截。
如此反復,把圍著看路祭的鄉(xiāng)親逗得直樂。這個拉鼻涕的本事也不是練就的,所以,誰的鼻涕長誰最有心,誰要鼻涕短或者沒鼻涕,那肯定就是不孝順?!?/p>
——收錄于同名小說《大席宴》
劉東明 :我覺得是對照,我們理解的這些東西在他們的心里頭,我們不會理解他們那個所謂的孝順、不孝順,有的人不哭你就是不孝順,我們覺得很可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但是在他們心里頭是真正的道理,我們覺得沒道理的東西在他們那里是道理。

04
《我和狗是朋友》:啊朋友 再見!
孫孟晉 :東明的文章里經(jīng)常會看到早晨到傍晚一個人在曬太陽或者一個人在跟狗玩,這種東西可能是我們大城市的人都會忽視的很具體、很細微的生命。我特別喜歡東明《大席宴》里講狗的那一篇,《我和狗是朋友》。
因為我養(yǎng)狗,跟狗在一起就知道狗的靈性,狗對人的那種“忠”不是奴性的忠,而是把你當朋友、當父母的那種忠。
東明寫到有一條狼狗,那時候有打狗這種野蠻的行為。村里的“打狗運動”來了,他父母就把狗放到鄉(xiāng)下伯伯家去了。
那條狗很愛他們這家人,盡管有時候有點兇,后來大伯沒看好,這條狗就失蹤了。這個故事看的我很難過、有流淚的感覺。
“我們學校的校辦工廠是做木材加工的,因此操場上堆放了很多樹木,那只小狗夾著尾巴在樹木間逃竄,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一劫。我望著那幫打狗人走出校園,它吊在鐵棍子上,還沒有死透,身體抽搐。
狗的嘴被鋼釘穿著,往下流著血漿子,慘不忍睹。那幫人同樣是齜牙咧嘴,但他們在說笑。而我只能離很遠看著,心里罵:“×你們娘!”
——摘自《我和狗是朋友》,收錄于《大席宴》
劉東明:這個故事是真實的,我的手上就是剛才你說的那條狗到現(xiàn)在留下的印。
孫孟晉 :而且東明寫他小學時個子長得比較小,他的狗是在班級外面等著他放學的,然后從教室里出來是第一個出來,那條狗就搭在他的肩上,那種畫面我能想象的出來。
劉東明 :對,一開始上課的時候它在我的課桌底下,老師他雖然不是特別的討厭,但是也得拿出權威,不能隨便的把他帶進教室,后來它就在學校門口等我,因為我放學排著隊排在最前面,然后它就會過來迎我。
那是我成長記憶當中的第一條狗,從那個時候養(yǎng)狗就沒間斷過,一直到現(xiàn)在,此時此刻我們家還是一直養(yǎng)著狗。

05
《拉魂腔》:往事像杯烈酒
你從過去而來 在今晚的夢里
蹚過黑河 你纏起的小腳一刻不停
是否還能來到我的身邊
將故事說個沒完
我痛恨屋前的那一棵歪脖樹
我留戀長滿田間的馬蜂菜
風吹過搖晃著
吊在空中的褲帶
去西天的路上一刻不停
我的奶奶
你走到了哪里 我已看不清你的表情
拉魂腔唱哭了送魂的人
黑河的水
是否洗凈了你的魂
——摘自劉東明單曲《拉魂腔》
劉東明 :有時候音樂表達是有局限性的,會受到篇幅和旋律的限制,但是寫作是自由自在的,你可以無憂無慮,不用擔心任何的東西。有一些故事音樂表現(xiàn)不夠好,我會把它做一個延展。
小說里面有一篇文章叫《拉魂腔》,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小時候跟我哥哥都是被五奶奶看大的。她30歲開始守寡,帶了五個孩子,把五個孩子拉扯到結婚生子,又開始帶孫子,都成人了以后,突然間她的二兒子(我的二叔)得了病去世了,她剛熬了一輩子終于到了享福的年紀,她的精神一下子就崩潰了,她就把自己吊死了。
“五奶奶最后把自己吊死在自家的一棵小樹上。樹枝很細,被她的身體墜成了弓形,她就掛在那兒,脖子上纏著自己的褲腰帶。我大伯下地回來還在屋里頭沏了碗茶,出來解手才發(fā)現(xiàn)他娘立在空中,早已沒了氣?!?/p>
——摘自《拉魂腔》,收錄于《大席宴》
然后我給她寫了《拉魂腔》這首歌,后來又寫成了一個故事,因為我小時候對她感情特別深。
五奶奶的兒子去世,一開始大家是瞞著她的,但后來瞞不住了,她突然間就不認識身邊的任何人了,就像得了癡呆一樣。過了沒多久就把自己給吊死了。
“除了吃喝穿住外,我母親隔段時間就會給五奶奶一些零花錢,夏天的時候五奶奶偶爾會用她的錢給我和哥哥買上幾個冰棍,有時是赤豆的,有時是奶油的,統(tǒng)統(tǒng)放在搪瓷缸子里,等我們放學回來,冰棍已經(jīng)成了冰鎮(zhèn)飲料,我倆一飲而盡?!?/p>
——摘自《拉魂腔》,收錄于《大席宴》
陸晨 :每個人承受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他真正承受的看不見的東西不是你自己能夠猜想的。
劉東明 :對,我覺得我們所有的人在去評論生命的時候,其實都沒有太多的發(fā)言權,因為我們還沒有經(jīng)歷死。

生活不易,我們都沒有太多發(fā)言權,有時我們只能記錄,只能吟唱,以某種冷靜克制,又飽含深情的方式。
正如《啊朋友 再見》中那句——
如果我在生活中犧牲,
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如果我在生活中犧牲,
請不要把我來懷念。
原標題:《不止《羅剎海市》,這有更深刻的聊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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